这个秋天里,康峻山又去了一趟德国,跟卡列维和德国聚变研究所正式签订了合同。这次德方很痛快,他在合同上签了字就算数,立刻生效了。康峻山和苏凯又去卡列维的庄园,三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瓶葡萄酒,很快就凯旋而归了。

回到研究院,一个不好的消息正等着他。总公司知道了江河偷盖章的事儿,把江河好一顿批,让他提前退休了。“反正我要去做专职的北京市顾问,提前退休也没关系了!”江河在电话里安慰着康峻山,他却难过得几乎要落泪。如此连累好朋友,竟没能保住人家的“革命晚节”,怎么说都是一件不顺心的事。后来的情况就更糟,引进德国主机的事始终没能立上项,即使那台装置运回来,也只能躺在仓库里睡大觉!康峻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又接连跑了好几次北京,还找到那个曾来视察的国家计委副主任,结果还是总公司立项,财政部通过国防科工委拨款,几头打通了关节,才算把这个老大难问题给解决了。最终如愿以偿,这台核聚变装置被命名为“中国环流器二号”。

接下来就是制订实施方案,两边分头行动:一方面赶快派出一批科研人员和技术工人,去德国拆卸运送那台主机;另一方面在省城郊外又找了块地,抓紧建造主机大厅及配套设施。这件事多亏康峻山有远见,在项目还未批准之时,他就多方筹资,买下了那片地。倘等到后来才下手,地价又会飞涨得买不起了!

要从德国完整安全地拆运回那台庞大的托卡马克装置,也是一件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之事,一件包含着许多高精尖技术的工作。

这支由技术骨干组成的小分队奔赴德国后,首先经历了一个戏剧化的场面。在开始拆卸工作的第一天,他们来到现场,竟看到一副担架赫然停在门口。德方的一个科技人员指着担架解释说,“这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以防万一有人在工作中受伤时所用。”德方人员还说,“请你们记下急救中心的电话号码。按合同规定,从今天开始,拆卸装置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风险,都将由你们自己承担。

虽然德国方面的直率让人感到突兀,但技术人员的内心还是感到了温暖,非常感谢主人为他们敲响了安全的警钟。他们以这个担架为警示,在长达半年的拆卸工作中,没发生过任何设备和人身事故。也幸亏在此之前,提前一个月就赶到现场的五名技术人员,已经抓紧时间看透了图纸,反复“消化”了主机部件的各个组成部分,并研究制订出了一整套拆卸方案。否则面对这个高达十米,总重量为450多吨,有着上万个零配件,有的部件就重达20多吨的庞然大物,还真有些无处下手呢!

尽管对此已经有所准备,但具体操作时的难度仍然大大超出了预料。在拆卸真空室内部的部件时,施工空间非常狭窄。而当初德国人安装主机时,为了牢固,又在螺钉上涂了一层特殊的胶,根本就拧不下来。技术小分队进行了反复的试验,最终摸索出一种加温拆卸法,但这温度却很难掌握:低了,胶不能软化,高了,又会损害到部件。还有一些部件只能进行破坏性的拆卸,但又要想办法使这种破坏控制在最小限度。进行破坏性拆卸时异常辛苦,环氧树脂的粉尘四处飞扬,戴着口罩也挡不住它往鼻孔、 口腔里钻,粘在皮肤上更是奇痒难耐,技术人员们却抢着争着干这份苦活儿。

由于这台装置的主机结构非常复杂,德方专家曾对中国人是否有能力将该装置主机完好无损地拆卸以及运送回国,并且恢复运行表示了极大的怀疑和担心。但是,研究院派出的这支技术小分队却经受住了考验。当初德国人安装主机,大多都是靠机械设备,而中国技术人员拆卸时,由于场地限制等原因,许多部件只能靠自己的一双双磨出了硬茧的手。当他们经过几个月奋战,终于把这台由上万个结构复杂、装配坚固的部件组成的大型核聚变装置的主机分开来,又一件件完好无损地拆卸下来,并有条不紊地包装成箱准备运走时,德方技术人员佩服不已。面对此情此景,他们连连称赞:“中国人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了不起!”

后来卡列维听了苏凯的汇报,也感慨地说:“你的中国同行在这里的工作,证明了你们中国人有能力把这个拆卸工作顺利完成。也使我更加相信康先生和他的同事们,今后必将能在中国本土,使这台主机恢复运行!”

这一年的冬天,对康峻山和他的同事们来说意义重大。研究院在省城高新区举行了“中国环流器二号”的装置奠基仪式,拉开了该装置工程建设的序幕。此时经国内聚变界的知名专家们论证,已经统一了思想,认为像这样广泛开展国际间的科技合作,充分利用德国这台主机及其部件加以改造和配套,完全可以建成我国第一个具有先进偏滤器的大型托卡马克装置,实现我国核聚变研究新的跨越。康峻山在奠基仪式上讲了话,他说:“这是我院再一次的背水一战。因为前面有‘中国环流器一号’及其改进型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而在我们身后,则是中国核聚变事业的希望所在!”

“中国环流器二号”的工程,是基建工程和科研装置融为一体的科学工程。包括装置的主机系统、真空系统、水循环系统、高功率脉冲供电与控制系统、等离子体诊断手段和计算机数据采集与处理系统等装置的建造,和主机大厅、电机大厅、开关整流大厅、工程实验控制中心楼与动力厂房等土建工程。建设如此重大的科学工程,对研究院来说,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为此,院里专门成立了由康峻山挂帅的“中国环流器二号工程建设领导小组”,提出了一整套目标管理的方案,并确立了保证质量的监督制度。这一来,可把康峻山给累坏了!为了确保这一工程能建成优良工程,他除了对重大设备和大宗的材料采购进行招投标外,还派出技术人员对工程建设的全过程进行质量管理与监督。尤其在主机的基础建设过程中,为了把好关,他还跟技术人员一道爬高下低,穿梭于随时会扎破脚的钢筋之中,对成千上万个钢筋绑扎点进行逐个检查,确信没有任何问题,才同意施工单位进行下一道工序。

在主机大厅屋面系统施工时,康峻山累得病倒了!因为原计划混凝土的凝固程度要达到80%后才进行张拉,后来为了绝对保证工程质量,改为凝固程度达到100%后再进行张拉。但这样工程进度就会拖延!康峻山向施工单位明确提出,进度必须服从质量,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再采取补救措施来赶进度。为了确保主机安装能按时进行,康峻山又没日没夜地在工地上监工,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倒下了!

那天谢若媛正在家里写文章,为了赶在“中国环流器二号”开机前完成这篇报告文学,她也忙着赶进度。突然接到李心田的电话,老朋友气急败坏地说:“你还不赶快去医院,你老公累病了!你也太不关心他了,他要是就此躺下,我可饶不了你!”

谢若媛连忙拉着正在准备高考的女儿,匆匆赶往李心田所说的那家医院。走在路上,她突然朦胧地感觉到有点不样之兆,竟对若若说:“你爸这次可能病得不轻,要不,你李伯伯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妈,这都怪你,只顾写自己的书,平时对我爸的关心太少了!”若若也居然开玩笑地说,“同学们都说我爸相貌堂堂,是个老帅哥!要是哪个女人趁此机会,把我爸给抢走了,你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谢若媛听了连忙加快脚步,恨不得赶快冲到医院里,好像女儿说的事已经发生。她又想起那个女秘书陈小凡,或许人家此刻正守在丈夫身边呢!她们到了病房里一看,还好,康峻山独自静静地躺在**输液,旁边并没有一个女人,只是摆满了同事们送来的鲜花。谢若媛顿时深感内疚,同时也有些光火——病成这个样子,也不吭一声,似乎这个男人早已习惯了,把他的软弱和痛苦隐藏在自己的坚强背后。但这却反过来成了她的疏忽,也对她造成了压力!

“哎,你怎么样了?是什么病啊?”她几步就迈到丈夫床前, 口气里带着一丝质间,“李心田打电话来,说得很严重,把我都给吓了一跳!”

“哦,没什么,可能是感冒引起的高烧吧?刚才烧到了40 ‘C……”康峻山淡淡地说。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呆滞倦怠,此外还算正常。“你完全用不着赶来,我输完液后,就准备回家了!”

“不行,爸,您得在医院里多住几天!”若若急忙说,表现得比她母亲更有主见。“您这段时间累坏了,就在医院里好好休息一阵吧!”

“傻孩子,这里人来人往,哪是休息的地方?”康峻山望着女儿笑道,“再说工地上还有很多事儿呢,我哪能躺下?你爸身上的担子可重了,谁也无法分担……”

谢若媛站的位置正好背对窗口,她见阳光直射到丈夫的额头上,那里一片明净,但她却不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想法?她沮丧地想,在过去的岁月中,在未来的日子里,她都永远不可能把面前这个男人了解透彻!他的冷硬、果决、刚强和残酷都让她感到意外,而她的浪漫、诗意和热情却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消耗殆尽……如今她已渐渐成熟,也渐渐走到了另一个极端,竟然对自己深爱的男人漠不关心!想到这里,她不禁纳闷而烦躁,于是走向窗前,似乎想呼吸那里的新鲜空气。

“你怎么啦?”康峻山注意地望着她。

“没什么,有点累,也饿了一”她强笑道,“哎,你吃午饭了吗?”

“我现在还不想吃。”康峻山沉默了一下,又笑道,“你们俩先去吃吧!”

尽管若若不断提抗议,说她决不会丢下老爸, 自己去吃饭,谢若媛还是把她给拉走了。“你还没发现,你老爸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她不悦地说,“你老爸呀,他完全是一个铁打的金刚,而且不食人间烟火,我们才不要管他呢!”

“妈,您这样不对!”走到楼梯口,若若还在反驳她,“您怎么不问一下,老爸得的究竟是什么病?还有他的病历呢?我们也该看一看才是……”

一语提醒了谢若媛,她连忙找到护士长,询问丈夫的病情。康峻山的确患了重感冒,当时他身体很虚弱,就昏倒在现场了!至于病历,却被一个姓陈的女人拿走了,看样子,她是康院长的助手或者别的什么人?谢若媛一听脑子就炸了,有什么东西在她耳边嗡嗡乱响,分不清是血管里的血在悸动,还是护士工作台上的钟表在嘀嗒作响?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没说话,直到女儿推了推她,两人才机械地步下了楼梯……

“这个姓陈的女人是谁?她怎么会拿走我爸的病历?”沉了沉,若若愤怒地问,“妈,你认识她吗?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谢若媛一时间张口结舌,她连忙背过身去,把眼角的一滴泪水悄悄擦掉,才回过头来坦然地面对女儿,尽量平静地说,“是你爸办公室的秘书,我跟她也不熟……我想,她只是要帮我们,当我们不在的时候,照顾一下你爸。”

“什么?是个小蜜?”若若更加激愤,“妈,你可要当心啊,现在正流行这种事,当心这个小秘书把我老爸给抢走了,你还蒙在鼓里呢!”

在女儿尖锐的目光注视下,谢若媛赶快低下头去,脸上掠过一片难以觉察的红晕,“怎么会呢?”她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你老爸也不是那样的人……”

进了一家小餐馆,若若仍在坚持要拿回父亲的病历,并且上升到一个高度,“这是我们家属的权利!”她恨恨地说,“妈,给她打电话,让她把我爸的病历交出来!”

谢若媛哭笑不得,只好反过来劝女儿,“有这必要吗?就一份病历嘛!咱们也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你爸还是我们的人,她就是拿走这份病历,又有什么关系呢?”

女儿惶惑地看了看她,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终于决定把这件事交给母亲去把握, 自己专心对付水饺和馄饨。谢若媛却没有一点胃口,她坐在小餐馆的一角,正在努力控制自己,并且徒然地在跟脑子里纷至沓来的混乱思绪作斗争。后来她想起了植物园之行,以及丈夫那天所说的话,于是才慢慢平静下来,从束缚着自己的虚幻感中挣脱出来——如果这种事真要发生,那就让它发生吧!她应该相信自己的丈夫,也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会禁得起任何考验!

回到医院里,刚走近病房门日,母女二人就看到了骇人的一幕:陈小凡正站在康峻山床前,端着一碗什么东西,似乎要喂**的男人?就在这时,他们俩也回身看到了谢若媛和若若。谢若媛觉得自己的目光一定是令人无法忍受,就坦然走进去,同时感觉到丈夫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顶住了丈夫的凝视,又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并压住一些涌到嘴边的指责,也不去做徒劳的询问,反而决心把事情直截了当地捅开。

“小陈,是你做的鸡蛋面条?”她看了看对方手里的饭碗,“谢谢你了!”

康峻山一听到妻子说话,便举起一只手,似乎想制止她。但接触到谢若媛那坦率又明亮的眼神,他就不作声了,只想任凭事态自然发展。

陈小凡的手却有些抖颤,连忙把饭碗放到床头柜上,显得局促不安。“哦,我正在想,康院长的右手在输液,他可怎么吃呢?你来了正好,你就来喂他吧!”

“不,还是你来喂吧!”谢若媛淡然说,“同事之间帮帮忙,这有什么关系?”

不等对方回答,她又转身走出了房间。在卫生间里,谢若媛几乎想笑出声来,后来才极力忍住了。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回丈夫不会再说,她给他丢脸了吧?她也意识到, 自己的做法对那个女人来说,无疑是一次公认的大胜利。事情很明显,她如此慷慨大方,是因为她能慷慨大方得起!这可不是一场普通又庸俗的游戏,她已赋予了它更高级的含义。在这极为隐秘的游戏中,她已经带着优势向另一个女人证明:胜券仍然握在她手中,康峻山是属于她的,谁也抢不走!

她回到病房,陈小凡已经走了,若若正帮着父亲用左手吃面条。

“你刚才去哪儿了?”康峻山把眉毛稍稍挑起了一点,表示着不满。“刚才为什么对人家那么说话?”

“我说什么了?”谢若媛脸上泛起红晕,“是她想喂你嘛,我们都看出来了!”

“是啊,她还拿走了你的病历!”若若也说,“妈对她已经够宽宏大量了!”

“是吗?”康峻山带着嘲笑的口气反问,“一份病历又能说明什么?还有喂饭这种事,如果也争来争去,那有多无聊啊!”

“这是我们的权利,谁也不能抢走!”小姑娘伶牙俐齿地说,“除非我妈有心让她。可她还是被吓住了,主动撤退,这就是我妈的胜利!”

康峻山不禁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忘了他在其中扮演的重要角色。

谢若媛见丈夫的病情已经好转,就把女儿留下来照顾他, 自己匆匆离开了。在楼下的花坛边,她意外地遇上了陈小凡。看来这也是一个不屈不挠的女人,为了表示那份坚定不移的爱,正等着自己有话要说。谢若媛跟对方打招呼时和蔼可亲,如果换位思考,她本人也会这么做。对于非办不可的事和非说不可的话,都最好大大方方,痛快淋漓,不必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合情合理。

“刚才你一定在笑话我吧?是不是认为我挺可笑?”一陈小凡面色苍白,脸有些扭歪,喃喃地开了口,“这的确有点荒唐,我竟然和他妻子,抢着服侍同一个男人……”

谢若媛以淡然的笑容迎着她,“这没什么,你们在一起工作,你也是关心他嘛!”

“不是这样。”陈小凡加重语气说,“我爱上了你的丈夫,这你肯定明白……”

她正视着谢若媛,遇上了一道惊异的目光。“你不了解他,否则就不会去受这份罪了!”谢若媛也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这样说?“真的,爱上这个男人不容易,我以前也吃过很多苦……但我们的爱情就像一棵大树,终于成长起来了!”

“不,你们的爱情是一座大山,坚不可摧!”陈小凡仍然带着苦涩的笑容,但她的脸色却变红了,“康院长曾经对我说过:撼山易,撼你们这个家庭难……所以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坚持下去吧,他值得你爱!”

谢若媛望着她走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康峻山说了些什么?“撼山易,撼这个家庭难!”说得多好啊!她心中涌出一股热浪,眼中又放出胜利的光芒。从此以后,她对自己的幸福不该再有片刻的怀疑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他们之间的爱……

21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中国环流器二号”的主要工程顺利竣工了。研究院在建造配套工程的同时,又向下一个核高地发起了进攻——总装已经运送回国的“中国环流器二号”。安装工作绝不是人们想象的拧拧螺丝钉那么简单,大大小小的技术难题堆积如山,完全是一个又一个战胜困难的过程。由于是大型实验装置,每安装一步还必须进行安装精度检测,以及真空性能和电气性能测试,合格后才能进人下一步工作,否则就会导致返工。而这样高难度的装置安装,并没有配备精良的机具设备,只是配备了简单的台钻和焊机。研究院为此抽调精兵强将,专门成立了主机安装队,要求他们在艰苦的条件下自力更生,按进度、保质量地完成主机安装工作。

这一年的8月气温飘升,连续干早无雨,太阳整日供烤着大地。“中国环流器二号”的安装工作也进人了一个关键时刻——吊装主机真空室。要将重达26吨的真空室安全精确地吊装到位,这对安装队伍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连日来,安装队员们一丝不苟地做着安装前的准备工作:搭设西半环真空室旋转轨道,并仔细检测其平整度;又在每个平台立柱上安装百分表,以检测平台是否变形……每个安装队员都尽量想把自己的工作准备到位,都尽可能想把细小的误差消灭在吊装前。他们攒足了一身劲,只想力争安装一次成功!康峻山身为研究院的第一把手,心里本来牵挂着研究院的大小事务,那几天却一直紧盯在安装现场,也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当时正值三伏天,主机大厅外面的气温就高达三十几摄氏度。厅内因为没有通风透气设施,温度也一直居高不下,整个工作现场就像是一个闷罐车厢。要将重达几十吨、分为东西两个半环的真空室准确地吊装到安装平台上,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要将其沿旋转导轨转人装置的纵场线圈内就更是不易。据说国外在安装真空室时,都是采用专用机具进行机械施工完成的。而在这里,却要靠安装队的全体人员手推手拉,将此庞然大物旋转进人纵场线圈,其难度可想而知。

吊装真空室的那一天,好比打响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早上8点刚过,身着厚重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安装人员,就已齐聚现场并投人到准备工作中,按计划打算先吊西半环。当天的气温已高达351C,康峻山却西装革履,打扮得分外整齐,似乎要跟安装队员们共渡难关,一起迎接这个挑战。

现场的确闷热难当,人们也干得热火朝天。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有人就干脆脱光了,赤膊上阵。在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安装队员们将主机移动部分缓缓拉开,10厘米、20厘米…… 1米、2米……终于拉开到了3米,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真空室轻轻吊放到旋转平台上,继而再沿轨道慢慢将真空室推人装置的纵场线圈内……一行行汗水从安全帽下往外淌,不少人浑身都湿透了!

经过不懈的努力,直到晚上11点多,庞大的两个半环真空室终于合车就位,调整误差仅在3毫米以内。真空室安装一次成功!而且没有发生设备和人身事故,康峻山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这才落了地。精疲力竭的安装队员们,也直到此刻才觉得饥肠辘辘,咽喉生烟……他们仅靠一点面包和矿泉水,就连续工作了10多个小时!

眼看吊装一次成功,旁观的人们都兴奋地拍起手来。现场的一位德国工程师也竖起了大拇指,连连称赞说:“中国人真是了不起!”

这个捷报又很快传到了德国。据说卡列维得知这个宝贝已在中国生了根,而且即将开花结果,也欣喜难抑地说:“中国人为自己的国家争了光!”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江河从北京来了,是康峻山请他过来的。“你是‘中国环流器二号’的头等功臣,你应该过来看看,我们干得怎么样了!”他向江河发出了多次邀请,后者才从专职顾问的工作中找到一个空当儿,赶到这里。

正值秋风习习,硕果双香,老朋友碰面别有一番惊喜。江河想尽快见到那个“巨无霸”,康峻山就把他带到主机大厅。技术工人正在焊接真空多级场线圈的合车头真空套,美丽的电弧花在空中闪烁,把那奇异壮观、如火如茶的劳动场面烘托得如诗如画。江河走过去一看,发现那些手持焊枪和戴防护面罩的,竟是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女工!她们正陶醉于那火焰与金属的搏击中,灼灼闪烁的电弧光辉推着她们的风采。康峻山告诉他,这种焊接技术要求很高,必须一次焊接成功且焊缝满足超高真空的要求。或许只有女性的柔韧度,才能将这些极其精密的金属构件,焊合得天衣无缝。

“你们真是不简单!”江河望着老朋友那双热情、、刚毅的眼睛,不由得赞道,“这些年你一定感到很累吧?可是终于有了成绩,我都替你高兴!”

“没什么,就是太忙了!”康峻山的笑声响亮而轻松,“可是我能有幸参加这样重大的科学工程,为它辛苦为它忙,那真是无怨无悔,此生无憾!”

“是啊,你们的成功,源于真诚和执著,也源于努力不懈。”走出主机大厅,江河又感叹地说,“你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实践了自己的誓言,那就是牺牲和奉献!”

他们来到实验新区,平静如洗的道路辉映着湛蓝的天空。一座座崭新的建筑又在这里崛起。江河知道,其间叠印着多少聚变人的青春足迹……这真是一支善于攻坚的晓勇之师,也是一个团结协作、勇于奉献的团队。为了实现一个闪光的目标,他们又经历了多少艰难与坎坷呀!他们的汗水冲走了几个春秋,才迎来这样的奇迹。江河的表情由激动改为沉思,他突然转过身来,探询的目光落到康峻山身上。

“哎,你们原来的研究所呢?那块儿地盘怎么样了?”

“改成一所大学了。”康峻山欣然说,“你想去看看吗?正好,小谢也嚷嚷着想回去看看。我就派一辆车,还让她陪你去,怎么样?”

江河回忆起与谢若媛的相识,还有那日夜兼程的一路颠簸。过去的一切,曾经是多么有趣啊!他唇边泛起谜一样的微笑,“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谢若媛和江河一道坐车去了基地。随着车轮的沙沙声响,两人都是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最近谢若媛总是在梦里回到那青山绿水之间,她看到自己穿着一身白衣黑裙,徘徊在奔腾不息的大渡河畔和炊烟四起的田野里……那时她是多么纯真而年轻!现在回想起来,她才为那逝去的一切而惊叹,原来她一生中最难忘的时期,最美好的光阴,竟然就是在那片充满灵性的山水之间度过的!这种日思夜想魂牵梦绕,当然跟她正在写的报告文学有关,每当她提起笔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和那片山水分开了,她的思想情感和她的创作灵感,都跟那片山水紧密相依。这让她豁然开朗,看来自己要想完成一部充满**的作品,就必须重返那里,去寻找文曲星闪烁的光芒。那一片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土地,就是她生命的源泉,也是她爱情的极地啊!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一直观察着她的江河,突然开口问。

“还不错,你呢?”谢若媛不等他回答,又说,“年华似水,我们都老了!”

“可是你们的光阴没有虚度。”江河有些激动地说,“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你们一步步走向辉煌,但是我很清楚,你们为此洒下了多少汗水……”

“不要包括我,我不在内。”谢若媛不禁黯然神伤,“现在我只能用自己的笔,去给它补上一页,并且忠实地记下那漫长的路,和坎坷的历程……”

“这就很不错了!”江河亲切地看着她,“希望能尽快看到你的作品。”

进人康峻山当年修建的那条大道,车子一直沿着大渡河开去。谢若媛透过车窗望去,只见田野里仍是繁花似锦,奔腾的河流滋润着丰腆的土地,沿途碧草展叶,花蕊吐芳,真是美极了!谢若媛又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她的生活曾在这里起起落落,使她饱受了失恋的痛苦和爱情的欢乐。如今流水已经带走了所有的优伤,只沉淀下智慧的土壤,而另一个梦想又撒下了希望的种子。她回到这里来,就是想感受每一分耕耘与收获,但愿能找回那颗始终飞扬的合……

车开到基地门口,一个副校长带着一群干部已在门外迎候。这也是康峻山的安排,让基地的人带着他们参观,顺便给老领导汇报。江河沿着花树更加茜郁的大道走去,也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当时他就激动不已,似乎看到了核能时代的新曙光……几十年过去,谁想到这里竟变成一座高等院校!江河兴致勃勃地打听着详情。

那还是几年前,康峻山带着一群研究院的领导回基地视察。映人他们眼帘的是冷清的厂房和破旧的仓库,车间里满是灰尘的机器和堆在库房里销售不出去的产品,还有一群仅仅期盼着能按时拿到工资的职工……此情此景就像凛冽的寒风一样,刺痛了院领导和基地干部的心。如果再这样下去,这个核工业基地的明天真是不堪设想!

“我们的基地必须壮大起来,就跟我们的核聚变事业一样!”康峻山当时就神情凝重地对身边的干部们说,“必须要突破陈旧的思想,闯出一条崭新的路子!”

这是谁都知道的现实:研究院迁往省城后,江州基地不仅人才缺乏,资金微薄,设备陈旧,而且没有一个像样的民品项目。沉重的“小社会”旧机制拖着基地那原本就很沉重的脚步,它像一只折断羽翼的组鹏,困惑而迷茫,不知道该飞向何方?在基地的那几天里,康峻山也和几百名职工一起苦苦思索着,他们究竟该走哪一条路?

一场关于基地未来如何发展的大讨论又展开了。“生产保温杯……”“投资矿泉水……”“利用闲置的科研装置开展科技旅游

“利用人才资源和土地房产办学……”一时间有很多声音。最后康峻山拍板说:“闭门造车不可取,我们应该走出去调查研究,再来决策!”考查调研后,发现各地的高等学府虽然林立,但教育资源仍然紧缺。而研究院不但有一支人才济济的知识队伍,基地还有近1000亩地和上万平方米的房产,这就是一笔宝贵的资源财富。后来,上级领导批准了他们的方案——与一家名牌大学共同创办这个理工学院分院。抓住了这个良机,迈出了正确的一步,新一曲创业之歌又在大渡河畔唱响。江州基地又以其鲜活的生命力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江河和谢若媛在基地领导的介绍中,参观了装修一新的教学楼,又来到了绿草如茵的运动场上,英姿矫健的大学生们正四处活跃着,青春的歌声回**在学院上空……

“一座美丽的大学就这样诞生了,出现在这片曾经创造过核工业辉煌的热土上!”江河回头望望谢若媛,笑道,“我们的大作家,你有何感想?”

“这也是历史潮流的必然吧?”谢若媛风趣地念着一首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哪怕是你和康峻山这样的风流人物,也得让位于时代啊!可惜他连累了你,让你过早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否则你跟他联手,还将创造新的辉煌!”

江河知道她是在替丈夫给自己赔不是,就笑道,“退出历史舞台也好啊,可以躲在后台,看到同样的精彩,而且不必有任何风险……就像我现在这样。”

“可我知道,你为我们的研究院都做了些什么”谢若媛深情地说,“中国两个最大的环流器,都是来之不易,都是你在暗中帮忙,一否则,也不会有今天!”

江河脸上浮现出微笑,也想起这两次颇带戏剧色彩的盖章。他欣然说:“说起这个,我跟你丈夫一样,也是无怨无悔,此生无憾!”

江河觉得自己还有一些话,想对面前这个女人说,但他最终吐出来的,却是跟某个人一样的陈词老调:“康峻山这人真不错,值得你好好去爱!”

谢若媛不禁笑起来,再次感觉到江河虽是个高层次的男人,而且有着广阔的视野和胸襟,他对中国核聚变事业的贡献也极有价值,但他在自己的生活中却成就甚微,可以说是墨守成规。按性情来说,他永远属于一名沉思者与浅尝者。然而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曾经拥有了他的友谊并引为自豪。

他们并肩走开,在大路旁,一丛杜鹃花开得正艳。两人再次望向这片熟悉的热土,心情都是平静与超脱,那逝去的岁月也变得更加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