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只是生命的时间长度,生活的内容才是生命的实际长度。比如潘玉样,他一生都在忙忙碌碌,为自己的理想而勤奋工作。即使到了古稀之年,他也鼓足了余勇,仍在奋斗不息。他的生命是那么充实,硕果累累,不是被无限地拉长了这个实际长度吗?
但是有一天,老伴梅月突然发现潘老有点儿异样。“哎,怎么回事儿?你坐在那儿老是犯困,是不是病了?赶快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儿,只是有点儿疲倦。”潘玉祥简单地回答。
梅月有些不放心,就没跟隔壁的老大妈一起上街,而是决定留在老伴身边,想观察一下他究竟怎么啦?
潘玉祥坐在书桌旁写一篇科研论文,他不时地眨巴着眼睛,有时还咬咬牙,似乎体内正在滋生着某种强烈的痛苦。他摇晃着脑袋,想把这失神的状态晃掉,重新凝聚起活跃的思维,但眼睛里却流露出极度的困倦。后来,他又无数次想激励起全身的热量,但那一颗心终于失掉了控制全局的效应,不能自如地指挥身体的各个器官。过了一阵,他握着的笔也机械地从手中滑落,他的脑袋则完全聋拉下来了……
“玉样,玉祥,你怎么啦?”梅月过来轻轻摇动他,他却没有一点动静。
老伴急了,连忙把他送进医院。经检查,是缺糖性昏迷!大夫生气地说:“哪有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你需要马上住院,再给你全面检查一下身体!”
潘玉祥住院了,但他仍然捧着书本不放,经常读得忘乎所以,直把病房当成了自己的书房。医生护士和别的病人,都被这种强烈的求知欲所感动。大家纷纷说,“从没见过这么大年纪,还在坚持学习的人,潘老真是我们的好榜样!”
康峻山也来病房看望老师,并劝他:“您现在是人老病多,看书宜少不宜多呀!”
潘玉祥却风趣地说:“读书可以治病,你瞧,我最近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
只有老伴梅月知道,他这话是在安慰别人,他的身体正在一天天虚弱下去,这让她非常担心。同甘共苦了半个世纪,50年的夫妻生活就像奔流的河水,如今卷起了一个又一个旋涡,其中暗藏着可怕的急流和险滩……
梅月暗暗发现,老伴那不急不躁、满怀如水的温情,也变得有些异样,常常出现烦闷不安的迹象。显然,这是病魔在无情地摧残他的身心。医生们悉心给潘老做检查,于是一个噩耗被证实——他竟得了胃癌,而且是中晚期!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人们都吓坏了,也惊呆了!梅月更是眼泪长流,就像有无数把钢刀在扎她的心。
“玉祥啊,真对不起你!我是个医生,却没很好地关心你,注意你的健康……”她泣不成声,“可是你、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没关系。”潘玉祥连忙安慰她,“你几十年如一日地照顾我,尤其是这老胃病,要不是因为你,可能早就恶化,去见马克思了!”
潘玉祥不是个优秀的病人,动完手术后出了院,还在进行化疗,他就不顾康峻山的劝阻,参加了一个研究院组织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人们只见他介绍情况,解答问题,侃侃而谈,风度翩翩,哪知道他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只有康峻山注意到他的身体很虚弱,越来越让人担心。也只有梅月才清楚他又瘦了许多,而且饮食大减,夜里常冒虚汗。病魔正在凶残地吞噬他的身体,但他毫不在乎,不予理会。老伴优心忡忡,生怕他熬不过这一关,但他仍和往常一样扑人了知识的海洋,白天学习,晚上写论文……那顽强的生命意志和豁达乐观的精神,感染了前来探视他的每一个人。
不久,北京召开一个有众多核聚变老专家参加的国际论证会。当时潘玉样已是胃癌晚期,被医生“判决”了死刑,只是没告诉他本人,但他却不顾康峻山的拦阻,坚持要去北京出席会议。“别拦我。”他对发愁的学生和含泪的妻子说,“让我再为核聚变做一点微薄的贡献吧!”
“你们一定要拦住他,不能让他去北京开会!”好心的同事和邻居们,纷纷劝说康峻山和梅月,“说得不好听一点,那简直就是找死嘛!怎么能让他去?”
但康峻山是理解老师的。人民的科学家,总想为人民再多做一点事。虽然为时已晚,潘老仍在争取时间,想把自己的全部知识、智慧和经验,更多地交给祖国,再为核聚变事业多做一点贡献。这只能让他肃然起敬,又怎好再去反对?他又怎能阻止这位老科学家那不息的生命,在他自己脚下延伸?
梅月更是感慨万分,外人只能看到这事的表层,只有她看到了老伴的心灵深处。那是他仍在迫切地渴求和探索着知识,在执著地向科学高峰顽强攀登。他在用鲜血和生命铺成人类通向科学圣殿的道路,他在努力取出那被坚硬外壳包裹着的科研成果……这正是丈夫的特殊性格,他坚忍的内涵素质的反映。老伴就像一座深埋在地下的火山,内心蕴藏着沸腾的巨大能量,她怎能不支持?怎能不让他去完成这最后的心愿?
于是梅月毅然陪老伴去了北京。没想到在会议期间,潘玉祥又遭受着一些并发症的折磨,每天胃疼、头昏、恶心、四肢无力,甚至站不稳,坐不直。但他暗暗嘱咐自己,决不能倒下,一定要顶过去。他背着医生老伴,偷偷加大了药量。但在发言时,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拿着稿子的手也一直在颤抖,脸上冒出了一颗颗汗珠,讲一会儿,就得休息一下,再咬咬牙,才能继续讲下去。不少人都发现了,大家感动得直掉眼泪,劝他赶快去休息。但他却强打精神,艰难地说:“不,我一定要阐明自己的观点…而且,我还要知道会议的最后结果!”
但他仍没能坚持住。会议快要结束时,他感到天旋地转,耳边似乎响起了雷鸣电闪,全身像被抽去了骨头,头脑里也失去了思维,就像飘浮在浩渺的云团中……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潘老倒在了会场上,倒在了他毕生战斗的战场上。
他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医生们的白大褂在眼前闪耀,身旁环绕着翰液瓶和氧气瓶,然后是同事们纷纷来北京探望,总公司的领导人物也蜂拥而至……潘玉祥终于感到了痛苦和绝望,难道自己真是快完了?但为何身体里仍有着旺盛的生命欲望?头脑里仍在闪现那诗意般的幻想?他无数次回想着自己的一生,那艰苦创业的黄金时代,还有那时刻燃烧在心里的辉煌而神圣的事业,虽然那就是一个个光彩夺目的里程碑,但总觉得还缺少了一点什么,不能使他欣慰地告别人间-
这一天,梅月正和医生们反复商量着,如何减轻老伴的痛苦,并蝎力延长他的生命,潘老却已悄悄起身,对研究院派来看护他的人说:“走,带我去看看秋天的北京!”
看护员开始坚决不答应,后来见老院长焦躁不安,又只好同意了。他们瞒着医生护士偷偷溜出病房,招了一辆出租,直奔天安门广场。首都的金秋美丽而动人,处处洋滋着国庆的欢乐气氛,游人们也都兴致勃勃,神清气爽。经过热闹的王府井大街,只见彩旗飘飘,人流熙攘,潘玉祥多么想去光顾那琳琅满目的商店,再去逛一逛新华书店啊!那飘着书香的特殊氛围,定能使他获得精神上的充实,忘却疾病的疼痛。然而他不能,他已没有这种精力,无法承受那里的喧嚣和嘈杂……
出租车继续行驶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潘玉祥对红尘世间的依恋之情更加强烈,现代化高节奏的城市景观,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吸引过他,他脸上竟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仿佛有一种预感,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走上街头了!好几次,他都想让出租司机停下来,并且莫名其妙地东张西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宝贵的东西?
出租车终于停在天安门广场前,潘玉祥打开车门走下去,感觉到这是一块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也曾来过几次北京,但每次都是行色匆匆,无暇闲逛,今天他却激动又惶惑,好想把这个地方看个够。他突然想起,共和国己经度过了50个春秋!半个世纪前的某一天,他刚从国外归来,也是在北京城的天安门,第一次见到了共和国的旗帜。那是在一个清晨,一列护旗的士兵排着队走到广场上,在晨风中徐徐展开了鲜艳的五星红旗……那时,他这海外学子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和庄严啊!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啊,就过去了50年!没想到自己再走进天安门广场,再见到这面共和国的旗帜,却是这种心境——他心里很清楚,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潘院长,您能行吗?”看护员见他激动得腿直抖,连忙扶着他。
“不,我能行!”他立刻抖擞起精神,走近了飘扬的国旗。
国旗下还有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游人,他们都和潘玉祥一样,是专程来看这面祖国的象征之旗。潘玉祥也和他们一样,抬头仰望着飘展在蓝天上的旗帜,脑海中的念头虔诚而神圣,心里也奏响了共和国的国歌。但潘玉祥又和别人不同,他远远地看,近近地看,总也看不够……他知道这样的场面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了!望着国旗,他心中有什么东西暖暖地融化了。他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他的境界也得到了提高,他对祖国和全人类的未来饱含着热爱与渴望,虽然他再也看不到他始终希望的那一天了!
“再过50年,你应该还活着。”他对年轻的看护员说,“我们的核聚变试验成功了,你可一定要对着五星红旗,告诉我这件事啊!我在天堂也能听见,也会笑开颜……”
“一定……一定!”看护员连忙点头,恨不得放声大哭。
这次出来看国旗,潘玉祥挨了老伴好一顿批,但他却无比满足,似乎国旗的光辉已经照亮了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建国50周年的国庆,他也是在北京度过的。那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躺在病575**疼痛难忍,心里却有一种异常美好的感觉,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尽的依恋……他已经知道自己就要离去,但却无比欣慰地想到,在他这辈子艰苦奋斗的一生中,哪怕是最灰暗的日子里,他心中的太阳也从来没有落下过——那太阳正展示着他生命的价值,使他无愧于今生!
康峻山和李心田还有潘家的儿女们走进病房时,老人家的脸上正挂着这种满足的微笑,而窗外的太阳也正在冉冉升起,是那样的火红和灿烂。
“爸爸!”“老师!”“玉祥!”他们一起呼叫着扑向老人家,都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想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
然而潘玉祥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呼唤了!几分钟前还存于他心中的喧闹消失了,一切都永久地宁静下来。他的神情从容而安详,大睁着的眼睛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光彩,像在深情地凝望着什么?康峻山用手轻轻合上老师的双眼,他相信在那生命最后凝固的瞬间里,老师肯定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太阳,它的光芒炽热而辉煌,照亮了老师灵魂的最崇高之处,也照亮了几代聚变人所走过的道路和创业的轨迹……
潘玉祥的遗体由亲属们决定在北京火化。那一天,参加遗体告别的有不少高级领导人,以及核工业界的老专家们。潘老躺在鲜花丛中,苍白瘦削的脸上浮现出红晕。他身上覆盖着一面国旗,洁净的中山服上还佩戴着一颗全国劳动模范奖章,那是这个世界赠给他的最后一枚金牌。人们走过他身边时,都想回顾这位老前辈所走过的路,然而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又那么遥远,让人无法追忆……
梅月好似梦游一般度过了这段日子,回到自己家中,她才清醒过来,不禁泪雨谤沱。她神思恍惚,思绪万千,一遍遍回想着与老伴的相识和相知……她的子女们都在外间守候,等着她对后事的处理意见,然而她却悲痛失神,整个身心都坠人了绝望的深渊。老潘啊老潘,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你真能忍心抛弃这一切?抛弃你还没看到的那个无比壮丽的瞬间?你的理想和愿望一定能实现,可你却不能亲眼看见了!576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走过去打开房门,把焦急等候在门外的子女们都叫进来,“我要告诉你们,你们父亲最后的遗愿!”
潘雅书第一个走进来,伤心地楼住了母亲,“妈,过一阵再说吧。看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妈,您别着急。”从国外赶回来的潘寻梦也说,“虽然我和苏凯都要回德国,但我们还可以多住些日子……”
“妈,是不是爸临终前有什么要求,还没来得及对组织上讲?”潘承业说得比较实际,“那我们还是尽快商量这件事吧!”
“不,你爸另有主张!”梅月瞪了儿子一眼,“你们都跟我进书房吧!”
书房墙上挂着潘玉祥的巨幅遗像,旁边还有一幅字,子女们都知道,那是父亲手书的钱三强的名言:“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它却将永远存在,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将洒下热泪!”除此之外,故物依旧,一切都显示出刚刚离开就要回来的样子。桌上翻开的书和搁着的笔,似乎也在静静地等候主人归来。整个房间里笼罩着一片肃穆的气氛,使人一走进来,就陷人了凄迷和悲哀,沉浸在无言的痛苦中……
梅月把子女带到老伴的遗像前,硬咽着说:“你爸临走前的愿望,是希望子女们都能跟他一样,把终生献给核聚变这项造福子孙万代千秋的高尚事业……他说他知道你们各有自己的心意, 自己的抱负和自己的生活,或许你们从事别的工作,也能闯出一番天地。但只有你们献身于核聚变事业,他才会满意地含笑九泉……”梅月说到这里泪如泉涌,语不成声,“这是他终生热爱的科学事业啊!”
“这、这真是不可思议!”一直没说话的苏凯叹道,“老人家也真是的!”
李心田拉着儿子李亚星的手,庄严地宣布:“爸,您就放心吧!您外孙今年研究生毕业,已经决定回咱们研究院来工作了!您又多了一个接班人。”
“爸,我的长篇小说《燃烧的海洋》英文版已经付印,中文版也快出来了。”潘寻梦的声音里洋溢着自豪,“这是第一部描写聚变人的文学作品,也凝聚了我的心血……爸,这也该符合您老人家的心愿吧?”
林艳紧张地看了看众人,连忙悄声对丈夫说,“你爸真是个无私奉献的人,可他总不能要求,儿孙们个个都跟他一样吧……”
潘承业没有说话,他似乎痴呆了,就像一座泥雕塑像般,心里却在翻滚着父亲的话。父亲一生都是属于祖国的,他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科学。如今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却留下这样的遗言!可想而知,他是带着遗憾走的,病魔使他不能如愿。所以他才寄希望于后人,希望后代们也能为他终生热爱的事业,再作一些奉献。潘承业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父亲,他也知道父亲这话就是冲着他来的……他想着想着,突然间流下泪来,还有什么比一个临终前的父亲那未了的遗愿,更让人伤切悲憾呢?潘承业双腿一软,就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父亲灵前。
“爸,我会听从您的!”潘承业望着父亲的遗像,不禁流下了热泪,他喊道,“我知道,因为我没能坚守这项事业,您一直都不肯原谅我……现在我答应您,我肯定要回来,回来做一个永远的聚变人!”
此举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林艳低着头,红着脸,却什么话也不说。
潘雅书到底是大姐姐,就悄悄拉了兄弟一把:“你这话,能代表她吗?”
“哼,他呀,纯粹是精神可嘉!”林艳不悦地嘀咕着。
完全是破天荒,潘承业居然抬起头来瞪了妻子一眼,然后说:“我不能代表他,但我能代表我自己……明天我就跟学校领导打报告,要求调回研究院。虽然我离开了十几年,但基础还在,我就从头做起,当一个核聚变事业的新兵,这总可以吧?”
一席话发自肺腑,说得也很恳切,他的姐妹们听了个个都在点头。但潘雅书心里很清楚,到后来这话能否实现,还是要看林艳的脸色。不过这离父亲的心愿总是近了一步。她想这个弟弟或许会蟠然醒悟,走上正确的人生之路。
这段时间,康峻山一直忙得不可开交。“中国环流器二号”要重新设置一套强大而灵敏的电源系统,为装置冲击世界核聚变研究的前沿高地,提供强劲的动力支持。为此,院里又专门选拔了一批技术骨干,组成老中青结合的装置研究组,准备攻克这道道技术难关,设计研制出能够约束、加热、平衡等离子体,以及进行等离子体位移控制的多套磁场电源。此外,研究院还将力争在最短的时期内,完成原有发电机组的改造,提高原有电机的输出功率;包括完成多达数百台件的整流控制设备的升级与技术改造,并采用最先进的数控技术,来提高供电系统的可靠性与灵活度。同时,还要研制与装置主机和供电系统配套的水、油、风等辅助设施和真空获取系统,真可谓是一个浩大纷繁的研制工程。为了确保“中国环流器二号”的顺利进展,康峻山和研究院的广大职工们一道废寝忘食,努力苦干,连国庆节也没顾上休息。
此时潘老去世了,核科学技术的银河陨落了一颗璀璨的明星!康峻山无法抑制巨大的悲伤。几十年的师生情谊,几十年的亲密关系,他们一直风雨相随,不料老师竟溢然长辞!他再也看不到那亲切和善的笑容,再也听不到那鼓舞人心的声音了……潘老,您走得那么突然又那么从容,您一定还有许多话要跟我讲,还有许多嘱托要告诉同事们,却没来得及!康峻山觉得心里有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在扎痛,他悲坳难言,直想流泪。男人的泪不是水,而是血,是从心上流出来的血,但他怎能不流啊!
无论多忙多累,他一有空就往潘家跑,总想安慰一下梅月阿姨,也再看一眼潘老的遗容。当然,他也免不了要跟潘寻梦和苏凯碰面与谈话。他深怕谢若媛再起疑心。不料妻子这回却很大度,竟怂恿他常去潘家,还让他独自一人前去。
“潘家现在最需要你!”她说话时一本正经,不像在开玩笑,“你不是好几次都差点儿当上了潘家女婿吗?你跟他们是血肉相连,这时候怎能不去?”
“你又在妒忌了?”他也跟妻子打趣,“妒忌潘家小妹?”
“怎么会呢?”谢若媛也诙谐地笑道,“我现在跟她是平起平坐。你没听李心田表扬你吗?他说你真不简单,一手造就了两个女作家!”
“真是胡说八道!”康峻山一边走开一边说,“你们俩的成功,与我何干?”
这一天他走到潘家楼下,突然看见了潘寻梦,显然,她是在等他。现在的潘家小妹文静大方,内在气质也发生了极大变化,仿佛在她沸腾的心潮上,重新扬起了一片风帆。正是烈日当头,湛蓝的天中飘着朵朵白云,康峻山却透过这寂静的空间,看见了当年那把粉红色的遮阳伞,它仍是那样美丽,那样富有**和诗意……
“你还是那么年轻。”他隔着花坛里的鲜花向她微笑,“一点都没变!”
“可你变多了,变老了!”她凝神看着他,有些心疼的样子。“我知道你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一直都在总装现场……妈让我告诉你,这么忙就别来我家了。爸的事,我们能顶住,不用你来安慰我们。”
“怎么是安慰你们呢?”他责备地笑道,“我也是来寻找自己的青春。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你爸的遗像,就让我想起了很多,想起了在江州时的年轻岁月,想起了建院初期的艰苦生活,想起了漫长的至今仍鲜为人知的研究工作,也想起了许多人为这项事业而秘密奋斗的一生……核工业界的老科学都是这样,他们就像一粒埋藏在地下多年的金子,只有当他们不在了,才能显示出那人格的价值和光辉。”
提起父亲,潘寻梦也激动得直想哭。她又怎能忘记父亲的形象和业绩?多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父亲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人生中。但直到她长成一个活泼可爱的大姑娘,她仍是很少见到父亲。她也难以忘怀自己的少年生活,由于父亲忙着工作,根本顾不上照看她们姐弟。多少个寒风呼啸的夜晚,她们姐弟被锁在家门外,相依相偎,等候着父亲归来……现在潘寻梦还能记起,当父亲从实验室回来,楼着她们时的歉意目光。父亲是个杰出的科学家,他把一生的大好年华都贡献给核聚变事业,却很少尽到父亲的天职。女儿小时候无法接受这种现实,现在才真正理解了父亲,并且用自己的笔,深深地为父亲刻下了一个光辉的里程碑!
“怎么能说鲜为人知?怎么能说秘密奋斗?我已经把它公开披露了,都在我的书里……”潘寻梦感慨万分,递给康峻山一本英文书,“你瞧瞧,写得怎么样?”
“你写成了?真是太好了!”康峻山接过书来,兴致勃勃地翻了几页,“我一定要好好拜读,争取不借助词典,就把它读完!”
“中文版也很快就要出了,那时我再送你几本。”潘寻梦又关心地问。“听说谢若媛也快出书了,跟我是同一个题材?报告文学?”
“你们俩呀,总是这么步调一致。”康峻山心情很好,难得地开着玩笑。“但她没你这么幸运,可能出书还有一定的麻烦……”
“我祝她成功。”潘寻梦好似在喃喃自语,心海却早已泛起了涟漪。
多少年过去,她的幻想和梦境依然存在,心思和情感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化成了缠绵而飘逸的人生旋律。那不是一首小小的爱情插曲,而是令她抱憾终生的生命主题。她望着康峻山离开,两旁的绿树遮不住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她知道这次应该是永久的离别,但她却心情平静,没有一点惜别之情。她觉得自己从来就没离开过他,他一直活在自己的心中,今后也将活在自己的书里。
潘寻梦绝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了康峻山的妻子。她似乎一直在他们身后,聆听着这场谈话?潘寻梦脸上泛起了红晕,灵魂也似乎经历了一次深刻的考验。
“刚才我听见了你们的谈话。”谢若媛立刻开了口,而且不等对方有何表示,她又接着说下去,“你们的谈话给了我美好的印象。我能问问你,我可以把它放进我的报告文学,作为一个漂亮的结尾吗?”
潘寻梦吓了一跳,随即就轻轻笑起来:“当然可以。我想,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无论你怎么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想让你知道,我过去曾经误会了你们俩……”谢若媛坚定、坦率地望着她,“现在我才知道,你一直是我和峻山最值得信赖的朋友,还有就是”她稍作停顿,又接着说下去,“我和你的感情经常都是完全一致的。我也想让你明白,我希望能跟你交个朋友,你说好吗?”
潘寻梦瞪大眼睛盯着她:康峻山的妻子仍然年轻漂亮,感情也依旧热烈奔放,只是更加理智和成熟了。在这个瞬间里,两个女人目不转睛地互相凝视着对方,她们的心跳都加快了,只是节奏有所不同。或许,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自己的青春岁月,那纯真年代,那沸腾的生活,还有那刻骨铭心的爱情……现在她们都已到了一个成熟的年龄,也理所当然地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很好的结局。时代也不同了,人们都只关心自己的生活,谁还想去刺探别人的隐私?或许连矜持的做人行事也都办不到了,她们俩应该握手言欢,尽管此生只有这一次。
“好吧!”潘寻梦带着几分庄严重复道,“我也希望,我们能交个朋友!”
她们俩亲切地握了握手,谢若媛就跟着潘寻梦进了潘家,她也想去看看梅姨。
谢若媛再从这栋楼里出来,身后送她的人竟是苏凯!这或许也是命运的安排?要不就是他自己特意为之?但他却做得恰到好处,让人无可指摘。谢若媛接受这种换位时的态度大方和蔼,对苏凯的行为也无可置疑。潘家女婿在大洋彼岸早就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改变,据说他为了中国的核聚变事业,上天揽月都在所不辞,这对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极大的支持。而谢若媛自己也有不少变化,她的名声已得到恢复,她的怨愤也得到平息,她的过去得到了丈夫的默认,她的今后则变得光辉灿烂。她又何必小家子,拒不接受人家的一番热诚和好意呢?
“你在国外好吗?”她淡淡地说,“十几年了,真快呀!”
苏凯在潘家一直显得无足轻重,哪怕是最近几天的一系列活动,他也没起过什么大作用,似乎一直飘浮在所有的场合里。他也没去看看从前的同事,更没去关注自己也曾出过力的那个大家伙,似乎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这也是他一贯的行事方法,他只是想不声不响地回来,再无声无息地离去。但面前这个女人却让他无法平静,他始终欠她一份情……当他们的眼神连成一片,他才恍然记起自己与她的关系。他们曾被误以为是一对情侣,其实他从没真正了解过她。现在他也只是替这个家庭在迎送她,而且仅仅是出于一个正常人的心愿罢了!
“说起在国外的日子,我只把它看作一次旅行而已。”他以淡然的笑容迎着她,声音也十分自然。“如果你和康峻山到德国来,我和寻梦一定好好招待你们!”
他们俩都心照不宣,装作啥事也没有,或者啥事也没想过,只是一个人在亲切地送别老朋友。然后他们就分开了,彼此的心灵也永远向对方关闭。谢若媛走回家去,笑声在她心中回响。她又一次战胜了自己,她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胜利的泪水。
这个白天匆匆逝去,就像没有知觉的河水缓缓流过,没给人留下什么痕迹。但康峻山却觉得自己的心躁动不安,始终在亢奋和冲动地跳跃着,带着一股青春的热流和**。他后来才找到了原因,那是潘老另有一番嘱托,像波涛般地冲击着他的心……
他赶快去了办公室,在那里惶惶然地东找西寻,很快就在一排书橱里找到了潘老留下的80多本笔记。他把这些笔记本都堆在办公桌上,似乎重又看见了老师的身影,他正站在自己面前,期待地注视着自己,激动地说着什么……
这是老师留给他的最宝贵的文字和声音,从中他可以读到一个核科学家走过的道路和轨迹,一个聚变人顽强不息的生命进程,还有整整一代人辉煌的创业历程。
那个夜晚,康峻山没有回家,他似乎被一股巨大的热流推动着,连夜整理着老师的遗作。他的眼前总是浮动着老师的身影,耳边总是萦绕着老师的声音,他在寻觅两代人的道路,两代人的沟通……
一个生命的故事将永久流传。而聚变人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