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满山送走张乐乐返回屋,电灯又亮了。华满山吹灭煤油灯,坐到凳子上,拿起烟袋装满烟锅不划火。他心里又喜又优又纳闷。他喜张乐乐为他担忧,冒险弄走高羽巴,优一日春难解千日寒,张乐乐心灵上的伤痕三晨五晚难治愈,心肺上的污垢十日半月洗不净,纳闷窗户上的人影是哪个,人影象贴在了他的心上,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显,一会儿淡。他反复思索想不出是谁,来干什么。制不住的自言自语说:“莫非是姜.红牛时时刻刻不忘阶级斗争,派心腹来侦察‘阶级敌人,有么新动向?不可能,不可能,高羽巴儿闯入屋来躲避老婆打骂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时间短促,华满山对黑影观察不细,而他影影绰绰地看到象是个女人的头影。他想到象是个女人的头影,更用心思更不宁:“要真是个女人的头影?……她是谁?……莫非是瑞英……她来干么?她的日子过得挺松心,……她来看舅舅?不会,不会。她要来,她会白天来,大大方方地来。而且她不会来。她咋能不知道姜二秃来归还粮票、钱票的目的是什么,她不傻,她不会惹得姜二秃犯心病。……”

华满山想不是田瑞英,又想不出是哪一个,他把脑瓜一拍:“暂且不管他是男还是女,是凶还是吉,是吉乐,是凶破,没有什么了不起!”

华满山来九庄照顾舅舅以后,一直还未和丁贵武碰面,往丁贵武家里去过两次,都未能遇上丁贵武。他要再往丁贵武家里奔一趟。他拿定了主意,把放在书包里的一份三中全会公报掏出来装进衣袋,拉灭电灯就动身。

丁字街口上和柳树井上的电灯很亮,处处瞧不见一个人影。华满山走出舅舅院门,转身把院门关好锁住,再把身子一转,两臂自然垂直,迈开不慌不忙的脚步。

华满山的心已经到了和尚恼半腰丁贵武的家里,同时还惦记着张乐乐的嘱咐。说话他要走过田瑞英家门前,为了避免看到田瑞英,他的脸朝向了北边,对田瑞英的院门一看不看。

好象命里注定是如此,华满山避过了田瑞英的门槛,不想一想田瑞英还会出门。田瑞英刚刚到了柳树井上,一手抓着辘辘把,一手提着一个空水桶,准备把空水桶挂到井绳上的铁把钩上,系到井里打水。

上午田瑞英与红霞各自晕倒在炕上约有半个时辰,就都又清醒过来。

华满山未预料到田瑞英正在柳树井上,一眼瞅见了田瑞英。田瑞英也看见了华满山。二人相离不过两丈远。井上的电灯又亮,相互看得清楚又清楚。田瑞英脸色阴沉,神情恍惚,瞻前顾后地只瞥华满山一眼,即把脸转向一边。而她又不把空水桶挂到井绳头上的铁把钩上打水,好象一下变成了个木头人儿,原模原样的一动不动。华满山虽然也只瞥了田瑞英一眼,可也将田瑞英的脸色和神情看进眼里,而他不让他把田瑞英可疑的神色和举动放进心里,紧把脸一转赶快走了过去。

华满山大步朝丁贵武家里走着,还未走过高一家胡同口儿,只听他“哎哟”一声一,倒在了五尺余深的一个土坑里,歪坏了脚脖子,再难站立起来。一忽儿工夫,痛得他额上冒出豆粒大的汉珠子,嘴里呼呼冒出长气,又小声的喃喃:“糟!怎么办好?爬到丁贵武家里去,看看他会不会给捏一捏,揉一揉……”

华满山说得容易,土坑是打坯挖的,四周直上直下,他仔细瞅瞅,直了脖子,瞪了眼睛:“吁!还爬不出去,这可是倒霉到家了!……”

忽然一阵脚步响,华满山还未来得及转过脸,“噌”一声,人已跳进了坑里。华满山担心是田瑞英从井上跑来,他赶紧定睛一看,不是田瑞英,而是刘淘气。

柳树井离华满山跌下去的土坑不过五、六丈远。华满山转脸走过田瑞英,田瑞英又朝华满山一边转过脸来。田瑞英含忧含怒的眼睛,一直盯着华满山的背影,华满山“哎哟”一声摔倒在土坑里,“扑通”一声,田瑞英手里的水桶也掉到了井里。

柳树井就在刘淘气家门前,刘淘气家的窗户离井台不过一丈远。田瑞英转身走到刘淘气的窗户下边呐喊刘淘气:“淘气儿,我的水桶掉到井里啦,你来帮助我捞上来吧。红霞病着,红霞爹到支书家过事儿还没回来。”

刘淘气兔子似的从家里跑出来,手里还拿根捞桶用的长竿。刘淘气放下长竿挽衣袖,田瑞英用手指了一下南边对刘淘气小声说:“你听谁在那边哎哟哩。你去一那边看看,是不是有人跌进坑里了?”

刘淘气习惯地举举双手,拍拍两个大胯,忙朝土坑跑去。

刘淘气的爷爷三七年参加八路军,壮烈牺牲,父母病故,只有他和他的奶奶。他会种田,会放羊,会管牛,会打铁,会木活。一年前他在公社木货厂里做木活,没有长下势利眼,讨厌有的干部依仗职权往木货厂里一占便宜。供销社巴主任从木货厂里做了一对沙发、一个大衣柜、一个书架,一共付了不值一对沙发钱。他一气之下洗了手,又回到第九生产队干农活。他干农活儿心气儿一也不顺,喊味高羽巴靠当队长白拿工分,恼火姜红牛依仗职权多吃多占。他的一个姑夫在反右倾运动时挨了整,回了家。华满山到了九庄以后,他不知不觉地同情华满山。华满山把张乐乐的“嘴误”拦到自己名下,没有使张乐乐丢失出工的权利,损失工分,他对华满山更有好感。

“哎呀,是你呀!摔着哪儿啦?”刘淘气看清了是华满山,着急地间。

“这个脚脖子歪坏啦。”

“完啦,完啦,你的这只脚算完彻底啦,听说你还是个光棍儿光,更没人再找你这个拐子啦。”刘淘气说着挽起衣袖,用心的给华满山揉捏脚脖子。

“你有这能耐?”

“我只有吃的能耐。别动!”刘淘气往手里啤两口唾沫,继续用心地揉捏。

刘淘气还真有两下子,不过半个小时,就擦擦额上汗水,给华满山下命令:“站起来!”

“哈哈,好多啦!”华满山站起来笑着说。

“把手伸给我,我把你拉上来。”刘淘气猴子似的纵身一跳,跳出土坑,转回身蹲下伸出一双手。

“你能拉动我?”

“哈哈哈,我人小劲儿不小,你顶多有一百五十斤。来吧,快把手伸给我!”刘淘气说着抓住了华满山的两个手,牙没咬,眼没瞪,一下把华满山拉出土坑。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我去丁贵武那里串串门儿。”

“我扶你去。”

“不用啦,我能走啦。”

“你能走,自己去,我去帮助红霞娘捞水桶,她的水桶掉在井里了。”刘淘气说罢,转头朝柳树井上跑去。

华满山的脚脖子还有些痛,他咬住牙根慢慢地着朝丁贵武的房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