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区民兵斗争故事集》上印着丁贵武的战斗事迹。

一九四0年春天,鬼子蚕食了九庄村。秋天的一天下午,丁贵武从他的破烂不堪的小院里走出来,立到了街北边的一个猪圈边上,挽起衣袖,准备给一个邻居骗小猪。忽然从村东口走入村里一个鬼子。鬼子的眼睛豆儿圆,村里人都叫他猫眼儿鬼子。猫眼儿鬼子杀人不眨眼。猫眼儿鬼子要往村西水塘里摸鱼逮王八,他瞅瞅丁贵武,向丁贵武喊出中国话:“过来,过来。”

丁贵武不满十五岁,细胳膊,细腿儿,一脸憨气,而他心灵胆壮,不慌不忙走到猫眼儿鬼子脸前,傻呵呵地间猫银儿鬼子:“干么?”

猫眼儿鬼子不再张口,把抢放在丁贵武肩上,叫丁贵武跟他朝村西走去。

丁贵武给猫眼儿鬼子摸了不少鱼,又逮住两个挺大的王八,高兴得猫眼儿鬼子直夸丁贵武:“小苦力的,大大的好!……”

一会儿,丁贵武把第三个王八扔到了水塘北边的沙滩上,猫眼儿鬼子乐着跑往北边沙滩里去捉王八,丁贵武象箭一样从水塘里扑到西边放着步枪的地方,拿起上着刺刀的步枪钻进了芦苇丛里。“吧格呀路……”猫眼儿鬼子大声地骂着追进芦苇丛里,丁贵武猛地从一棵树后钻出来,狠命的一刺,将猫眼儿鬼子刺倒在地。九庄党支部表扬了丁贵武,又不断救济丁贵武家些粮食。丁贵武象伏天的高粱往起窜节一样长得快,一年工夫,长成一个英俊魁悟的小伙子。九庄村成立大枪班时,丁贵武第一个报名。大枪班攻打敌人堡垒,破坏敌人交通,推平敌人封锁沟,抓汉汗,丁贵武没有一次不参加。丁贵武挂了两次花,没有滴过一滴泪,没有喊过一声妈。一九四三年,大枪班撤出九庄,转移到封锁沟外边根据地里黄花岭村住下来,配合黄花岭村的民兵反“扫**”。一天,“扫**”黄花岭村的鬼子杀死了丁贵武房东的老大娘。第二天,九庄大枪班奔往敌占区攻打敌人一个堡垒,丁贵武一马当先,干死了两个鬼子,缴获了鬼子一挺歪把子机枪。丁贵武得了疟疾,把枪交给别人,他留在黄花岭村西山谷“里休息。遇上敌人的突然袭击,被敌人俘虏了。他不光从敌人手里逃脱了出来,还偷回了敌人一匹大洋马。一九西四年冬,丁贵武代表九庄大枪班参加边区群英大会,受到了边区.党、政、军各机关的奖励。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丁贵武历任民兵营长、贫协主席、党支部书记,领导九庄农民支援前线、土地改革、建立初级、高级社,千出了优异的成绩。而且一向大公无私,坚持原则,不惧权不畏邪。为了取得土改经验,土改铺开以前,贯彻了“五四指示”,又来次“五月复查”。离九庄不远的西庄村有一个品质恶劣的狂热分子掌握了“五月复查”的领导权,随意关人,还要随意杀人。丁贵武听到这个狂热分子要将西庄村不该杀的两个群众处死,他扔掉了头巾,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扑到西庄村,飞步扑到被捆在树上的两个群众身边,猛地朝狂热分子转过身去,喘两口气,不慌不忙地说:“你要处死他俩,先把我丁贵武收拾了!”

狂热分子没能得逞。

事后,两个被救的群众提着礼物找见丁贵武谢恩,见面就给丁贵武跪下叩头。丁贵武好不有火;“我丁贵武是共产党员,不是旧社会的包公!送礼,下跪,都是小看我哩!把礼拿走,拿走,快拿走!”

不管丁贵武怎说他不是包公,群众还是喊他铁包公。他担任九庄支书,不眼热群众一个菜叶,也不准许每一个干部、每一个党员白占一分钱的便宜。他的一个本家叔担任副业股长,从粉房里拿回家五斤粉糕忘了付钱,他让本家叔付了十斤粉糕钱,还让本家叔当众做了检讨。同时,他也使固有的“屎罐子”不敢冒臭,使固有的“三只手”不敢伸手,使固有的“鬼难拿”不敢做卿领导的九庄年年增产,日日安宁,正气腾腾,邪气无飘社员们无一不说。“多亏丁贵武这个铁包公!”

丁贵武的院与张乐乐现住的小院窄屋大不相同。他的房院盖在和尚缅半腰里,风景优美,地面宽绰。南房三间,东房两间,院子有四分大。院门上还有个用青砖圈起的门楼,两扇门刷着黑油漆。屋里白灰刷墙,顶棚上糊着花纸,炕上苇席、毡子、大柜、小柜、粮缸、……一样不短。

丁贵武的老伴在丁贵武住“牛棚”的时候去世了。丁贵武和张乐乐一样,也是一个儿子,名叫春山。春山在一九七六年参加了解放军。与丁贵武年青时相仿,春山在部队上进步很快,己提升成排长,经常给丁贵武写信寄钱。春山放大的照片挂在正面墙上最耀眼的地方。挺宽阔的窗户台上放着两件东西也能引起人注目:一是挂着一粒子弹的烟荷包,二是未捏好的一个泥周仓像。丁贵武在解放战争时期受过一次重伤,肚里落下一粒地主还乡团的子弹。全国解放以后,他在省医院取出子弹,拴在了烟荷包上,经常擦的错光发亮。现在已经生了绣。泥周仓像来自快打倒“四人帮”的时候:住在十一队的丁贵武的一个本家大哥,多灾多难,日子紧迫。老伴儿听人说家中有邪,捏一个泥周仓像就可以把邪驱跑。丁贵武的本家哥不信,又惹不起老伴,知道丁贵武喜雕善几捏,就求丁贵武给他胡捏一个周仓像,骗骗老伴。丁贵武答应了本家大哥的要求。丁贵武捏着捏着,忽然想起他在抗日.战争中带领民兵砸庙神像的情景,就把未捏好的周仓像撂下了。

坐在桌子边上饮酒的丁贵武,和泥周仓像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身子纹丝不动:面色上黄一胡子四翘八岔,支支生生,眼睁老大,冒着寒光,左手握拳,右手举杯,饮一杯热酒吐一口寒气。

他在姜红牛家看饱了张乐乐的表演,白扔给姜红牛两块礼钱,饿着肚子返回家里,开开桌子抽屉寻烟,翻出了一封信,信是十二队一个女社员给他的,信又朝他的心坎里加了把火。

丁责武大叔:

你是老党员,老文书、老模范,铁包公。掩和你说说俺的冤屁,求你主持正义。你也许不知道掩是谁,俺是十二队的社员,俺叫王秋菊。这已经是去年秋天的事了。可伶总气不过。俺在西大道上拾了六穗玉蜀泰,让姜红牛看见,硬说是俺偷的,罚了俺六十斤玉蜀泰粒。气得俺背转他说句:“官家放火没事儿,百姓点灯有罪!”不知姜红牛的哪个耳目报告给了他,姜红牛给伦扣上“造误,不听党的话,攻击党的领导……”的大帽子,又罚俺十块钱!并组织社员开会批千俺。俺是造讲吗?咱村拆掉的龙王庙里的木扦都哪里去啦?不是姜红牛拿去盖房用了吗?

俺不知道你耳朵里有没有?姜红牛这个大支书不知道他有多大了,腰里掖上了手枪。前年九月十七黑价,俺东邻家的“短火匠”背着猎枪往地里去看庄稼,路过姜红牛的大院外走了火,姜红牛碱人胆虚,认为有人利他的窝,说:“什么家伙要来砸明火?”正在玩姜红牛手枪的高润巴儿不问长短,从窗户里连着朝外放两枪,子弹擦着“短火匠”的头皮飞过去,吓得“短火匠”尿了一裤子,躺倒炕上三个月出不了工。姜红牛连看也不看一眼。姜红牛的手枪是哪儿来的?一个武装部干部盖房缺砖,姜红牛戏价卖给武装部干部两车砖,就把武装部干部的手枪留下了。这大支书还有一点党员味儿吗?人们说你不爱再过问村里事,还有人说你成了“泥包公”,俺不信!打倒“四人帮” 多长时间啦,哪儿还象咱九庄这样死气沉沉!

丁贵武看着信,长长出了口气。这信是那天王秋菊跑到他看林的地方,悄一悄塞给他的。丁贵武知道,王秋菊所一以给他写信而不去当面向他讲,是因为姜红牛耳目众多,他把信放好孙把快啃光的猪腿放在桌上,烫了半斤红枣酒,漫腾腾地喝起来。

猪腿啃光了,酒壶也空了,丁贵武摇了摇酒壶,再烫四两酒,”华满山推门而入。

“是你!快坐,快坐。”丁贵武拉华满山坐到椅子上,给华满山斟杯酒,“我白天钻山,到了晚上懒得动,还没找你去坐坐。来,干一杯。看看,连个菜也没有,一根猪腿让我啃光了。”

华满山瞅一眼酒杯没有端。华满山已到秋菊家串过门,知道秋菊的信在丁贵武的桌子抽屉里睡了觉。更清楚社员们暗地里叫丁贵武“泥包公”。张乐乐丢失尊严,使华满山难受得心肝碎裂,丁贵武被社员喊为“泥包公”,使华满山气火满胸。华满山再瞅瞅窗台上的泥周仓像和生了锈的子弹,更不想端起丁贵武的酒杯。但是,他看看丁贵武那张皱纹纵横、象核桃皮似的脸,心一软,手不由己地端起酒杯。

“**”开始后,世道混乱,丁贵武心里不痛快。他原本三不爱:一不爱喝,二不爱吃,三不爱啃。闷气冲心,喝起来,吃起来,啃起来;喝红枣酒,吃爬糕沾蒜,啃猪蹄儿。只要过集日,他就往会河口镇上去喝、吃、啃。返家时再带些喝的、吃的、啃的,在家里继续喝,继续吃,继续啃。“革命烈火”烧到九庄,他被戴上“无耻叛徒”的帽子关进“牛棚”。原来被他整得不敢冒臭的“屎罐子”、不敢伸手的“三只手”、不敢做鬼的“鬼难拿”一跃而起,对谁了他。“牛鬼们”往会河口镇上游街示众,给他的脖子上挂上破酒壶、醋瓶子、脏蒜瓣、臭猪腿、泥涅的爬糕。还给他头上戴上装有弹簧的乌龟帽。他走一步,脖子里乱七八糟的玩艺叮当响,头顶上的乌龟帽子紧摇晃。上点年岁的不忍几心看见他受污辱,着见他的影子暗含眼泪紧跑开。不懂事的娃娃们把唾沫咚到他脸上,把稀泥、烂西红柿、砖头和鸡屎等扔到他身上,把他糟踏得丑上丑。他哪里受得下这样的污辱,多次和“牛棚”里的“牛友”念叨:“老丁的脸成了娃妓的屁股,去他娘的吧!”他在“牛棚”里自杀两次,又被“牛友”救活。

武装部的“支左”小组进驻九庄以后,丁贵武头上的乌龟帽摘掉了,“走资派”、“叛徒”两顶帽子还强加在他头上。他一气病倒三年多。病好后,皱纹增多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口里原来的爽朗的笑声没有了,常有的乐观、风趣、诙谐,统统无影无踪了。脸色难看得气死丧门神。胆小的娃娃看见他紧躲紧藏。有的妇女吓唬调皮爱哭的娃娃常说:“你哭、你哭,你再哭我把你送给丁贵武!”打倒“四人帮”过了一年后,姜红牛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公社丘书记在社员大会上为他摘掉了两顶帽子,姜红牛宣布他为大队护林员,拿强劳力工分。而他照旧是个“娃娃怕”。还由“三爱”变成了“四爱”,吃、喝、啃罢,还要把纸烟放嘴里。

丁贵武见华满山手拿酒杯,却不见喝,说:“喝呀!”

华满山把酒杯一放说:“我不是来喝酒的。”

“你是来做甚的?”丁贵武一愣说。

“我给你送一份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你恐怕还没听过没看过。”华满山从衣袋里掏出公报,递到丁贵武手里,郑重地说:“顺便想再间问你丢东西了没有?”

“丢东西?……”丁贵武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丢什么东西了?”

“你丢的你知道。”华满山不冷不热地说。

丁贵武一时回不过味来,笑笑说:“别跟我闹着玩啦!来,我叫你看件东西。”说着从炕席下摸出一封信。

华满山说:“我不看。”

丁贵武眼睛盯住华满山:“是春山的信。”

“噢!”华满山赶紧伸手拿过信。春山从小聪明,从小华满山就喜欢他。那年春山入伍,华满山特地从凤凰岭赶来,拉着他的手千叮泞万嘱咐。人们说只有提起春山,丁贵武脸上才有笑容。华满山也是一提起春山,脸上就笑成一朵花。

父亲大人:

我们部队已奉命开赴云南边隆,执行一项尤荣而神圣的任务。

这里,三中全会精神已开始开花结果:社员们欢欣鼓舞,生产篷勃发展,一片兴旺景象,让我非常激动,让.我情不自禁地回到了你的身边,看见了我们的故乡―她象祖国每一个村庄一样,抖掉了身上的灰尘,不顾

“四人帮”给予的创伤,展开了矫捷的翅膀,开始了新的飞翔!

父亲欠人,毫无疑问,考验儿的关健时刻就要到来。请你只管放心,儿会经受住任何艰险的考验,为党为祖国争气,为你老人家增光,我还要光荣地返回到你老人家身边,同你一起建设好我们的故乡。

你先一封信说到的她,只有等一我完成任务之后再去和她见面了。

父亲大人,儿知道你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但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春天已经来到了,儿希望看到你的笑脸,.看到家乡的繁荣昌盛!……

“你说他们要去执行啥任务?”丁贵武望着华满山的脸说。

华满山若有所思地说:“我看是要去惩罚那个忘恩负义的强盗!”

“要打仗?”丁贵武一惊,他知道“忘恩负义的强盗”是谁。

“你怕打仗?”华满山故意问。

“我伯?”丁贵武腾一下站起来,头上的青筋显露出来,“你今天怎么尽说不凉不酸的话?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丁贵武身上的伤疤有几块?”

“好汉不夸当年勇!”华满山点上一锅烟,抽一口,仍坦不凉不酸,“我看你早把当年那股敢拼敢杀的英雄气丢掉了!”

“你凭什么说?”丁贵武怒悻悻地间。

“凭我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华满山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只知道一天三饱一倒、往肚里灌猫尿的人,怎么能说是冲锋陷阵的英雄?”

“哼!”丁贵武把脸.扭向一边。

“你知道不知道社员们喊你‘泥包公,‘丧门神’?你听到没听到过社员们的怨气?你看到没看到过姜红牛的横行霸道?”华满山气火火地间丁贵武。

丁贵武把头又一扭:“听到怎么样?看到叉怎么样?你喊一声疙瘩又活啦,能把姜红牛变成姜黑牛?还不是老虎嘴上蹭痒痒?”

“蹭总比不蹭强!”华满山狠吸一口烟,“我相信,而且历史已经多次证明,那些与人民对立的人,不管他有天大的能耐,地大的本事,最终还是要垮台!因为人民不会浇池。”华满山在鞋底子上拔打拔打烟锅说,“你看看孩子想的是啥?你想的是啥?你可别让春山失望!我要回去照顾舅舅了,有空我还要来找你,”说完,华满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贵武鼻孔里冒两股促气,没有留华满山止步,也役有送华满山出门,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真象个泥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