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满山见丁贵武第二天晚上,给舅舅扎完针,吃完草药,送走小便,刚刚拉灭电灯,准备去找洪上娃聊一聊,突然有人在街里轻轻把临街窗户的窗权敲响,又小声说; “你睡下啦?”
“没有。你是谁?”华满山说着伸手把电灯拉着。
“我是……我想和你说句话。”
声音照样很小,华满山还是听出来了。
“你是瑞英?”
“嗯护”
“这么晚了,你怎么……?”
“俺和你有重要的事头儿说。俺……”
“这才是,你昨不叫红霞爹来找我?”
“红霞爹往山西推煤去了。也不是和他能说的事。分
“红霞呢?”
“红霞……”话断了。低声的哭泣传进屋里来。
“院门开着,你来吧!”华满山说罢,忙把舅舅的便盆拿到地下一个屋角里,用草蒲团盖起来。
田瑞英轻轻地推开屋门,撩起屋门帘,进到了屋里。田瑞英活象刚刚从黄连水缸里扑出来,一脸苦相,一脸泪痕。存留在华满山心坎里的秀丽、贤惠、实诚无影无踪,使华流山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忘记了姜二秃来归还粮票和钱票,给予过姜二秃“宽心丸”,忘记了许多人知道田瑞英曾与他有过假成亲一事,田瑞英原夫病故之后,还曾想再与他成亲。晚上接触,容易让人说三道四。但他此刻只想到田瑞英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不然不会半夜敲门!他慌忙递给田瑞英凳子,请田瑞英坐下,又倒给田瑞英一碗水,习惯地挺挺腰杆,把手一挥:“有么事儿,尽管说!”
田瑞英把水碗放到桌子上,咽口唾沫,看看睡在炕上的葛润吉:“润吉叔的病好点儿了吧?”
“好点儿啦。”
“我和你说话儿他不烦?”
“他睡着啦,没关系。你有话尽管说,尽管说!”
“你……你等我喘……喘过这口气。……”
昨天红霞把不愿吐出的苦水吐给了田端英,田瑞英清醒过来以后,心绪象翻滚着的石灰水一样躁热,一样翻滚,想哭不敢再哭,怕红霞更加难过。咽不下食,又不能不咽,怕丧失力气不能再照顾红霞。一不愿见人,又不能不出门槛,井不在院里,柴不在院里。想找人念念,不敢告诉姜二秃。华满山是个知心人,姜二秃给堵了路,憋得她头要炸,心要裂,无奈只得偷偷来找华满山。
“瑞英,你喝口水,把心放宽,有么为难事只管说,不要哭!”华满山已经看出田瑞英难看的脸色里隐藏着的,不是谁借了她一根针一条线没有还的事头儿,也绝不是受了姜二秃的气,更不是红霞不听话。他说着再把水碗递给田瑞英,叫田瑞英喝水。
田瑞英喝口水,气儿缓上来了。她擦掉泪水慢慢说;“牛角哥,我来找过你一次了,我听出有人正在屋里和你说,我就走了。我知道你不愿和我见面。我不傻,你心里有的我都有。我有一分奈何也不来登润吉叔的门。……”
“你只管说,只管说!”
“牛角哥,你咋也不会想到我的命苦上苦,么割心的事头儿都能落到我头上。我的割心事头儿和谁也不敢说,和红霞爹也不敢说。我想来想去,只能偷偷地来和你说一说。我咋不敢和红霞爹说说哩?还有比和自己枕一个枕头的近吗?你不知道红霞爹的秉性,看他的样儿,红光满面,魁魁悟悟,可他太古怪,心量象跳蚤的心量一样儿小。前些日子,大夫偷偷地告诉我说:‘无论如何不敢叫红霞爹生气,红霞爹一生气就会要命的!’他得了高血压,高得很!”
“那你不让他着急是应该的。再喝口水。”华满山又给田瑞英倒碗水。
田瑞英没接碗:“牛角哥,我的话哪儿说了哪儿落。……”
“瑞英,你只管放心好了,一个字儿也不会从我口里跑出去!”
“一年以来,姜红牛直和家里拉近乎:叫红霞爹当了护林员,叫红霞到水库上养了鱼,叫我到大队再生灯泡厂干了活儿。高兴得红霞爹把他看成真龙天子。谁知道他是黄助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他……他把我红霞给……”
“什么?什么?红霞……”
“红霞叫他给糟塌了,还怀了孕了!……”
华满山听清了,猛地退后两步远,“咚”一声坐到凳子上,神色一下难看得象田瑞英刚听红霞说完一个样,只是投有象田瑞英一下晕倒就是了。
田瑞英赶紧劝说华满山:“牛角哥,你看你!……你……你的肚量宽,你可不能象我呀!……我来找你的时候,我想到你头上不千净,心里窝冤枉,怕给你再添点堵心事头儿叫你绎受不了。可我又想你入过党,当过县委书记,……你……你就是解决不了我的难题,给我两句宽心话儿也……”
华满山猛一下在凳子上站起来,伸手拍着脖窝在地下转半圈,急弃句田瑞英,刚强有力地:“瑞英,没什么,你还往下说!”
田瑞英再喝一日水,强制住眼窝里的泪水不早岌出米:‘“红霞的心里已经有了爱人啦,虽然说她们都还没声明,她爹也还不知道。……”
“谁?”
“你许不知道,是在姜红牛手里不吃香的三队的洪土娃。”
“我知道洪土娃。”
“洪土娃是个好娃子,红霞很满意他。成了亲,会把日子过好的。可你摸不清我红霞的怪脾性,她……她……”
“她怎么?”
“她的同年同月的姐妹们不叫一她红霞,都叫她‘净净’。她有个心爱的镜子,她从小爱照镜子,脸上不能存下一个黑点儿。她还爱洗爱制,多旧的衣裳也不能落个脏星儿。她不爱照像爱见画,洪土娃给她画了一张像,“她爱那像和爱她的字典、镜子一样,看见就高兴。她的心眼儿也干净!不叫人说她一个小钱儿的不是!……”
“她不想活着啦?”
“不差,我不在房里的时候,她把洪土娃给她画的像和字典撕了,把她心爱的镜子摔了。·一没有了红霞,她爹就难再活了,我……”
“瑞英,你把头抬起来,你听我给你说,我舅舅一会儿要解手,我不能离开,你现在返回去,哄索住红霞,叫她能往我这儿来一趟,我想法子劝劝她。无论如何,不能叫她钻了牛角尖儿……”
“我不一定能把她哄索来。”
“你回去给我留着门儿,等我舅舅解过手,我到你那儿劝她!”
“就这么着。”田瑞英说罢站起身来赶紧走出去。
田瑞英走后,华满山简直象有人猛推似的,又“咚”一声坐到凳子上,难再喘过一口气。同时,他的胸膛好象被虎狼挠开,喝干了他的血液,脸色顿时变成地皮。他的抑制情感的神经多灵,也再难抑制住心肝的疼痛。
他来九庄照顾舅舅以前,想过不少:十年动乱,是非颠,倒,人妖混淆,使不少象姜红牛这样的人混入党内,并且掌握了一部分权力。他们倒行逆施,横行霸道,搅乱了国家,损坏了党的威信!……
窗外无声无息。舅舅也好象不肯再给华满山增添麻烦,睡得死熟。呼噜声却停息了。屋里静得落下一根小草棍儿也能听见。
忽然从街上传来了脚步声,“光当”一声响,院门又被人踢开了,王顺喜、高羽巴,还有两个民兵走进屋里。
原来,田瑞英轻手轻脚地来找华满山的时候,在田瑞英家东邻居家串门儿的肉蛋娘正好出来,看见了田瑞英的后影儿。肉蛋娘象暗探跟踪人似的将田瑞英跟踪到了葛润吉房边的一棵椿树后边,听着田瑞英敲了葛润吉的窗权,望着田瑞英猫儿似的进到了葛润吉的家里去,她象没逮住过耗子的猫逮住了耗子一样的高兴,拍打着她的大胯骨,摇晃着她的尖脑袋,一疾一蹦地往大队办公室去报告姜红牛。
大队办公室里,大小队干部差不多全在:有的偷偷睡觉,有的猛劲抽烟,有的挠耳摸腮,有的闭目养神,有的侧耳静听。姜红牛习惯地站立在领袖像下,两腿并立,一手放后,一手挥前,庄严肃穆,振振有辞地在布置春季生产:
“……毛主席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这条指示,谁都背得滚瓜烂熟,谁都比我理解得还透。一九七九年的农副业生产搞得好坏,就看我们同志们努力得怎么样啦。在坐的好些同志是党员,党员要带头紧跟形势,开动脑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农、林、牧、副、鱼一齐抓。在党支部的统一领导下,谦虚、谨慎、戒骄、戒一躁,忠心耿耿地为开创九庄新的局面做出新的贡献!……”
肉蛋娘在大队办公室门外立一了一会儿,迫不及待的慢慢一地推开屋门,把在门边上蹲着的高羽巴揪往门外,与高羽巴耳语:“你悄悄儿的去把支书给我捅出来,我和他有急事说。”
高羽巴返何办公室不大一会儿,姜红牛从办公室里出来,把肉蛋娘推下石台阶问肉蛋娘:“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肉蛋娘朝左右前后看看没有人,诌媚地一笑,说,“田瑞英钻到葛润吉家去了!”
“噢——?”姜红牛的一下惊喜得象一朵怒放的鲜花,用力地把亮晶晶的眼睛静得没有过的大,鼻孔里好象闻到了好酒,嘴巴里好象嚼到了香一肉。又紧把肉蛋娘往远处找一拽,“你亲眼看见的?”
“亲家,我和你说过瞎话?”肉蛋娘美滋滋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早和你说啦,这田瑞英嫁给姜二秃以前,葛润吉、张乐乐、丁贵武把田瑞英介绍给了华牛角,田瑞英东边的男人还没死,华牛角才没娶下田瑞英。田瑞英常说华牛角送给过她二百块钱,二百斤粮票。白送给她呀?天底下没有那样的善人!这是不用说明的事头儿。华牛角一来伺侯葛润吉那天,我就观察出田瑞英……”
姜红牛摆摆手不叫肉蛋娘再说下去,叫肉蛋娘往一边黑影里去等一等,转身跑回办公室。
肉蛋娘在黑影里美滋滋地抽了半根烟,高羽巴提条绳索同王顺喜走来,王顺喜小声地吩咐肉蛋娘:“回去吧,别声张。”
“我亲家怎么不带你们去绑对儿?你们……”
“支书把什么都指示妥当啦,你就不必再操心了。”高羽巴说着把绳索往高里举了举,将绳索掖进衣裳里边,跟王顺喜朝东走去。
二人路过一队时,喊了两个民兵,直朝葛润吉这里跑来。
王顺喜和高羽巴也都是满脸喜色,喜他们一定能够如愿,进一步得到姜红牛重看,大有好处可捞。可他们没想到,走进葛润吉家,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连田瑞英的影子都没看到。高羽巴撇嘴要走,王顺喜却向华满山摆出一副
“菩萨”面孔说:“我们几个路过润吉叔门外,看你还没有灭灯,顺便来看看润吉叔的病怎么样,他好多了吧?”
华满山早已想到田瑞英来的时候被什么人看见了,四个人是奉命来捉奸拿双的。这一来,倒反使他喘过一口气,心肝疼痛得也不那么厉害了。他心里说句:“可惜四位运气不好,错过了机会。”把两条凳子搬到四人面前:“感谢王秘书对我舅舅的间侯。我舅舅的病难好。也许就好不了啦!都坐下吧,坐下吧。”
“用不着客气,不看僧面看佛面嘛!润吉叔是个厚道人,真可惜!有么困难只管和我王顺喜说一声,我要求支书给解决。”
“好好好,有了困难,一定麻烦王秘书。”
“我们走啦,你留步吧。”
“对,我没法送诸位,慢慢走吧。”华满山一动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