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瑞英离开屋子之后,田瑞英十八年的贤惠,说不尽的体贴,继续地冲撞着姜二秃的心窝。姜二秃的气火终于小了些。料不到,肉蛋娘的十号肉蛋和高羽巴的宝贝儿子,路过姜二秃朝街的窗户外边,故意把一句话扬进姜工秃的屋子,塞进姜二秃的耳朵:“有人当王八顶盖子了―”

盘古至今留下的老风俗,女人养汉,男人就是“当王八顶盖子”。男人“当王八顶盖子”比女人养汉还要下残可耻,活着没权再站立到官面地方露露脸,死了没权埋到本家老坟里。姜二秃象被恶狼咬了一口,痛得再不能躺在坑上。他“通”一声跳到地下,顺手摸住千粮口袋,将为姜红牛买的那瓶好酒掏出来,咕冬咕冬喝下去,东倒西歪地走出屋,不停脚地走往街上去。

姜二秃走到街上,又从丁字街走向了村南。村南,田里投人干活,姜二秃直念他倒霉,又念华满山的不是:“姜二秃,你世界上少有!你……你想用二百块钱、二百斤粮票,交……交换来一颗‘安心丸,,呸!换……换来的是让人哈喝‘王八顶盖子’!你……华牛角在你凤凰岭是一等人品,你跑到九庄却欺负我这个老好子!你……你不如拿把刀子砍死我!……我该把你……揍得皮开肉绽,可……可我姜二秃这俩粗皮黑手,光会用铁锨、使撅子,不会打人。我……我打死你,我也对……对不起润吉叔。……”

姜二秃当护林员已经一年多,爱上了他走过的曲一曲小路,爱上了他看护着的棵棵刺槐。他好象乞求曲曲小路能为他消消心火,盼望棵棵刺槐能为他解一解忍受不了的悲痛,以便让他的心肝疼得轻一点,让他的两脚能迈得稳一点。然而,不是曲曲小路无谊,不是棵棵刺槐无情,他过度的劳累,无边的气火,劲特大的白酒,使他的一血压步步升高,使他的两脚和全身都不再由他支配。唯独他的嘴巴还能把话儿说得清楚:

“红霞蜘,红霞娘,我……我姜二秃不能脏心烂肺,你待我不赖,可你说,我姜二秃在哪一点儿上又对不起你?你上了我的炕,我是亏过你吃,还是卡过你穿?……我姜二秃的人品作风对不起你?你睁着两眼看着哩,我没有偷吃过集体一个枣儿,没白用过人一条细线,不爱和女人瞎哒哒,看见男人和女人嘻皮笑脸就败兴!我姜二秃在你身上就是没有一分好,你也不该和‘死不改悔,去胡鬼!你……你还有脸出大日儿?你叫红霞还有脸见人?你叫我男子汉大丈夫怎么……”

姜二秃落下两滴眼泪,又望着蓝天嘟嚷自己可怜:

“九庄六百多户,社员两三千,脑壳不数姜二秃的大?咋被人摄的就是一个姜二秃?就是姜二秃一个可怜虫?天哪,这是什么理?太——太不公道吧?比靠近组织,我没和支书有过两条心。比良心,我没忘过我分几亩田。比革命,我没含糊过:什么时开大会,喊万岁,我都把嗓子喊哑,喊万寿无疆,我的心也诚!比学‘老三篇’,领导人雷打不动,我雷打不动,比路线觉悟,我把‘路攀,辉在第一位。丘书记都夸我配得上是个‘三忠于,。可……可我忠的落结……”

姜二秃无劲再嘟嚷,拚命走上龙头墒,累得头更晕,眼更颤。他东歪歪西斜斜地坐下歇一歇,不远的地方传来,“嘎喳”一声响,他赶紧站起来朝南边揪树沟里瞅,

土夫不大,姜二秃就瞅清了,有三个人在南边揪树沟里正偷树,把碗口多粗的一棵揪树锯倒了。姜二秃只是没有瞅准那三个人的面孔。

“好你个娥子养的们,都瞅姜二秃好欺负,都想着骑奋姜二秃头上厨屎,姜二秃今儿个要不把你灰鬼们捉住,就……就不再姓姜!……”

姜二秃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到揪树沟将三个偷树的家伙全逮住!然而,满满一瓶有劲的白酒,不光使他长不出翅膀,还给他的两条腿上拴绊索,他跑了没多远,左脚踏在了一块活动着的石头上,石头滚,他也滚,不多一会儿,他和石头一块儿滚下了龙头墒南边的陡坡,摔落到了碎石堆上。滚石不动了,他的身子还在动,他的嘴巴还在张。“红霞,红霞,爹……”

不知可怜的姜二秃是不是从此就和他的美好的向往永别了,也不知他给红霞留下了一句什么话……

当姜二秃在山西煤矿上卖完了他的花生,正在留着口水数点一张又一张的新票子的时候,华满山带着红霞在省城长途汽车站上,迎着朝阳走下了公共汽车。

一路上,华满山对红霞安慰不止,红霞感受到了父亲般的疼爱,母亲般的温暖,还感受到父亲和母亲都没有的,比父母的疼爱和温暖更加可爱,更加可喜的疼爱和温暖。

红霞的心胸宽敞了许多,不断暗暗地责备自己太没出息,不该那样去自我毁灭。然而,红霞跟华满山走出汽车站不远,眼神就又发了暗,头也垂到了胸前。

红霞没有进过县城,更没有到过省城。到过省城的矮个子姑娘拿着几张省城里的风景画片叫红霞看,又介绍省城的繁华景象,红霞看得入神,听着入耳,十分兴喜,说:“有了机会俺一定也到省城看一看。”而今,她不愿对高楼大厦瞅一瞅,不愿对笔直宽阔的马路瞧一瞧。她一也不愿意看人们那欢乐的笑脸,听人们那舒心的笑声。她的两腿上象绑了两个千斤秤陀,沉得迈不开步。

华满山好象早已预料到了红霞的心绪,不管多么劳累,尽心地再给红霞开导。

“红霞,我没戴帽子的时候走过咱们面前的天桥,我戴上帽子以后,也走过咱们面前的天桥。没戴帽子的时候儿,我没有在桥上挺过胸脯儿,我戴上帽子以后,也役有在桥上育拉过脑袋,.因为我自个儿知道我的良心,我问心无愧!”

红霞没有言语也没有点头,垂到胸前的头却抬起了一点。

华满山不停口地说着,同红霞在一个小饭馆门口停下脚步:“红霞,咱们吃碗老豆腐再往医院里去。”

“牛角叔,我吃不下。”红霞小声说。

“你吃不下我也不吃啦。我可实在是饿坏啦。”

“我也少吃一点。‘”

“这才是老正经嘛。”

华满山要了油条和一老豆腐,边吃边给红霞讲着开心话,让红霞把应该吃的油条和老豆腐都吃光,

华满山带着红霞走出小饭馆,乘公共汽车,很快到了一个大医院,华满山让红霞站在医院门前布池边上等他,他迈开大步奔向医院办公楼。

有人说,纯净的青春少女遭受了污辱,神仙也难为其医治好心灵上的创伤。这话看起来很有道理。华满山刚一离开红霞,红霞的头上就象压上一块石头,又慢慢地垂到胸前,并招来了意想不到的嘲弄。

说不出嘲弄红霞的是医院里的两个女护士,还是到医院里有什么事的待业女青年。她俩站得离红霞没有十步远,一个穿绿,一个穿青。穿绿的看穿青的一眼,嘲红霞嗽叭嘴,耸耸鼻子说道:“看见了吗?准是来医院做人工流产手术的。”

“她够漂亮的……”

“丢失了贞操,不等于是往自己脸上撒下锚水!”

“唉……”

不管红霞如何记下了华满山的每一句话奋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嘲弄,她拔腿要走往外边去,华满山碰巧赶来了。红霞紧把脸捂住,又坐回到凳子上。

华满山也不是顺利而归。华满山没想到他的两个知己同志碰巧都因公外出了。他在门诊上找见一个烫发头年轻女医生,人家漂了他一眼,就又低下了头。尽管他一说再说,可能是他那一身打份太土气了,人家后来一却连头也没有抬。华满山心神不安,他已初步了解了红霞的性格,他的思想工作做得再细,不使红霞做罢手术,解除了红霞忍受不了的负担,红霞随时还有可能出事。可他一时想不出妙策。

“揣酒提烟,事事不难,两手空空,一事不成。”已经是不一少人办事的公开秘诀。华满山一无烟,二无酒,他还没一有拿定主意下步咋办,红霞却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不再害怕华满山看见她的眼泪。她放开两手,直直地站到了华满山脸前:“牛角叔,你救了我,你是害了我,你不如让我……”

“你怎么又说傻话?”华满山准备刨一根问底,让红霞自己收回傻话,擦掉泪水。这时从医院门外返回医院里的一个女同志,盯住华满山看了一会儿,随手把自行车交给一个穿白球鞋的男同志,撒腿朝华满山跑来,拉住了华满山的双手:“华满山同志,你到医院来干什么?”

女同志明眉大眼,面色红润,’面颊上有对酒窝,身体苗条笔直,穿一身合体的蓝色涤卡棉制服,短脖儿齐发,英俊潇洒,动人的大眼睛流露着深情和欢愉。华满山认不得女同志姓甚名谁,想不起在哪里打过交道。华满山尴尬得闭闭眼睛咧咧嘴,干脆地说:“哎哟,我想不起来你是谁呀?”

“你想想看。”女同志拿回两手,插进裤兜,挺挺笔直的腰身,睁大欢快的眼睛,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让华满山仔细瞅她。

华满山对女同志反复注目,用心回忆,没有结果:“对不起,我实在是……”

女同志还不浇过华满山。她再挺挺胸脯,睁睁眼睛,收起笑容,举起右手挥两下:“我不相信你……,再瞅瞅,再想想!”

“哈哈哈,你饶了我吧。”

“我不能浇怒你,因为你不诚实!”女同志火了。

华满山一愣,右脚往后倒退半步。华满山入党之后,得到各种各样的批评,没让哪个同志指责过他不诚实。可他不肯把“不诚实”三字丢开。他又朝女同志前走半步,站稳脚根,绞动脑汁,思虑女同志是谁?声算女同志很据什么向他抛出这祥三个使他感到新奇的字限。

女同志是当年在地区会议室里,对华满山最能上纲上线,言词特别尖锐激烈的那位引起许多人注目的英俊潇洒的大眼睛姑娘。大眼睛姑娘劈头盖脸的扔给华满山一句“不诚实”是出于她的自信。她自信她给华满山“上纲”到那种高度,等于是朝华满山的心灵上重砍一刀,使华满山将终身难忘!可她不知道,华满山唯一忘记不了的是他的缺点和错误,华满山早把她的挖苦忘记了。更没有记下她漂亮的相貌和潇洒的风度。

华满山焦急地翻“箱”倒一“柜”,额上沁出汗珠,还是枉然。

大眼睛姑娘“扑咏”一声笑了。她看出华满山未把她的胡批乱斗放在心里。同时,她也得出另一结论,并不是所有的男同志都把她面貌的英俊、神态的潇洒看得同样的高贵。她象刚戴上红领巾的小姑娘似地雀跃了:“华满山同志,请允许我向你表示衷心的敬意!”边说边给华满山行一举手礼,接着说,“华满山同志,我是在反右倾时对你猛烈开火的那个女将,人们都叫我大眼睛姑娘。”

“我实在是……”华满山用力握了握大眼睛姑娘的手。

“‘瓜菜代,和党的三中全会决议,使我认识了你的党性,看清了你的为人。你没有惦记着我对你的挖苦,使我对你更加尊敬!”大眼睛姑娘动情地说,

“好同志,这回我可再忘不了你啦!”华满山笑着说。

“哈哈哈,是因为我颂扬了你两句?”大眼睛姑娘也笑了。,

“哈哈,你对我还不了解,好听的话不容易进我的耳朵。是你的真诚和热情让我再也忘不了你!’

大眼睛姑娘得意地笑笑;“你到这里来千什么?”

“求你。”

“求我?”

华满山把大眼睛姑娘推远几步,把来意讲给大眼睛姑娘。大眼睛姑娘说句:“我包啦!”转身走向红霞身边,亲切地安慰红霞一阵,将红霞领往医院里边。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华满山领着做完手术的红霞走到了长途汽车站,送红霞往姨姨家去休息。华满山给红霞买了一本养鱼的书,两本小说,一包苹果,还给红霞买了一本字典,一个镜子。不知是华满山事前知道了红霞撕碎的字典和摔碎的镜子是什么样子,还是猜透了红霞的心思,买来的鸭蛋形的镜子和红霞原来的镜子一模一样多买来的字典和红霞原有的字典也一模一样。华满山等红霞坐到凳子上,把车票、书、苹果、镜子、字典交给红霞说:“红霞,收下你满山叔这几样礼物。我买东西是外行,摸不准这镜子和字典碰不碰你的心思?不碰你的心思也就是它啦!”

红霞手里拿着书、字典、镜子,迟迟不把三样东西放进书包,眼里的泪水又象断线儿的珠儿一样落下来。

“红霞,你怎么又……”

“满山叔,你让我哭哭吧,我连俺娘的泪水流着哩。我不是哭我的不幸,我是看到你对人、对俺、对俺娘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