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吞没了灿烂的晚霞,又给了星星放异彩的机会。天一空深蓝深蓝,布满大大小小的星星,象百花争艳。月亮还未露脸。城市和还未输电的山间小村不同,用不着求助月光。电灯星罗棋布,象星星落在了地上,大街小巷明如白昼。松柏茂密、四季见绿的烈士陵园里的“星星”更密,光芒四一射,地上有个小小的残树叶也能看着。

陵园的中心,白净肃穆的烈士塔四周,茂密的松柏翠缘,丁香、牡丹、海棠、刺梅……各色各样的花卉都冒出了嫩芽儿。哪里也看不到一片片碎树叶,塔身、栏杆、台阶、地上和四周的条条长凳,干净得象新修筑的一般。九点已过,陵园还未闭门,游人已经不多,零零星星的青年学生坐几在靠近路灯的长凳上看书或学习外语,三三两两的解放军战士和干部在烈士塔下抄写着革命烈士的事迹。

陵园正门前边,不远的地方,却是另一番景象。

马路右侧,是个菜店摆菜卖菜的地方,地方比较宽广。一些人围成一个圆圈。圆圈里的地上放着一台录音机。录音机播放着一般人未听见过的舞曲,五男二女在跳着一般人一还未见过的舞蹈。他们都留着奇异的发型,带着奇异的眼镜,穿着奇异的服装。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的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他已二十七岁,武斗盛行时刻,他是个狂热分子。当时,一身国防绿,臂上一条红,头似山药蛋二棍棒随其身。而今,方格儿褂子包屁股,下穿盖住脚的喇叭裤,眼上戴着蛤蟆镜,妇女的头发没有他的长。仙们象刚刚喝足了酒一样癫狂,象在孤岛上一样无所顾忌:摇摇摆摆,拉拉拽拽,搂搂抱抱,跃跃跳跳,喊喊叫叫,哭哭笑笑。……

围观者神色不一:有的怒目,有的叹息,有的双眼落泪。怒目者愤愤地说:“这叫嘛玩艺儿!警察咋也不来干涉?”叹息者暗暗地说:“这―也太让人牙根发酸啦!”双眼落泪者不出声的自言自语:“为解放省城流尽热血的烈士们怎么能够安息呵?……”

华满山两手放在背后,嘴里叼着烟袋,好奇的瞪大着右眼从东边走过来了。

华满山在长途汽车站上,陪伴红霞直等到下午五点,才送红霞上了公共汽车。而后,他往地委机关里走了走,又扑往好几个药店,为舅舅狗买难以买到的药品。“未等把药品全买到,夜幕就已降临了。

华满山刚刚从饭馆里吃罢一斤山西刀削面,计划进烈士陵园里边坐到凳子上抽一袋烟,喘口气,再往西去一个骡马店里看一看有没有往九庄一带去的运货卡车,要是有,向司一机求个情,就连夜返回去。

华满山个半眼的眼界不算窄,在“狂热派”刀棒挥舞时节进过两次省城,看到过各式各样的神态,瞧见过各式各样的棍棒和刀枪,还在宽阔的马路上看到了片片血迹。可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的个半眼,在七十年代末,在省城的中心地带―烈士陵园的门前,在四十年代烈士们用鲜血洗净的地方,还会瞅见这般的五男二女,跳起这般不能入目的舞蹈!华满出刚刚看清楚就回到炮火连夭的岁月——

这个雄伟壮丽的城市解放的时候,战斗打得十分激烈,十分艰苦,华满山写担架队员们踏着故士们流下的鲜血,把一箱箱子弹;炮弹运进战壕,再踏着战士们的血迹把一个个伤员和一个个户体抬下火线;把伤员送往战地医院,把尸体掩埋起来。华满山受了伤,鲜血和烈士们的血流在一起,他不把自己的伤痛放在心里,却把烈士们的鲜血装进心坎,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记。他的容易激动的心田,一下子就象落了一顺炸弹。而他不怒目、不叹息,眼里没落泪,小声地自言自语地说句:“哈哈,这是哪路神神?”不慌不忙地挤进人群里边,“嘎嗒”一下,关闭了五男二女的录音机。

五男两女同时停下摇、摆,拉拽……小胡子从腰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面朝华满山瞪眼睛,闭住了嘴巴。

两个叹息者缩身逃走了,一个怒目者顾不上怒目了,也转身悄悄走升。

华满山朝着小胡子迈半步:“你干什么?”

“不干么,问问你这个老吹儿是肉皮发痒了,还是让血憋得难受了?”

华满山再朝前迈半步,双手向后一背:“我这个老叭儿肉皮不痒,血也不憋得难受,嘴皮子不张张倒是难受哩!告诉你们说,此地不是沤粪坑、垃圾站,不允许你们给糟践!………”

“谁他妈的是垃圾?……”小胡子说着一刀朝着华满山刺过去。华瞒山手不伸,身未躲,猛踢一脚,小胡子手里的尖刀腾空而去,不知落到哪里。小胡子握紧拳头退后两步,抓起了一块砖头。一个提着挺重的提包的后生扔下提包,箭步飞到小胡子身边,猛一仲脚,只听“砰”的一声,小胡子爬到地上啃了满嘴泥。另外四男也要动手,三个解旋军战士和两个大学生从烈士陵园正门里跑来,四个过路的青年工人也扔下了自行车,三下五除二,让四男象小胡子一样,统统地品尝了泥土滋味,二女见势不妙,想挤出人群溜之大吉,几个留下来的叹息者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解次军战士、大学生和工人很快找见了小胡子的尖刀,把五男两女推往派出所去。华满山和扔下提包斗小胡子的后生没往派出所。

让小胡子啃泥的后生是洪土娃。

华满山万万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洪土娃,也没有想到文质彬彬的洪土娃是那样的勇敢。他哈哈哈地笑着跑到了洪土娃身边。

骡马大店院子不小,房间不多,只有五个房间。房间去却不小,每个房间里摆着二十多个床铺。华满山的打算落空,店里没有奔九庄一带去的卡车,只得在店里过夜。好歹住宿便宜,住一夜才四角钱。洪土娃与华满山到得晚了,住在了挨近厕所的房间。房间里,无一是吃商品粮的同志,全是落下一把汗水难换得一把粮的庄稼人。店里的挂钟已经响过了十点,华满山怕影响店友们入睡,向洪土娃使了一个眼色,同洪土娃一起走出屋子,不顾寒,不管凉,到院子南头一根粗木头上坐了下来。

因为机会难得,华满山始终还没有和洪土娃碰到一起聊聊,华满山对洪土娃的想法很多,要说的话很多,首先要把红霞的不幸讲给洪土娃,说服洪土娃与红霞的爱情不要终止,继续相爱下去。华满山在工作岗位上的时候,做过无数次的月下老,为许多男女干部和男女社员牵了线,而且一牵就成。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他从洪土娃向地委呈递的揭发姜红牛间题的材料里,大体知道了洪土娃的政治品德,但还不知道洪土娃的恋爱观与政治品德是否完全统一他心中无数,开门见山不行,迁迁缓缓费时间。只得耐心地从交心开始。

“土娃,’你怎么不直奔骡马大店,绕到烈士陵园门前理?”华满山带着老哥哥遇上了亲兄弟似的感情,欢欢快快地问洪土娃。

洪土娃那夭在葛润吉的屋里不巧遇上了姜二秃,没有能和华满山谈谈,过后又找过华满山两次,都未能碰上。洪土娃想接近一下华满山,只是因为他听说了华满山对张乐乐的解围,又听说华满一山在反右倾运动中戴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帽子,佩服华满山的政治品德,赞赏华满山的为人。洪土娃受第三生产队一个队长暗暗的委托,往铁路东边一个国营农场参观了培育红薯秧的先进技术,学习了培育稻秧的经验,换了五十斤杂交稻优种。他更没想到一下碰上了华满山,他的感情很快和华满山的感情溶在了一起。他笑盈盈地先把他往农场去干了什么说给华满山,又说:“我不论是到省城办事,还是路过省城,只要能抽出时间,都要到烈士陵园里坐坐。今晚也是一样,哈哈,没想到……”

“有你亲戚的骨灰放在烈士陵园里?”华满山抽口烟,更加亲切地间洪土娃。

洪土娃谦虚地笑笑:“我表叔韩增丰烈士的骨灰放在这里。我的父母都是共产党员,我小学校的老师也是有正义感的同志,他们让我知道,我们祖国的每一寸上地上,都留下了革命烈士的足迹,都一有着革命烈士的血迹。没有革命烈士价的英勇牺牲,就没有我们的可爱的社会丰义祖国!我常想做为一个青年,只有权利为自己的社会主义祖国流尽自己盼汗水,而没有权利忘记革命烈士们的足迹和血迹!”

“华满山深情地向洪土娃点下头,猛抽一口烟,紧接洪上娃:“完全正确!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如果脑袋瓜子里没有了革命烈士们的英勇牺牲,不知道幸福的今夫是先辈们艰苦奋斗得来的,就会扔掉社会主义的远大理想,就会对社会主义失去信心,变成一个鼠月寸光的可怜虫;就跟我们遇上的那儿个罕见的怪物一样,穿起鸡腿裤,留下怪发型,戴起黑光镜,提上录音机,跳起摇摆舞,连个中国人的样子都没有了!……”

“这是由于‘四人帮’抛洒在青年们心灵里的污泥浊水造成的,这是“四人帮’的罪恶!”洪土娃提高嗓门儿气呼呼地说。

华满山又猛抽二口烟大声说:“可是也有不少年轻人经过‘**,,站得高啦,看得远啦,变得很有出息!土娃呵,你就是这样的年轻人!”

洪土娃腼腆地一笑,谦虚地说:“华满山同志,我还谈不上站得高看得远,更谈不上有出息。我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在‘**,中也被打成了黑帮。父亲的不幸,母亲的眼泪,也不能说使我没有一点进步。”洪上娃低下头,喘口气又慢慢说,“想起开头儿也实在是幼稚得可笑!嗬嗬,我可以说是唯心论出身,形而上学专科毕业,对什么事物都不善于思考,不爱加以分析,人说停课闹革命是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革命行动,我就认为识了字会反竞反人民。人说停产闹革命是革命行动,我就忘了天上不会掉下粮食来。人说,走资派还在走,我也不去想一想是否合乎实际。直到提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以后,才开始打开了我心灵上的精神枷锁,让我知道了一点点什么是马列主义,什么是毛泽东思想,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真理。”

洪土娃在揭发姜红牛材料里显示出的政治觉悟,在对待五男二女身上表现出的高尚的情操,一番诚恳的真实的谈吐,使华满山更加动情,华满山不由得笑了一声突然说:“土娃,我今儿个碰上你真高兴!”

洪土妹又腼腆地一笑:“华满山同志,我能碰上你在一起谈谈心,也很偷快!’·”

“嘿嘿,你恐怕还不知道我脑袋上有顶帽子吧?”华满山笑了一声问洪土娃。

“我知道你头上有帽子。你的帽子,也是我愿意和你谈谈心的原因之一。事实是最好的老师,它告诉我,你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是你故于坚持真理、实事求是、与社员同甘,共苦、同心相连的见证。你不畏权势、仗义执言地为乐乐叔解围,更是你与社员们同甘共苦、同心相连的见证。我的父母去年病故了,他们病故前告诉我:肯与人民同甘共苦,同心相连,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纯真的表现。我的感情不允许我不把你看成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同志!”

华满山没有想到,洪土娃如此的可爱,更没有想到他与洪土娃的情感渺合得这样的迅速,这样地自然,他兴奋得大口大口地抽烟,狠不得把烟锅都吸成火红。可他的心里,何时又象插进一很火烫的火筷子,把心肺都烫蕉了,使他的舌头都成了僵的。一个如此可爱的年轻人,心灵上怎能遭受那样严重的打击!他简直再舍不得把红霞的不幸告诉给洪土娃了,可他又不能不说。他往起站了一下,猛的咽口唾沫,压一压心坎内的疼痛,又慢慢坐回到洪土娃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土娃同志,我衷心地感激你对我的信任,我衷心地感谢你对我的鼓励!我到闭银那天,也不会志记你的同志心肠和共产主义的情谊!我也盼望你接受我的同志心肠和情谊。”华满山端口气,深情地看洪土娃一眼,咬了一下牙根,又说,“土娃同志,我想和你说的话很多。今天晚上,我只想把一件事情说给你。可我又担心你……。”

敏感的洪土娃,立刻意识到华满山难于说出口的话的分量,他往华满山身边蹭一蹭,轻声轻语地恳求华满山:“华满山同志,你说嘛。”

华满山拉起了洪土娃的两手说:“土娃同志,这关系到对你的考验。”

“你说,我想我能经得住。”

“红霞被姜红牛奸污了。”

“什么!什么?……”

“红霞被姜红牛奸污了!”华满山缓口气,“红霞自以为没脸再走到街上,没脸再叫姐妹们喊她‘净净’,没脸再看见你土娃,她夜里去跳了水库,我去把她捞上来,送她往她姨姨家去了。……”

洪土娃满腔纯净的热血登时凝结了,头垂到了胸前,再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见他面颊瞬间变成灰黄,放在膝盖上的两手也没有了血色。他好象拼命想站立起来走走,他站立不起来。可他并没有让人感到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