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庄多数社员已经吃过早饭,第九生产队的柳树井上,集聚着八九个洗菜的、洗衣的、挑水的女社员。她们腰不弯手不动,嘴却不肯歇:“天!天!天!做梦也想不到田瑞英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你没听说,姜二秃在屋里审间田瑞英的时候,肉蛋娘和队长媳妇儿在她们窗户外边听见田瑞英承认找牛角鬼混了两回,求姜二秃原谅她,说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么说,……姜二秃确实是跑到龙头墒上去跳崖寻了死?”
“怕是没含糊了。别说是走了运的姜二秃,就是再倒霉的男子汉,让人知道当王八顶盖子也没有脸儿再活着!”
“唉,这……这田瑞英不是活傻了!”
“咳,你们不知道,肉蛋娘说田瑞英和牛角是老关系,这回牛角来伺候葛润吉是有计划、有目的地要气死姜二秃,他们好再公开合法地结婚。”
“红霞怎么也不见了?”
“你没听说,田瑞英昨天快半夜的时候,往大队部去接了电话,说红霞去看她姨,病在她姨家里啦。”
“谁知这电话是真是假,也许是红霞知道了田瑞英和牛
“咬!这姜二秃真可怜,交了好运没有一年就走了,谁给他出这口气呢?”
“甭担心没人给死尾姜二无岑气,姜家一大户,能牙巧嘴的人多得很。姜红牛叉当着大支书,要不了田瑞英的小命儿,也得叫她脱层皮!”
“我的天,这不活活儿的把田瑞英给愁死!一个女人可有多大的心量啊。……”
田瑞英家院里嫩绿的柳树枝儿微微摆动,柳树下的姜二秃收获了一百五十多斤花生的土地翻得平平整整。挨墙的鸡窝棚顶上站立着两只百母鸡,一只红公鸡。两只白母鸡头挟头地卧着不动,红公鸡也安安静静地一声不啼鸣。
田瑞英的屋里,两条长凳支起一块挺宽的门板,僵硬了的姜二秃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姜二秃上穿棉袄,下穿棉裤,棉袄外边套着新买的灰涤纶制服褂子,棉裤外边套着条灰涤卡缸服裤,头上戴个深灰色的呢子帽,脚上的袜子和鞋子也都是新的。姜二秃的脸洗得干干净净,脸色并不很难看,好象刚刚睡熟一样。姜二秃头下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上的一个升子里插着三个“打狗棒”,小桌下放着纸灰盒,纸灰盒里的儿片片纸灰在微微摆动。
屋里除了死人姜二秃,还有田瑞英。川瑞英木然地坐在姜二秃身边的一个凳子上,浑身都象是被冰雪包围着,处处都被冻僵了,脸上象是盖着一层厚厚的苦霜,灰白灰白,千巴巴的下嘴唇上有几个很深的牙印,两个牙印里还在流着血。二眼里没有泪水,但却象有大滴泪水淹没着一样灰暗无光,平时引人注目的秀丽、温润、恬适的眼神一扫而光,只有痛苦、焦虑和悲愤。
昨天傍晚,田瑞英在厨房里给姜二秃做杂面条儿,面合得匀又匀,举得薄又薄,切得细又细,煮得不软也不硬,加了葱花和香油。田瑞英把两碗杂面条端到屋里去,发现屋里没有姜二秃,一个空酒瓶子摔在地上,喊了一声“天!”不由已地退后一步靠在了门扇上。喘口气,把两碗杂面条放到桌子上,往外边寻找姜二秃。
姜二秃滚落到了沟底碎石堆上。他仰面朝天地挺直腿、合上眼、闭住嘴巴不久,田瑞英疯子一般地扑来,趴在姜二秃-身上,忘命地喊:“红霞一爹,红霞爹……”姜二秃再没睁睁眼,只是伤口上的血还慢慢往外流。
不久,在东边一道沟里拾柴的刘淘气,和在西边一道沟里拾柴的一个矮个子社员先后跑来,帮助田瑞英把姜二秃的尸体抬回家,田瑞英又要求刘淘气和两个邻居支好门板,给姜二秃换齐新衣,将姜二秃停放在门板上。不久,有人来通知田瑞英往大队办公室接电话,说是红霞的姨夫打来的电话。田瑞英想不到电话里又会送来什么样不幸的消息,拼命往大队办公室跑。红霞的姨夫在电话里告诉田瑞英,说红霞感冒发烧住进了公社医院,问田瑞英能不能去看看。田瑞英不说姜二秃去世,只说有事去不了,让红霞的姨夫多加照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田瑞英活活象千条绳索拴在了腿上,万个枷锁套在脖子里。而她不能准过,不能倒下,把难过压往心底,赶紧又返回家里。田瑞英让刘淘气和邻居回去休息,她坐在姜二秃身边的凳子上喘气。
十年内乱,横扫“四旧”,共产主义的道德、社会主义的风尚,不知被扫到哪里去了,一切旧有的风俗习惯又翻腾回来。田瑞英首先要求人给姜二秃做口棺材。天刚鱼肚白,田瑞英就把消瘦的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狠命地勒勒腰带,关住屋门,去找木匠求情说好话。田瑞英先找本队的一个木匠,本队的木匠悄悄地告诉田瑞英:“红霞娘,我可不是不愿意帮你的忙,我把实底话先告诉你,你可不能给我漏了底,咱们队长昨天晚上就来告诉我,你要来求我给红霞爹做棺材,一定把你轰出去!老实说吧,这恐怕还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权大压死人哩,我不怕他,我怕他的权。对不起你,我一也对不起红霞爹,你往别的队里去找木匠吧。”田瑞英往一队里去找木匠,说给木匠付最大的工钱,一队的木匠把眼一橙,扔给田瑞英一句难听话扬长而去。田瑞英又往七队去找木匠,同样碰个硬钉子。按照老的风俗习惯,葬埋人要请本家族人们来帮忙,田瑞英返回九队,往本家的几个主事的家里去磕头,求本家的几个主事的帮忙葬埋姜二秃,有的给田瑞英硬钉子,有的给田瑞英软钉子,有的含糊其辞,支应两句不理睬,使田瑞英更难喘过一口气。
田瑞英坐在姜二秃一边,人不动弹心沉重,不知不觉地又滴下两滴泪。她想埋怨死人姜二秃,埋怨的话都到了嘴边上:“红霞爹,你认定我田瑞英私通了牛角,给你脸上抹了黑,让你再走不出大门外,你喝了酒,跑往龙头墒去摔死,让人把我咬死!我不是心疼红霞一朵花儿还没开,我碰死在你脸前!”可她没有把埋怨的话儿说出口,又压到了她的心窝里。她想:死人又有多少错?给她拴上千条绳索、套上万个枷锁,让她难喘口气、难伸直腰的不是死人。
田瑞英能想到这二层,并不能得到一点安慰,并不能感到一点轻松,反而感到更沉重。一个在土地上滚爬大,没有离开过锅台一天的普普通通的妇女,又能经受住多大的压方啊:田瑞英要是能想到林、扛反革命集团作乱,给党造成的损失,使国家受到的破坏,千千万万人的不幸,与她的不幸相比,她的不幸不过象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而已,她会感到轻松些。她尽管聪明,还不能想得那样宽。田瑞英要是能想一想老一辈的妇女,她的心里也许能宽一点。就是在九庄这里,旧社会,女人要是被男人怀疑偷找别的男人睡了觉,可以被打死、抽死,还可以被卖给人贩子。这种惨无人道的古怪事情离今天毕竟已经有半个世纪了,田瑞英想不到那么.远。然而,田瑞英却想起了小时候她的一个本家婶婶的遭遇。她的本家婶婶和她本家叔叔感情不好,本家叔叔上吊自杀了,婶婶没有儿女,本家人不让葬埋她的叔叔,将本家捧婶侮辱了又侮辱,最后大吃大喝了五天,把她的家产吃个精光才罢休。田瑞英想到本家婶婶的遭遇,不知不觉地感到腿上又多了一条绳索,脖子里又多了一个枷锁,止不住地想有谁会发发善心,能帮一点忙,让她绷紧的心能宽舒点,冰冷的身子能暖一点,僵硬的腰能伸一伸。不多会儿,院里传来脚步声,田瑞英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来个好心肠的孩子,只是_甜蜜蜜地喊一声大娘或婶婶,心里也会好受得多。她不等人走到屋门口,咬住牙根用力站起来,并抑制住她的泪水不再流。
人到屋里来了,是大队秘书王顺喜。
田瑞英不由得退后半步,又慢慢坐到了凳子上。她想不出王顺喜来干什么。
王顺喜来意明确。他是遵照姜红牛的指示赶来的。
原来,姜红牛跟锁厂“菩萨”做了一桩赔本生意:七千块砖按贱价让“菩萨”的知己扔子拉走了,而后“菩萨”却告诉姜红牛,厂里“一把手”考虑再三不敢答应让红霞进厂当工人。姜红牛又饱往省城,求另一个关系户帮忙,也碰了钉子。姜红牛返回家里,屁股还没坐稳,妻子就把村里的特号新闻——姜二秃之死,肉蛋娘与高羽一巴听到的姜二秃对田瑞英的审间,姜家人和一些社员对田瑞英的怨恨等念给他听。他摇给姜二秃一把火之后,做了种种估计,但他没有料到会引出这样一场可怕的人命关天的悲剧。他与常人不同的肝胆不免也有点颤抖,他与常人不同的眼睛不免也有些失泽,他与常人不同的嘴巴不免也有些发紫!可他很快做出结论:他再把这场悲剧推前一步,可以结束他的担心。本家姑姑即使浑身是钢,也会被压死或变成一只羊羔。本家的奶奶就更不在话下了。象舒适的春风、鲜花的香气、醉心的歌谣涌进他身上的每一道血管,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使他说不出的振奋兴喜。他食欲大增,酒量猛升,撂不开酒杯,放不下筷子。可他对妻子也有所提防,提防妻子看见了他的不敢见到天日的心底,脸上没有透出笑容,喉咙里没有响出笑声,鼻子里制不住地“吭吭”数声,朝妻子愁眉苦脸地说:“二秃爷爷太可怜了!”
他酒足饭饱之后,很快找见王顺喜,对王顺喜做出明确指示,要王顺喜一定要完成任务!
王顺喜衣帽整齐,面色阴沉,右手拿一叠红绿纸,先兑帽朝姜二秃行一鞠躬礼,跪下把红绿纸烧在纸灰盒里,用力挤出黄豆粒大的两滴泪珠,又哀声哀语:“可怜的二秀兄弟,收下你老哥这……这俩纸钱,人生自古皆有死,寿数大小不由人。安息吧。”
田瑞英用心地把王顺喜的举动看在眼里,把王顺喜的话收进心里。她一动没动。
王顺喜说罢掏出手绢擦擦眼睛,叹口长气,坐到桌子一边的凳子上,翘起钢郎腿,摆足秘书架势。然后浦到桌子上一张纸,将钢笔握在手里,扫一眼田瑞英的后身,悲悲切切地安慰田瑞英两句,又哀哀怜怜地说:“支书不在,民政委员有病,压手的事情成堆,我来晚了。我听说当家子们都不露面?”
田瑞英睁睁灰暗的眼睛,瞅瞅王顺喜摆在桌上的白纸,瞧瞧王顺喜手中的水笔,咽下一口唾沫。
“嗯。”田瑞英应的声音不大,也让王顺喜听见了。
王顺喜掏出一很纸烟,在桌面上墩了两墩,“嘎吧”一下打着自来火,不慌不忙地抽两口:“红霞娘,这能怪当家子无礼吗?”王顺喜由哀怜变成和蔼,“不能怪当家子们无礼嘛,你是一个明白人。明白人没必要细说。这场悲剧主要责任在华牛角身,你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你如实把你们俩的交往说一说,我给你记一记,你按上一个指印,你就算是在死人面前认了错,问题就算了结啦。回头我负责去和你的当家子们谈一谈,叫他们来七手八脚地给你把死人埋了。说吧,没人听着。”
田瑞英明白了,明白了王顺喜的来意非同小可,不光把私通华满山、气死姜二秃的罪过钉死在她身上,还要把华满山置于死地,使华满山永世不得翻身!
艰难的经历,复杂的遭遇,可以逼得人无所适从,呆头呆脑,也可以使人更加坚强起来,更加精明起来。田瑞英不是前者而是后者。她胸腔里的怒火滚滚翻腾一番,钢言铁语冲到了嘴边:“王顺喜,你错打了算盘!我田瑞英肚里没脏,脸上没黑,不会说出我有脏有黑!牛角哥一等干净的心肠,一等毗正的人品,我不会说出他一个坏字!”她转眼想到主顺喜的打算,不一定是出自王顺喜的心思,把冲到嘴边的话一口咽到肚里,站起来就走,要将王顺喜晾在屋里。
“田瑞英!你回来!”在姜红牛面前总是一付馅媚相的王顺喜,突然地换成另一副嘴脸:八字黑眉锁在一起,灰黄的眼睛冒出寒光,鼻翼张得老大,能够塞进两个杏核,左右两道深纹直直地伸延到下巴,“啪”的把桌子一拍,“你好大的胆子!”
田瑞英止了步,并转过身子,抬头瞅瞅王顺喜的嘴脸,又坐到凳子上,听王顺喜还要说什么。
“不要给你脸不要脸!你私通坏人,气死丈夫,伤风败俗,引起民愤,你要再拒不认帐,马上叫你和华牛角一起游街示众,再把你们押送公安局!……”
王顺喜气势汹汹的威胁,一下把田瑞英推到了要豁命的地步。然而,田瑞英又以极大的毅力压制住了内心的悲愤,控制住了她的口和手。她的口只要张一张,就难不朝王顺喜把姜红牛的罪恶一锅儿亮出来,就难不直接了当指出王顺喜为虎作怅,可恶可耻。她的手只要伸一伸,就难不用力过猛,把王顺喜的嘴脸打肿打烂。引得人们知道了红霞的不幸,让红霞脸上搁不住,不愿再回到九庄来。而她也气得再无力抬抬脚步,把王顺喜晾在屋里。
王顺喜看出他威胁无效,同时还看出田瑞英对他的鄙视、厌恶和愤怒。他跟姜红牛得势以来,为姜红牛冲锋陷阵,拿下过无数个“堡垒”,拔除过无数个“钉子”,第一稗遇上田瑞英这样一个敢于向他的地位、权势挑战的女人。他脸上的青筋全都暴露出来。他把他的牙齿咬得楞疼。他一还想让他的巴掌挥动。而他到底还清楚,“四人帮”已经不在台上了。他的巴掌不光没有挥动,还不得再转换为笑脸,对田瑞英好言相劝:
“我说田瑞英啊,你是一个明白人嘛,你可要慎重考虑考虑!让你和华牛角一起游了街,再把你们送进公安局押起来,你今后如何再在九庄村里为人?人活脸树活皮嘛!红霞喊你娘的时节,你还如何有脸再答应一声?瓜儿离不开秧,孩子不能没有娘嘛!将给儿女留下何等的痛苦I只要你按着我说的办一办,我保证和支书说定,让支书把你看成他的亲奶奶,把红霞看成他的亲姑姑,把你娘儿俩的困难全包起来!……”
王顺喜的好言相劝,同样象往田瑞英心里浇灌卤水,同样象用快刀拉裂田瑞英的心肝。其结果,和气势汹汹的威胁一样,得不到田瑞英一个字的回答。
王顺喜还不收场。
“你不要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好说歹说的全是为了你。你要不听我的,到时候落得身败名裂,吃尽苦头,后悔可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