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牛在九队社员选举会上宣布的“可靠消息”还没有落结,不知可靠到何种程度。有人在丁字街里放出的“丁贵武再没脸见人,跑进山里跳了崖,跟儿子一块儿走了”等话,肯定是分文不值了。丁贵武挑着七百多只优种小鸡,四十多斤容易蒸熟的小米,三百多本科学养鸡手册,从县城东边十多里的国营孵化厂里出来,直朝南边的柏油马路走着。

丁贵武满面红光,头上、脸上、脖子里汗珠儿一个挨着一个。而他象挑着一担金娃娃一样兴喜。看来,这个在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汉子,决定再用自己的汗水来夺回被“四人帮”糟践去的党的威信,什么样的艰难曲折也不会使他再灰心丧气了。

昨天夜间,大队民政委员给丁贵武送去一个通知,要丁贵武赴县民政局领取春山五百余元抚恤金。丁贵武一夜难眠。儿子的抚恤金是儿子的血啊,自己能把它吃了穿了?吃不下穿不安啊里送给儿子未见面的对象花了?儿子未见面的对象绝不会收下。捐献给国家搞了四化?民政局绝不会接受。只好先把它领回来再说。丁贵武一夜不眠,天不明就动身,还把张乐乐与儿子不得团圆的不幸装到了心里。要不是等着选举队长,丁贵武早已闯进县法院,询问一番为什么还不放序斗出狱。现在进城,正好一举两得。丁贵武领到抚恤金,碰巧听见人们吵吵国营孵化厂孵出了难得的优种小鸡,把小鸡挑往西边山区,一只小鸡最少要挣三角,弄一百小鸡就能挣到三十元,真是薄本厚利,甚是合算!丁贵武高兴得如同喝了提神的好酒,转身找人借根扁担,借两个专放小鸡的大底儿荆筐,两条腿象当年追击敌人一样,很快扑到了孵化厂,与人好说歹说,用春山的抚恤金买到了优种小鸡、科学养鸡一毛册和小米。麦苗葱绿,杨柳发芽,青年人已脱掉棉衣,过了吸十五岁的人还全穿着棉衣服。丁贵武把小鸡看得超过了他的生命,他害怕小鸡受寒,不怕他自己受凉患伤风感冒,把棉衣、棉裤都盖在粼筐上,只穿单褂和单裤。而且还怕摇**得小鸡堆在一起相互压伤了,脚步迈得象当年抬轿的轿夫迈出的脚步一样轻稳。

“这两筐小鸡最少挣二百块吧?”丁贵武挑着小鸡走上了柏油公路,一个让钱感染得有点儿神缉过敏的青年间丁贵武。

“不瞒你说,挣二百块绰绰有余哩!”丁贵武好象是故’意再刺激青年的神经,话儿说得甜润,脚步迈得得意。

“老汉,我看你好象是当年九庄那个‘胡吃的叛徒’啊?”青年肯定见过丁贵武头上戴乌龟帽,也许还朝丁贵武身上扔过什么脏物,他话说得轻漂,脚步迈得狂气。

丁贵武已把那些历史上的怪事看成笑话,再勾不起他的伤心。他的脸色没有红也没有黑,仰脖儿笑笑,嗡声嗡气地说:“不差,不差,正是那个‘胡吃的叛徒,。”

“钱一到手,又可以海吃海塞一气啦!”

“哈哈哈,那还用说。想吃,请你到我家也去吃一吃。”

不管“四人帮”对党的历史,对党、对老同志抹下的黑在个别青年人的心田里如何难以洗净,到底与前不同了。到了十字路口,青年再没有向丁贵武说不礼貌的话语,朝北照直走去。

中午时分,丁贵武走到县城西街,在一个饭馆里喝了四两红枣酒,啃净一个猪蹄,吃下一斤炒饼,喝光一碗鸡蛋汤,挑起担子准备进法院一趟。一个后生忽然从北街走过来,“通通通”跑到丁贵武面前,含羞地向丁贵武喊了一声:“大伯!”

丁贵武定睛一看,大巴掌把胯一拍:“你是序斗?”

“嗯。”戽斗又含羞地赶紧答应。

不知序斗迈进监狱的铁门以前什么长相,什么神态,而今,只见他虎头虎脑,粗粗实实。内穿绒衣绒裤,外套半旧蓝制服褂子和裤子,头戴一顶洗过两水的呢子帽,脚穿球鞋,乌黑的眉毛,圆圆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安排得不远不近,比张乐乐英俊得多。序斗说话礼貌,语言带羞,脸上、眼里都透露着他对过去的痛恨。

丁贵武仔细看着序斗的样儿,好象春山站到了他身前,多年没有过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多年没有过的笑声又在他的口里响起来。

丁贵武在“文革”中失去笑声,序斗也做出过“贡献”,嘟斗虽然没有朝丁贵武抡过拳头,往丁贵武脸上扔过赃物,而丁贵武被关“牛棚”的时节,张乐乐多次叫序斗偷送给丁贵武好吃的,序斗都在半路把好吃的吃掉。拜斗害怕回到九庄,害怕见到父亲,也害怕见丁贵武。丁贵武的笑声和笑容,使尽斗更感到沉重。序斗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下,等丁贵武的笑声下,向丁贵武求饶似地慢慢说:“大伯,我……我对不起你。

“这是嘛话?我还对不起你哩。告诉大伯说,怎么把放出来的?”丁贵武亲切地问。

序斗慢慢说:“大伯,我属于重判,原判上说我‘攻红色政权,反对党的领导,什么的,本来就是强加给我的本应判我四年徒刑,判了我八年,多判了四年。法院把它正了。”

“好!法院把它改正了,你自己对你的错误是不是有正确认识?”丁贵武父亲般地间序斗。

扁斗象在管教人员面前那样规矩,一动不动地慢慢说“大伯,我认识到了我为什么当了混蛋,害了国家,害了民,害了我爹,也对不起你。我……”

“又说对不起我?”丁贵武打断序斗,朝序斗迈半步看看左右,放低嗓门,“告诉大伯说,你既然属于重判,法院为嘛迟迟不纠正?”

“负责管教我的老张同志悄悄告诉我说,一是县委和院领导班子落实政策不坚决,二是咱们大队支书反对。老同志又告诉我说县委新改组了领导班子,主要负责人打电问了我的事情,法院才决定立刻释放我。”

听说县委主要负责人亲自过问序斗的案件,丁贵武的情象久旱的庄稼获得一场及时雨,象久病的病人看到了医。他两手往后一背,朝右转了半个小圈儿,向岸斗猛一身:“不用再和大伯说嘛啦,我们家走吧。回去以后争气,叫你爹的心也宽绰点!”

“大伯,春山牺牲了,你心里宽绰点儿。”序斗又难地说。

“春山牺牲了,你从监狱里出来啦,大伯心里宽绰得很,走吧!”

“我来挑。”序斗抢着替丁贵武挑担子。

丁贵武不肯把担子交给序斗:“序斗,这个担子你挑不了,以后有你代大伯干的活,走吧,走吧。”

好象丁贵武对党的赤诚,为社员们改善生活的一番苦心,感动了天空里的太阳,半后晌了,太阳还发出温暖的光辉,就是将荆筐盖揭开,让社员们任意挑选小鸡,、也不会使小鸡受寒。

九庄大队广播喇叭里传出了刘淘气的喊声:“社员同志们请注意,丁贵武从国营孵化厂贩来七百多只难得的优种小鸡,原价卖出,两毛一只,不收现钱,外送小米一两、《一科学养鸡手册》一本。优先照顾军烈属和困难户,愿买的快到丁字街挑选。”

丁字街里,丁贵武把两荆筐小鸡摆放在太阳地里,《科学养鸡手册》和四十多斤小米摆到了一块大石头上,丁贵武的棉衣棉裤还围在荆筐四周,他的单褂单裤都被汗水湿透了。

“老丁,你回去披上件棉大衣再来卖**。”有人心痛地说丁贵武。

“不要紧,我这块老骨头还结实着哩。”丁贵武满不在乎地说。

未下田干活的红霞拿着一件大衣跑来,把大衣给丁贵武披在身上。

“红霞,你去拿个家伙儿来,卖给你几只小鸡。”丁贵武大声说。

“剩下了我再买,我家算不上困难户。”

“也好,你帮我向买鸡户发放小米和《科学养鸡手册》,一个小鸡带一把米。”

“暖。”红霞紧答应,并立刻走到放着小米和《科学养鸡手册》的石头一边去。

买鸡的从东边和北边朝着丁字街里涌来了,有本队的,有外队的,大多数是过了五十岁的老太太。她们都在“割尾巴”的时候掉过泪。她们有经验,看看小鸡的样子,听听小鸡的叫声,都高兴得抿不住嘴。她们不先挑小鸡,先夸丁贵武。也有的埋怨丁贵武。夸丁贵武的大声说:“丁贵武,什么风儿又把你的菩萨心肠刮回到你肚里,让你又惦上大家啦?我们不该背地里骂你‘泥包公,、‘丧门神,。”丁贵武仰脖儿笑笑说:“不光该骂,还该扇巴掌哩!”埋怨丁贵武的嗓门也不小:“丁贵武,你的宝贝小子刚刚为国家牺牲了,你一个钱不挣,还等着鸡下蛋再收款,图的吗?‘就是专图不自在?”丁贵武又笑笑说:“我也说不好图嘛,快挑**,挑**。”有人又要夸丁贵武,丁贵武收起笑容和笑声,一本正经地说:“我再发表一个声明,不论是军属烈属,谁要再往丁贵武耳朵里送好听话,就取消她买鸡资格。你们也清楚我丁贵武的脾气,我说吗是吗!”

老嫂子们都不再夸赞丁贵武,只有一个大个子妇女走到丁贵武的身边,亲呢地拍了丁贵武一巴掌。没人动手挑小鸡,要丁贵武给拿着哪只算哪只。也没人挑剔红霞发放的小米是多是少。小鸡成了老嫂子们的活宝贝,她们拿着小鸡,扬眉吐气,谈笑风生,一向冷清的丁字街里充满欢乐。

肉蛋娘提着一个水捅往柳树井上去提水。她的心情很复杂,脸色、眼神也难描画。丁字街里欢声笑语传到她了的家里,象向她的家里降落了冰雹,她不愿意走出她的院门,她又不能憋在家里。她恨张张笑脸,又不能闭上双眼;她厌声声笑语,又不能捂住耳朵。她更烦丁贵武的得意,她的嘴巴又不敢痛快痛快。同时,她也懂得养鸡吃蛋比买蛋方便,她更懂得优种鸡难买到手,但她不能买鸡,买丁贵武的小鸡,就是抬高了丁贵武的身价。她紫黑的嘴唇颤动着,肯定是在骂,听不清她骂啥。她到了柳树井上,心不在焉,水桶没有挂好,“嚏”一声掉到了井里。她害怕人说她眼馋丁贵武的小鸡失了手,不敢声张,哑叭妮子狗日死,只得她娘的死到心里烂到肚里,过会儿再叫儿子们来捞水桶。转身往东边一个胡同里朝北去了。

不挣钱的生意好做,说话,七百多只小鸡跟着买主走向了四面八方,丁贵武只留下十只小鸡。丁贵武留下十只小鸡也不归丁贵武所养。丁贵武卖鸡当中,睐见姜家“六台戏”中的“一台戏”朝丁字街来回走了三趟,又不好意思地空一手返了回去。丁贵武请刘淘气把装小米的口袋、荆筐、扁担代他送回家,他将棉袄棉裤穿到身上,将红霞拿来的棉大衣交给红霞,把十只小鸡抱在怀里给“一台戏”送去。

莫看“一台戏”和其他“五台戏”一样对田瑞英发泄了愤恨,见了姜红牛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可家中十口人,劳力少,孩子多,旧子过得不宽绰,过年时五个孩子都未穿上新衣服。

“一台戏”住在张乐乐北边的一个小胡同里,新房院挺宽敞,这是跟姜红牛得的益,要房地基只是请姜红牛吃了一顿饭,未送贵重礼。丁贵武直然把十只小鸡给“一台戏”抱到了炕头上。

“卖给你这十只小鸡,按着《科学养鸡手册》的法子养,保证能养活。小米没有了,你自己想法子去弄吧。眼下不收钱,下了蛋再还本。”

和瓦匠成邻爱见瓦,靠近戏台爱学戏。“一台戏”没有白和姜红牛是一家,又跟姜红牛得了益,立场够分明,警惕性也够高。看一眼小鸡只是甜蜜一笑,就又拉长脸:“看你这丁贵武,谁叫你给俺来送小鸡?”

“我叫我给你送小鸡。”丁贵武文文静静地坐到“一台戏”的炕上慢慢说。

“你叫你给俺送来,俺……俺也不留你的小鸡。你这鸡不是优种鸡,是政治鸡,想着拉拢俺。”

“你说是政治鸡,就算是政治鸡,好好养。”丁贵武又耐心地劝说“一台戏”。

看不见“一台戏”心里敲起什么鼓。她转过身瞅瞅小鸡的样子,听听小鸡的叫声,制不住笑出口水,可她朝丁贵武转过脸,舌头又象刀子一样快。“什么俺说是政治鸡就是政治鸡?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十个小鸡养大下了蛋,成了俺的活财神,俺的心就是一块铁,也不能不感激你,也不能不对你失去警惕性,这就会影响俺给姜二秃报冤仇。”

“姜二秃的死是有问题,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如果弄不清,我丁贵武在丁字街里点了人灯!”

丁贵武一句话说得“一台戏”动摇了“立场”,放松了“警惕”,两眼盯住小鸡不再转脸,丁贵武还要和“一台一戏”拉呱下去,丁字街里有人吆喝起丁贵武。

“丁贵武,你快出来,有人在丁字街里等你。”

丁贵武告别了“一台戏”,慌忙返回丁字街。丁字街里已经空****,只有高羽巴和供销社的巴主任,还有刘淘气。喊丁贵武的是高羽巴。高羽巴朝丁贵武伸伸手,再向巴主任指一指,表示巴主任在等丁贵武。不知巴主任是否知道丁贵武的儿子为祖国为民族打出了威风,英勇牺牲了?也许他还不知道,他对打倒,“四人帮”以后的报纸没有感情,没有看报的习惯。而他对丁贵武火烧姜二秃代华满山守家是肯定知道的。他自然地先给丁贵武三怒:怒容,怒气,怒视。然后两腿叉开,‘眯缝住眼睛,露出两个黄牙齿:“丁贵武,谁发给你营业证让你贩卖小鸡?”

丁贵武一愣,肩膀上挑着担子时的欢快随着巴主任的质问掉落了。不过丁贵武并没有以怒还怒,也未眯缝两眼,照旧慢腾腾地答话:“没有人发给我营业证。”

“无证经商要罚款的!”

刘淘气一个箭步扑到了巴主任面前。眼里只剩下了白眼珠,还把拳头一挥:“你供销社不给社员们钩买优种小鸡,人把小鸡购买来,一钱不挣,下蛋还本,还白送《科学养鸡手册》和小米,这算什么经商?你还要罚他款,你还不如再给他挂上‘胡吃叛徒,的牌子,让他游街示众呢!”

丁贵武伸手揪住刘淘气的后衣领,一下把刘淘气推老远,照旧慢腾腾地:“巴主任,罚多少?”

“二十块!”

丁贵武买鸡、小米、《科学养鸡手册》用了不到二百块,口袋里还剩了三百多块钱。他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两张十。块的新票子,利索地交给巴主任。

巴主任拿着二十块钱往北走了。

高羽摇晃着膀子朝高家小胡同迈开步。

刘淘气气的眼睛里滚出一滴一滴的泪水。

丁贵武白刘淘气一眼,朝刘淘气扔下一句:“没出息!”两手向后一背,转身慢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