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了,姜红牛的四合院里还没有飞出晚饭的香味,姜红牛的妻子、儿媳、儿子、闺女,一块儿往西边温泉镇洗温泉澡去了。姜红牛独自一人坐在会客室里的沙发上,眼睛睁得老大,嘴巴闭得死紧,鼻孔里也没有声音,脸色灰糊糊的,又透出明显的不快。

姜红牛的不快,一不是因为红霞在会河口镇上的表现,他的关系网里的人已经为他探索到,红霞那天只不过是打抱不平,为洪土娃解一下围而已,事后并没有真正和洪土娃“拧”在一起。二不是因为他在丁贵武身上应用“二水”碰壁―高羽巴继续担任九队生产队长,保住了他在九队的“阵地”,已将“二水”失效的不快抵消。三不是由于丁贵武刚给丁字街带来的欢声笑语一一肉蛋娘向姜红牛报告了丁贵武在丁字街里卖小鸡一事,碰巧巴主任也在,巴主任去罚了丁贵武二十块钱,给了丁贵武当头一棒,使姜红牛的心得到了安慰。

姜红牛的不快来自王顺喜的汇报。巴主任往丁字街找丁贵武罚款走后,一向乐观的王顺喜皱眉板脸地走来,开口就道:“亲家,你知道不知道张乐乐的儿子序斗回来啦?”

“嗯―他回来啦?我还不知道。”姜红牛愣愣地说。

“这法院怎么不和我们打个招呼就放人?他……他们眼里还有没有九庄党支部?还有没有你红牛?张乐乐的小子还散布原判把他判重了,什么‘反对党的领导,攻击新生红色革命政权,什么的,都是强加给他的,这小子简直是要翻案了!”王顺喜用力挥下手,“你看怎么办?”

“我一会儿去和丘书记见个面儿,丘书记要是不知道,我给县法院挂个电话间清楚再说。”

王顺喜家去了,姜红牛却坐在沙发上站立不起来,他只觉得两腿软软的。他没想到序斗回来的这样快,更没想到法院未和他打招呼就把扁斗放回来。

公社大院里的景象好象有点变化,同志们刚刚吃过晚饭,要是往常,扑克已经摔起来,乒乓球已经打起来,闲天儿已经聊起来。今天,鸦雀无声,有的在水管子旁边洗衣裳,有的在屋里阅读报纸,有的在和社员谈话。

丘书记的屋里,电灯己经拉着,丘书记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两手放在右腿上,上身笔直,俩大眼珠儿一动也不动,正在凝思。他脸前的桌子上放一本中央文件,中央文件里转发了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对犯多吃多占、索取大队财物修建个人住房错误的三个公社书记的处理决定:一个开除党籍,判刑三年;一个开除党籍,一个不给处分。不给处分的公社书记自动交代检查了错误,折款退赔了大队财物。

丘书记的凝思,不知是否与桌上的文件有关,前天夜里,他写下一篇很长的日记。 日记里写道:“‘**,以前,心肠干净,心情愉快,不瞅哪家的房子宽绰,不羡慕谁吃的多好,不打听人的级别高低,吃嘛也香美,穿嘛也舒服。娘的,‘**’以后,跟上了鬼,’让‘五子登科,钻到了肚里,拴紧了自个儿的心肺。嘴上讲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心里想的是位子高一点儿,票子多一点儿,房子好一点儿,孩子们捞个好工作,老婆子也能吃王商品粮。说‘五子登科,败坏党风,臭不可闻,可嚼着香,咽着甜,还和它攀成了姑舅亲,再也离不开,舍不了。而且越来越亲热!娘的,吃了人的嘴软,花了人的腰软,拿了人的手软。吃了人的,花了人的,拿了人的,就是把自己的人格,权力送给了人,嘴再张不开,‘腰再伸不直易还让众社员背地骂爹骂娘!……”他昨天回家拿单衣,和妻子干了架,在妻子脸上扇了巴掌,还朝着妻子骂道:“告诉你说,县里改组了领导班子!’我一将到底了,对你有嘛好?你愿意上天就上天,愿意入地就入地,,愿意离婚就离婚,老子要给自己争口气,死也不再做‘五子登科,的奴隶!”

忽然有人在丘书记屋外喊起来:“丘书记,接电话。”

丘书记愣愣怔征地应一声,往秘书室接电话。他拿起耳机笑了笑,很快又让苦恼、烦躁、害怕、优虑、后悔堆聚瓢他的脸上和眼里。

“是我。你不用来找我,我找你去。你在大队办公室等我,马上就去。……去了再告诉你!好!”

丘书记接完电话返回屋,喘口气,歇了歇,喝口水,开开坐柜拿出一个纸包,将纸包看了又看,连颠数下,“唉”地叹了口气,猛一下把纸包塞进口袋,大步走出屋子,骑上自行车直朝九庄大队办公室奔去。

九庄大队办公室里,电灯已经拉着,只有姜红牛一人在等候丘书记。丘书记刚把自行车锁在门外石台阶上,姜红牛就推开屋门迎出来。丘书记口里没有虚套话,随着姜红牛走进大队办公室,刚一坐下就回答姜红牛的间话:

“县法院给公社来过了电话,张序斗属于重判错判,原判上‘攻击新生红色革命政权,反对党的领导,的罪行是无中生有,张厚斗在监狱改造得也不错,改正过来的判决书马上就转下来。按改正的判决书执行,在社员大会上公布一下。”

姜红牛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寒嚓,面色变成一张纸,舌头缩进了喉咙里,嘴巴也成了没人烧香的老破庙里的’两扇门——关闭得死死的。唯独两个乌黑圆亮的眼珠儿,忽儿转到左边,一忽儿又转到右边,鼻孔里的“吭吭”声也还照旧。

丘书记没有注意一下姜红牛的神态,从衣袋掏出两根纸烟,扔给姜红牛一根,又伸手把衣袋里的纸包拿出来,将纸包打开放到姜红牛脸前。

纸包里是两叠人民币。

人民币,使姜红牛把张序斗改判返家一事推远。姜红牛从丘书记名下获得过别的,从来没有获得过一张人民币,他奇怪得简直象是看到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丘书记,你扔到我面前这两叠票子是嘛意思?”.过了一会儿,姜红牛低声地问丘书记。

丘书记抽口烟,头抬起来,又低下去,面色黑一阵,黄一阵,嘴巴张一下,又闭住了。好象有百言万语要说给姜红牛,又象还没有想好怎么说。一会儿,丘书记狠抽一口烟,话儿说得随便又简单;

“红牛,你叫会计算算,看我盖房子用了大队多少料,多少工,总起来折合多少钱,我要一古恼儿地归还了。你先把这五百块钱收起来。还有我用化肥票兑换的三队的小麦,也要归还给三队,过两天我就把小麦弄来了。”

如果说张娜斗的返家、改判,使姜红牛感到眼前爆了一个火星,丘书记忽然要归还社员的劳动所得,犹如扔给姜红牛一团难以扑灭的烈火。姜红牛早已把丘书记贪占的社员们的劳动所得忘在九霄云外了,只有丘书记与他发生矛盾的时候,才能想到丘书记在他手里有账。他纹尽脑汁,一时也想不透丘书记为什么突然来这一手儿。

姜红牛抽完一根烟,从椅子上站起来,挺挺腰杆,游出雪白的牙齿,鼻孔里冷笑一声,气火火地朝丘书记一瞥:

“丘书记,我不明白你这一手儿是什么意思?我想不到我在哪件事上得罪了你?……”

“红牛,你说的这是嘛话?”丘书记也从凳子上站起来了。“如果我没有得罪着你,你和我来这一手儿,就是想把我的命送了哩!”姜红牛朝丘书记迈一步,两眼直盯住丘书记,“我红牛眼里没有票子,只有交情!你要还我票子,比骂我的祖宗还让我受不了!你无论如何……”

“红牛,你可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当时就和你’说好,有了钱要归还嘛。”丘书记眯缝了一下眼睛,把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下,“今晚上公社里还有个会,以后我们抽时间再扯扯。你把钱收起来,收起来!”丘书记说罢二话不再说,用力地握了一下姜红牛冰冷的手,急促促地走了。

姜红牛揉了揉眼睛走出办公室,丘书记已经没影儿了。

姜红牛转身返回屋,盯住丘书记留下的两叠人民币,“啪”地拍一下桌子,气话脱口而出,不过嗓门不高:“你丘魁什么东西!票子不是老虎,不是毒药!……”

姜红牛很快闭了口,他一顾不上将气火全撒出来。他不能不尽快把丘书记扔给他的闷葫芦解剖开,看看闷葫芦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货色。也许是他过分的惊愕和不安让他精明的脑壳发生了故障,他只认定这两叠人民币是不祥之兆,想不透其中的奥秘。

“……他暗地里得了一笔可观的外快,小子阔了,有了钱了?不可能!他没有巴主任的胆量,没有端木副局长的能耐,他是个笨蛋。他害怕有人兜底,丢了乌纱帽?不一定!他要害怕兜底,他早就该害怕了,为什么今天才来送款?他得到了风信儿,要提拔重用他,怕不还款影响提拔重用?可能性不大,他不大会溜须拍马。……丘魁啊丘魁,你给老子的这一手儿可真够绝!真够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