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柯里亚没有听见。他终于可以出门了,他走出大门,四面望望,耸了耸肩,说了声:“好冷!”就一直顺大街走去,然后向右拐,走进通市场的胡同。走到离市场最近的倒数第二所房子,他在大门前站住,从口袋里掏出哨子,用力吹了一声,似乎是发出约定的信号。他等候了不到一分钟,大门里忽然跳出一个脸蛋红润的十一岁光景的男孩来,他穿着暖和、清洁,甚至有点漂亮的小大衣。男孩名叫斯穆罗夫,在预备班里读书(柯里亚·克拉索特金当时已经比他高两班了),是个有钱的官员的儿子。他的父母大概因为克拉索特金是出名的胆大包天的淘气鬼,不许斯穆罗夫跟他一起玩,所以他现在显然是偷偷儿跑出来的。假如读者还没有忘记的话,两个月以前隔着河沟向伊留莎扔石子的那群小孩里就有这个斯穆罗夫,而且当时就是他把伊留莎的事情讲给阿辽沙·卡拉马佐夫听的。
“我已经等您整整一个钟头了,克拉索特金。”斯穆罗夫用坚决的神气说着。两个小孩向广场上走去。
“耽误了一会儿,”克拉索特金回答说,“有点事情。你同我在一块儿,不会挨揍吗?”
“得了吧,我怎么会挨揍?彼列兹汪也带来了吗?”
“带着彼列兹汪!”
“你也把它带到那边去吗?”
“也把它带去。”
“哎,要是茹奇卡就好了。”
“茹奇卡是不可能的。茹奇卡已经不存在了。茹奇卡已经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哦,能不能这样子,”斯穆罗夫突然站住了,“伊留莎不是说,茹奇卡也是长毛的,也是烟灰色的,和彼列兹汪一样。能不能说它就是茹奇卡。也许他会相信的?”
“小同学,应该讨厌说谎,这是第一层;即使做的是好事,也是这样,这是第二层。主要的是,我希望你没把我要去的事情说出去。”
“当然决不能说,这我还不明白?但是彼列兹汪安慰不了他。”斯穆罗夫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他的父亲,那个‘树皮擦子’上尉,对我们说今天他要送一只小狗给他,真正的獒犬,黑鼻子;他以为这可以使伊留莎心里痛快些,其实不见得吧?”
“他本人怎样?伊留莎本人怎样?”
“很糟糕,很糟糕!我想,他得的是痨病。他的神志很清楚,只是老喘气,喘得很不好。有一次他要人家给他穿上靴子,带他走一走,刚走了一步,就栽倒了。他说:‘唉,爸爸,我对你说过的,我这双靴子原来就太坏。以前我穿着就不合适。’他以为他是因为那双靴子才栽倒的,其实只是因为身子软弱。他一星期也活不下去了。赫尔岑斯图勃常去看病。现在他们又富了,他们有许多钱。”
“全是些骗子。”
“谁是骗子?”
“就是那些医生,所有那些瞧病的江湖骗子,我说的是一切医生,特别是这个医生。我反对医学。那全是一套毫无用处的东西。让我自己去看看再说。可是你们为什么干出这种多愁善感的举动来?你们大概是全班的人都去了吧?”
“不是全班,每次只有十个人去,每天总是这样。这没有什么。”
“在这件事上使我最奇怪的是阿历克赛·卡拉马佐夫的举动:他的哥哥明后天就要为了犯那么大的罪受审判了,他反倒有时间同小孩们一起干起这种多愁善感的事情来!”
“这根本说不上什么多愁善感。你自己现在不也要去和伊留莎讲和吗?”
“讲和?可笑的说法。而且我也不许任何人来分析我的行为。”
“可是伊留莎看见你会多么高兴啊!他连想都想不到你会去的。你为什么,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一直不愿意去呢?”斯穆罗夫突然热烈地大声说。
“亲爱的孩子,这是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我是自动去的,因为我自己要去,而你们大家都是阿历克赛·卡拉马佐夫拉去的,这就大不相同了。而且你怎么料得定,也许我根本不是去讲和的呢?真是糊涂的说法。”
“并不见得是卡拉马佐夫,并不是他。完全是我们自己要去,自然最初是同卡拉马佐夫一块儿去的,而且一点也没有什么,一点也没有弄出什么蠢事来。起初一个人去,后来另一个也去了。他父亲十分欢迎我们。你知道,如果伊留莎一死,他简直要发疯。他看出伊留莎会死的。他看见我们同伊留莎讲和,高兴极了。伊留莎时常问起你,却没多说什么话。问一下,就不再说了。他父亲会发疯或者上吊的。他以前就曾疯疯癫癫过。你知道,他是一个正派人,当时是闹了点误会。这全是那个打他的杀父凶手的错处。”
“不过卡拉马佐夫我始终觉得是一个谜。我早就可以和他认识了,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喜欢保持点傲气。而且我对他有一种看法,还需要了解了解,弄弄清楚。”
柯里亚神气活现地沉默不响了,斯穆罗夫也不作声。斯穆罗夫显然很崇拜柯里亚·克拉索特金,和他处于平等的地位是连想也不敢想的。现在他感到极大的兴趣,因为柯里亚说他是“自动去的”,既然这样,那么柯里亚现在,而且偏偏是今天忽然要去,那一定有什么哑谜在里面。他们在市场上走着。这时候那里停着许多外来的大车,还有许多赶来卖的家禽。一些城里的女人在棚里卖面包圈、棉线等物。在我们的小城里,这种星期天的市场大家淳朴地管它叫集市。这种集市每年有很多次。彼列兹汪心情十分愉快地跑着,不断地东嗅嗅西闻闻。它和别的狗相遇时,总是特别高兴按照狗的规矩,浑身上下互相闻个够。
“我喜欢观察现实世界,斯穆罗夫,”柯里亚忽然说,“你注意到没有,狗相遇以后,总要互相闻来闻去!在这件事上它们之间一定有一种共同的自然法则。”
“是的,一种很可笑的法则。”
“并不可笑,你这话说得不对。不管人抱着他们的偏见怎么看法,自然界里是没有一点可笑的地方的。假如狗会议论和批评,那它们一定会觉得在它们的主子——人类相互的社会关系里有同样多的它们认为可笑的东西,也许更多得多都很难说;我要引用这话,是因为我深信我们的蠢事要多得多。这是拉基金的见解,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我是社会主义者,斯穆罗夫。”
“可社会主义者是什么?”斯穆罗夫问道。
“那就是要大家平等,财产公有,没有婚姻,宗教和一切法律都随大家的便,此外还有别的许多主张。你还没有长大到能够明白这些,你还早。可是好冷呀。”
“是的,零下十二摄氏度。刚才我父亲看过寒暑表。”
“你注意到没有,斯穆罗夫,在深冬季节,虽然到零下十五摄氏度,甚至十八摄氏度,好像也并不很冷,并不比现在初冬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突然来了霜冻,只有零下十二摄氏度,雪还很少的时候那么冷。这就是说人们还没有习惯。人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凭习惯,甚至在国家大事和政治方面也都这样。习惯是主要的动力。可是这农民的样子真可笑。”
柯里亚指着一个身材高大、面貌善良、穿着皮袄的农民,正在大车旁边冷得不住拍打戴着无指手套的手。他浅褐色的长须冻得挂上了一层白霜。
“庄稼佬的胡子结冰了!”柯里亚经过他身旁的时候,故意寻事似的大声嚷着。
“胡子结冰的人多着哩。”农民不慌不忙教训他似的回答。
“你别惹他。”斯穆罗夫说。
“不要紧,他不会生气,他是好人。再见吧,马特维。”
“再见。”
“你难道真是马特维吗?”
“马特维。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随便猜的。”
“你瞧你。你是学生吧?”
“学生。”
“老师打你吗?”
“并不怎样,有时也免不了。”
“痛不痛?”
“那还用说。”
“唉,这生活呀!”农民真诚地叹了一口气说。
“再见吧,马特维。”
“再见吧。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跟你说吧。”
两个少年向前走去。
“这是个很好的农民,”柯里亚对斯穆罗夫说,“我爱同乡下人说话,总喜欢对他们抱着公平的态度。”
“为什么你对他撒谎,说我们这里有挨打的事?”斯穆罗夫问。
“该使他安心呀!”
“这怎么会使他安心呢?”
“跟你说,斯穆罗夫,我最不喜欢人家不能一下就明白,老是刨根究底地问。有的人是简直没法给他们讲清楚的。在乡下人的头脑里,学生总是挨打而且应该挨打的。不挨打,那还算什么学生?我要是突然对他说我们并不挨打,他听了就会不痛快的。不过你不会懂得这些事。同乡下人应该会说话。”
“不过请你不要惹火他们,要不然又要出乱子,像上次那只鹅的事情。”
“你怕什么?”
“你不要笑,柯里亚,我真害怕。我父亲很生气。他严禁我和你一块儿出门。”
“你不要担心,这一次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你好呀,娜塔莎。”他对棚子里的一个女商贩招呼说。
“我怎么成了娜塔莎,我叫玛丽亚。”女商贩嚷着回答。这是个年纪还不算老的女人。
“你是玛丽亚,那也好,再见吧。”
“哎哟,你这小调皮!脑袋离地还不高哩,就要来这手!”
“我没工夫,我没工夫跟你一块聊,下个星期再听你说吧。”柯里亚挥着手,好像不是他去纠缠她,倒是她跟他纠缠似的。
“下个星期我有什么跟你说的?是你自己找上来,又不是我,你这淘气鬼,”玛丽亚大叫大嚷着,“应该揍你一顿才是哩!是的,你是个有名的捣乱鬼!”
在玛丽亚旁边摊子上做生意的许多女贩中间传出了一阵笑声,忽然从铺子门前的拱廊下冷不防地跳出一个怒气冲冲的人来,有点像铺子里的伙计,但不是城里的商人,而是外来的。他穿着长襟的蓝外褂,戴着鸭舌帽,年纪还轻,一头深褐色的卷发,一张苍白而有麻点的长脸。他带着一种傻里傻气的激动神气,立刻举拳威吓起柯里亚来。
“我知道你的,”他怒冲冲地喊道,“我知道你的!”
柯里亚定睛望了他一会儿。他怎么也记不起来什么时候同这人发生过冲突了。不过他在街上跟人冲突的事还少吗,当然不能全都记得。
“你知道吗?”他讥笑地问小市民。
“我知道你的!我知道你的!”小市民像傻子似的反复说。
“那就更好。我没有工夫,再见吧!”
“你捣什么乱?”小市民嚷道,“你是不是又来捣乱了?我知道你的!是不是又来捣乱了!”
“我捣乱,老兄,也不关你的事。”柯里亚站住了说,继续打量他。
“怎么不是我的事?”
“自然不是你的事。”
“那么是谁的事?谁的事?究竟是谁的事?”
“眼前,老兄,这是特里丰·尼基季奇的事,不是你的事。”
“哪一个特里丰·尼基季奇呀?”那汉子盯着柯里亚,虽然还是那样暴躁,却露出傻子似的惊讶的神情。柯里亚傲慢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到升天教堂去过没有?”他忽然用坚决严厉的口气问他。
“到哪个升天教堂?为什么?不,没去过。”那汉子有点弄愣了。
“萨巴涅耶夫你认识吗?”柯里亚继续用更加坚决严厉的口气问。
“你说哪个萨巴涅耶夫?我,我不认识。”
“哦,既然这样,那就去你的吧!”柯里亚突然不客气地说,猛然向右一转身,快步地只管自己往前走去,似乎再也不屑和那个连萨巴涅耶夫都不认识的蠢材说话。
“喂,你站住!什么萨巴涅耶夫?”汉子清醒过来,又变得火气十足。“他说的是什么?”他突然转向女商贩们说,傻呵呵地望着她们。
女商贩哈哈大笑起来了。
“真是个古怪孩子。”有一个女人说。
“他说的是什么,什么萨巴涅耶夫?”汉子还是气冲冲挥着右手反复地问。
“这想来是说在库兹米乔夫那里干活儿的那个萨巴涅耶夫,想来大概就是说他。”一个女人突然猜想道。
汉子迷惑不解地瞪着她。
“库兹米乔夫那里吗?”另一个女人重复了一句,“他怎么叫特里丰?他叫库兹马,不叫特里丰。那个小伙子说的是特里丰·尼基季奇,看来,并不是说他。”
“他不叫特里丰,他不是姓萨巴涅耶夫,他是姓齐若夫。”第三个女人忽然接口说,她原来一直一声不响,一本正经地在听他们说话,“他的名字叫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齐若夫。”
“他是姓齐若夫。”第四个女人坚决地证明说。
弄得莫名其妙的汉子一会儿瞧瞧这个女人,一会儿瞧瞧那个女人。
“可他为什么这样问,他问这话干吗,请问诸位好心人!”他几乎绝望地喊着,“‘萨巴涅耶夫你认识吗?’鬼知道萨巴涅耶夫是个什么人!”
“你这缺心眼的,对你说不是萨巴涅耶夫,是齐若夫,阿历克赛。伊凡诺维奇·齐若夫。”一个女贩向他大声呵斥道。
“什么齐若夫?什么人?你既然知道他,你快说。”
“高高个子,流鼻涕的,夏天常坐在市场上。”
“可你那齐若夫跟我有什么关系,好人们?”
“我怎么知道齐若夫跟你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另一个女人接口说,“既然你这么瞎嚷嚷,你自己总该知道你想要拿他干吗。他是对你说的,不是对我们说,你这傻瓜。你真的不知道吗?”
“谁啊?”
“齐若夫。
“让鬼把齐若夫和你都抓去吧!我要揍接他一顿!他耍笑我!”
“你想揍齐若夫吗?也许他会来揍你哩!你是一个傻子,告诉你吧!”
“不是齐若夫,不是齐若夫,你这没安好心的坏女人,我要揍那个小孩!把他抓来,把他抓来,他耍笑我哩!”
女人们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柯里亚脸上已经带着胜利的神情走得很远了。斯穆罗夫在他身旁走着,不住回头瞧着远处这群正在吵吵嚷嚷的人。他也觉得很快乐,虽然心里还在担心,不要跟着柯里亚闹出乱子来。
“你问他哪一个萨巴涅耶夫?”他问柯里亚,其实他已经猜得出他会回答什么。
“我哪里知道是哪一个?现在他们会在一块吵嚷到晚上了。我喜欢把社会上各个阶层里的傻子们撩得吵嚷起来。这里还站着一个傻瓜,就是这个庄稼佬。你要知道,人家说‘再没有比愚蠢的法国人更蠢的了’,但是俄国人的脸上也常常露出蠢相来。瞧这个庄稼佬脸上不也充分显露出他是一个傻子吗?”
“放过他吧,柯里亚,我们走我们的得了。”
“我怎么也不愿意放过去,我现在就干。喂,你好呀,乡下人。”
一个身强力壮的农民正慢吞吞地走过来,生着一张朴实的圆脸,胡须斑白,大概已经喝了点酒。他抬起头来,看了小伙子一眼。
“你好,你不是开玩笑吧!”他不慌不忙地回答。
“要是开玩笑又怎么样呢?”柯里亚笑了起来。
“要是开玩笑那就开吧,上帝保佑你。不要紧,这是可以的。开开玩笑总是有的。”
“对不起,老兄,我确实是在开玩笑。”
“上帝会饶恕你的。”
“你自己饶恕吗?”
“我完全饶恕。你走吧。”
“你瞧,你呀,你大概是个聪明的乡下人。”
“比你聪明些。”农民出乎意料地、一本正经地回答。
“不见得吧。”柯里亚有点愕然了。
“我说得很对。”
“也许是这样。”
“是的,老弟。”
“再见吧,乡下人。”
“再见吧。”
“乡下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柯里亚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对斯穆罗夫说,“我哪里知道会碰上聪明人。我总是高兴承认乡下人的聪明的。”
远处教堂的钟打了十一点半。男孩们加紧了脚步。到斯涅吉辽夫上尉家剩下的很长一截路他们走得很快,差不多话也不说。来到离那所房子有二十步远时,柯里亚站住了,吩咐斯穆罗夫先进去,叫卡拉马佐夫出来。
“应该先嗅一下。”他对斯穆罗夫说。
“为什么叫他出来,”斯穆罗夫不以为然地说,“你就这样进去,他们会非常非常欢迎你的。干吗要在冰天雪地里认识新朋友呢?”
“我为什么要叫他到这外面雪地里来我自然知道。”柯里亚用专制的口气断然地说(他最喜欢这样对付这些“小孩”),斯穆罗夫便连忙跑去执行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