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里亚脸上一本正经,斜靠在围墙上面,等候阿辽沙出来。是的,他早就想同阿辽沙相见了。他听那些男孩子说过不少关于阿辽沙的话,但直到现在为止,在人家向他讲起阿辽沙的时候,他总是表面显出一副冷淡轻视的神色,甚至在听完别人所讲的那些事情后,还对阿辽沙“批评”一番。但是心底里他却非常非常想和阿辽沙结识,因为在他所听到的关于阿辽沙的一切情况里,都有某种令人产生好感的吸引人的东西。因此,现在的时刻是极为重要的:首先应该不丢面子,显示出有独立性;“要不然他觉得我只有十三岁,会把我和这些小孩一样看待的。他跟这些孩子在一块混有什么意思?等我和他熟悉以后我要问他。可是气人的是我的个子这么矮。图济科夫比我岁数小,但是高半个脑袋。不过我的脸是聪明的;我不漂亮,我知道我的脸难看,但是聪明。另外,也应该不过分真情流露,假如一下子就和他拥抱起来,他要以为……假使被他看不起,那是多丢人!”

柯里亚的心里很慌乱,努力做出潇洒独立的姿态。特别使他烦恼的是他的矮小的身材,与其说是他那“难看”的脸,不如说是他的身材。他在家里墙角落上,从去年起就用铅笔画好了一道表示他的身高的线,从此以后,每隔两个月就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比量一下,看长了多少。但是实在令人悲叹!他长得太慢,有时简直使他感到绝望。至于脸,其实并不太“难看”,相反,还相当招人喜欢,白净,秀气,有点雀斑。不大而极机灵的灰眼珠勇敢地看人,时常显得很富于情感。颧骨宽宽的,小嘴的嘴唇不很厚,却很红,鼻子很小,明显是翘起的:“我是翘鼻子,完全是个翘鼻子!”柯里亚照镜子时总是这样嘟嘟囔囔,带着懊恼的心情离开镜子。“脸也不见得聪明吧?”他有时甚至对于这层也疑惑起来。但是不要以为对于面貌和身材的关心会占据他整个心灵。相反,他在照镜子的时候无论怎样心里发狠难熬,但却很快就会忘记,甚至很长时间都不再记得,他对自己的事业下断语说:“要把自己完全献给理想和实际生活。”

阿辽沙很快就出来了,急忙地向柯里亚跟前走来。还在几步以外,柯里亚就看出阿辽沙似乎一脸高兴的神色。“难道真是喜欢我吗?”柯里亚愉快地想着。说到这里我们要顺便提一提,阿辽沙自从前文我们把他搁下的时候起已经改变得很多:他脱下了修道服,现在常穿着一身裁制得很好的常礼服,一顶细软的圆盆帽,头发也剪得短短的。这一切把他修饰得十分漂亮,显得完全是一个美男子。他的俊秀的脸总带着快乐的神气,但是这快乐是温柔而恬静的。使柯里亚惊讶的是阿辽沙就穿着坐在屋里时的衣服出来见他,没有戴帽子,显然是急忙跑来的。他一见面就马上向着柯里亚伸出手来。

“您到底来了,我们大家多么盼着您来呀。”

“有一点原因,您立刻就会知道的。不管怎么说,我很喜欢同您认识。我早就在等候机会,还听到许多关于您的话。”柯里亚喃喃地说,呼吸有点急促。

“就不是这样,我同您也早就该互相认识了,我也听到过许多关于您的话,但是您一直迟迟不到这里来。”

“请您说一说,这里的情形怎么样?”

“伊留莎的病很不好,他一定快要死了。”

“您说什么?卡拉马佐夫,您必须同意,医学是卑鄙的东西!”柯里亚激烈地叫了起来。

“伊留莎时常提起您,时常提起的,您知道,他甚至在梦中说胡话的时候还提起您。可见过去您在他心目中是很宝贵的,很宝贵的,在那件事情……动刀子的事情以前。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请问,这是您的狗吗?”

“是我的。名叫彼列兹汪。”

“不是茹奇卡吗?”阿辽沙同情地看着柯里亚的眼睛,“那只狗从此就失踪了?”

“我知道你们大家都想找到茹奇卡,我都听说了。”柯里亚神秘地笑了一笑,“您听着,卡拉马佐夫,我要把一切情况对您说说明白,我主要是为这事而来的,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叫您出来,在走进去以前,预先对您说明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他兴奋地开始说,“您知道,卡拉马佐夫,伊留莎在春天进了预备班。大家都知道,我们学校的预备班净是些小孩子。他们立刻欺侮起伊留莎来。我比他高两班,所以自然只站在旁边远远地看着他们。我看出,这孩子很小很弱,但却决不肯服输,甚至还敢同他们打架,气昂昂地,小眼珠冒着火。我喜欢人们这样。但是他们却为了这个更加欺侮他。主要的是因为他穿的大衣很坏,裤子短得吊起着,皮靴上全裂了口。他们就因为这个侮辱他。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于是立刻出头帮他忙,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我虽然揍他们,但是他们崇拜我,您知道不知道,卡拉马佐夫?”柯里亚带着炫耀的神气夸口说,“我一向是爱小孩的。眼下我家里就有两只小‘家雀’骑在我的脖子上,甚至今天还耽误了我许多时候。就这样,伊留莎后来就归我保护,没人再打他了。我知道,他是一个骄傲的小孩,这一点我可以对您说,他是骄傲的,但是结果竟像奴隶般对我忠心,执行我的一切命令,像服从上帝似的听从我的话,还模仿起我来。在课间休息时立刻来找我,我同他一块儿走来走去。星期日也是这样。我们的中学里每逢有年纪大的学生同小孩要好的时候,大家会加以嘲笑,但这是偏见。我高兴这样做,管他干吗,不对吗?我教他读书,启发他的脑筋,请问:既然我喜欢他,为什么我不能教导他呢?卡拉马佐夫,您不是也同这些小家伙很要好吗?那就是说您想感化少年,教导他们,做些对他们有帮助的事情,对不对?说实话,我听到您有这样一种性格,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不过还是讲正事吧:我看出这孩子身上越来越滋长出一种温情脉脉、多愁善感的脾气,可是您知道,我却跟那种牛犊般的温柔劲势不两立,从我生下来就是这样。此外还有矛盾:他很骄傲,却奴隶般对我忠诚,但尽管奴隶般忠诚,却会忽然瞪起眼睛,甚至不愿赞成我的话,争论不休,火冒三丈。我有时说出各种想法,他并不是不赞成,看得出,他是对我本身反抗,因为我用冷淡对待他的温柔。为了锻炼他,他越温柔,我越冷淡,故意这样做,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要训练他的性格,弄得坚强一些,把他培养成一个人,……就是这个样子,您大概一听就会明白我的意思的。突然间,我看出他一连三天心里苦恼,怏怏不乐,但已经不是为了渴望温柔,而是为了另外的什么更高、更强烈的东西。我心想,出了什么悲剧吧?我竭力盘问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不知怎么和当时还活着的已故令尊大人的仆人斯麦尔佳科夫认识了,那家伙给这傻子出了一个坏主意,一个野蛮的主意,卑鄙的主意,就是拿一块软心的面包,里面插上一个大头针,扔给看家狗吃,而且要扔给那饿得连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的狗吃,以后看它会怎么样。他们当时预备好了这么一块东西,就扔给了现在大家都在议论的那只长毛狗茹奇卡吃。它是一家院里的看院狗,那一家根本没人喂它,它只好整天迎风嗥叫。(您喜欢听这种愚蠢的狗叫吗,卡拉马佐夫?我简直受不了。)它当时跑过来,一口吞了下去,就身子打转,狂叫起来,接着就拼命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叫,从此就失踪了——这是伊留莎亲自对我讲的。他一面对我坦白,一面不停地哭着,拥抱我,全身哆嗦着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话:‘一边跑,一边叫,一边跑,一边叫。’那种景象真把他吓坏了。我看出,他的良心受了谴责。我把这事看得很严重。尤其是为了以前的种种事情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他了,所以说实话,我当时耍了个狡猾的手腕,假装比实际更加生气似的。我说:‘你做了一桩下流事,你是个坏蛋,我自然不会给你说出去,但是我要暂时同你断绝关系。等我好好考虑过后,再叫斯穆罗夫(就是今天同我一块儿来的那个孩子,他永远是对我十分忠实的)来通知你,是继续同你做朋友呢,还是永远抛弃你,把你当作浑蛋看待。’这使他十分震惊。说实话,我当时就感到也许对他太严厉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当时我是这样想的。过了一天,我派斯穆罗夫转告他,我以后跟他‘不再说话’,我们这里两个同学绝交的时候,总是这样说的。实际上我心里只是想用这个来考验他几天,等看到他忏悔了,再向他伸出手去。这是我打好了的主意。但是结果您猜怎么着:他听到斯穆罗夫的话,忽然瞪起眼睛,嚷道:‘请你转告克拉索特金,我现在要把带针的面包扔给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我心想:‘居然犯起性子来了,应该想法清除它。’我就对他表示彻底的轻蔑,每逢碰见的时候不是扭身不理,就是嘲讽的冷笑。不久忽然又发生了他父亲的那件事,就是那个‘树皮擦子’,您记得吗?您要知道,他就这样已经眼看要大发脾气了,因为孩子们看见我和他绝交,就攻击他,‘树皮擦子呀,树皮擦子呀’地直逗他。这样他们之间不久就开了仗,我对这事感到十分遗憾,因为他有一次大概被揍得很厉害。有一回,大家刚下课出来,他在院子里一个人向大家扑去,我恰巧站在十步以外看着他。我可以赌咒,我不记得我当时笑过他,正相反,我当时十分、十分地可怜他起来,眼看再过一会儿就要跑过去帮他的忙了,这时他突然遇到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他究竟产生了什么错觉,但是他竟摸出一把铅笔刀朝我扑来,一刀戳在我的大腿上,就戳在这儿,右腿上。我动也不动,说实话,我有时是很勇敢的,卡拉马佐夫,我只是露出轻蔑的神色,眼光中似乎在对他说:‘为了报答我对你的友谊,你还要再戳一下吗?我可以使你满足。’但是他并没扎第二下,他受不住,自己害怕了,把刀子扔掉,哭出声来,跑了。我自然没去告发他,叫大家也不要作声,免得传到学校当局那里,甚至对母亲也在伤好以后才说出来,再说那伤也算不了什么,只擦破了一点皮。以后我听说就在那一天,他乱扔石块,还把您的手指咬伤了。但是您要明白,他当时是处在一种什么境况啊!有什么办法,我做了极愚蠢的事:他有病的时候,我没有前去饶恕他,就是说,去和他和解,现在真感到后悔。但是我另有目的。这件事整个前前后后就是这样,只不过我的行为大概很愚蠢……”

“啊,真可惜,”阿辽沙激动地喊道,“我以前不知道您同他有这种关系,要不然我早就会到您那里去,求您同我一起去看他。您相信不相信,他在病中,发烧说胡话的时候还老念叨您的名字。我竟不知道他这样重视您的友谊。难道说,难道说,您竟没有找到茹奇卡吗?他的父亲和所有的孩子找遍了全城。您相信不相信,他生病的时候有三次当我的面含着眼泪对他父亲反复地说:‘爸爸,我生病是因为我弄死了茹奇卡,这是上帝惩罚我。’无论如何也扭转不了他这个念头!假如现在能把这只茹奇卡找到,给他看一看,它并没有死,还活着,大概他会高兴得复活过来的。我们大家都对您抱着希望哩。”

“请问:你们为什么希望我能找到茹奇卡,为什么偏偏我能找到呢?”柯里亚问,露出非常好奇的样子,“为什么你们偏偏指望我,而不指望别人呢?”

“听说你可以找到它,而且一找到就会送到这里来。斯穆罗夫就说过这类话。主要的是,我们尽力使他相信茹奇卡还活着,有人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它。孩子们不知从哪里给他弄来了一只活兔,他刚看了一眼,微笑了一下,就请他们把它放到野外去。我们就照他的意思做了。方才他父亲刚回来,给他带来一只小獒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想借此使他得到安慰,可是结果好像更坏。”

“再请问您一件事,卡拉马佐夫:他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但是据您的判断,他是什么样的人?小丑?装疯卖傻?”

“哦,不是的,有一种人有着很深的感情,但是却因为某种原因受到了压抑。他们的小丑行为就仿佛是对人们的狠狠的嘲讽,因为他们对这些人长期低声下气,不敢当面说实话。克拉索特金,您要相信,这类的小丑行为有时是很可悲的。他现在把一切,把世上所有的一切,全寄托在伊留莎身上了。伊留莎一死,他不是伤心得发疯,就是自杀。我现在看着他,几乎深信这一点!”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拉马佐夫,我看出您是懂得人心的。”柯里亚热诚地补充说。

“我一看见您带了狗来,还以为您是把那只茹奇卡领来了哩。”

“别忙,卡拉马佐夫,也许我们真会找到它的。不过这只狗是彼列兹汪。我现在放它进屋去,也许会使伊留莎比看到小獒犬高兴些。您等一等,卡拉马佐夫,您立刻会看出一点什么来的。哎,真是要命,我为什么老把您拖住在这儿呀!”柯里亚忽然着急地喊了起来,“天这样冷,您光穿着一件便服站在外面,我还老拖住您;您瞧,您瞧,我真是自私的人!我们全是些自私的人,卡拉马佐夫!”

“您不要着急,天虽然冷,我是不大会着凉的。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顺便请问大名,我知道您叫柯里亚,但是全名叫什么呢?”

“叫尼古拉,叫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克拉索特金,或者像人们打着官腔称呼那样,是克拉索特金少爷。”柯里亚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但忽然补充说:

“我当然恨我的‘尼古拉’这个名字。”

“为什么?”

“俗气,还有官气。”

“您今年十三岁吗?”阿辽沙问。

“十三岁多了,过两星期就是十四岁,很快的。我先向您坦白一个弱点,卡拉马佐夫,这是只在您的面前说,好让您在初次跟我结识时就马上看出我的整个天性来:我最恨人家问我的岁数,恨得最厉害,还有……比方说,有人糟蹋我,说我在上星期同预备班的学生们做强盗的游戏。我做游戏是不假,但是说我为自己而游戏,为了自己找愉快,这根本就是糟蹋人。我有理由认为这话已经传到您的耳朵里去了,但是我做游戏并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那些小孩才做游戏的,因为他们没有我就什么也想不出来。我们这里总是传播一些无聊的话。我可以对您说,这是一个造谣的城市。”

“即使是为了自己找快乐而做游戏,又有什么关系呢?”

“嗯,为了自己……可是您总不至于做跑马的游戏吧?”

“您应该这样想一下,”阿辽沙微笑着说,“比方说,大人们常上戏院里去,但是在戏院里演出的也都是各种英雄的冒险故事,有时也有强盗和战争,难道这不是只不过方式不同,实质却一样的吗?学生们在课间休息时做战争的游戏,或者做强盗的游戏,这也正是萌芽状态的艺术,是年轻的心灵中正在开始诞生的对艺术的需要,这类游戏有时编得甚至比戏院里的表演还好些,只有一点区别,就是人们上戏院去看演员表演,而在这里,少年人自己就是演员。不过,这恰恰只显得自然。”

“您以为这样吗?这是您深信不疑的看法吗?”柯里亚凝视着他说,“您知道,您说出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看法;我要回家去,把这个问题好好琢磨一下。说实话,我早就估计到我能从您这里学到一点什么。我是来跟您学习的,卡拉马佐夫。”柯里亚用诚挚而热情洋溢的口气最后说。

“我也跟您学习。”阿辽沙微笑着说,紧紧地握握他的手。

柯里亚很满意阿辽沙。使他惊奇的是阿辽沙完全平等待他,和他说话像和“真正的大人”说话一样。

“我现在要给您表演一出戏,卡拉马佐夫,也是一场舞台表演,”他神经质地笑着说,“我是为这件事来的。”

“先到左边房东那里去,你的同学们都把大衣放在那里,因为屋里又挤,又热。”

“哦,我只待一会儿,我可以穿着大衣进去坐一下。叫彼列兹汪先留在过道里装死不许动:‘嘘,彼列兹汪,你躺下,死过去!’您瞧,它就装着死过去了。我先走进去,观察一下情况,然后,到了必要的时候,就打个口哨:‘嘘,彼列兹汪’您瞧,它会立刻像疯子似的飞跑进来。只有一件,斯穆罗夫可不要忘记到时候开开门。让我来布置一下,您就可以看到一出好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