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住着我们所知道的退伍上尉斯涅吉辽夫一家的那间我们已经熟悉的屋子里,这时因为人很多,又闷又挤。有几个男孩子坐在伊留莎床边,他们虽然也都像斯穆罗夫一样,会极口否认是阿辽沙把他们领来和伊留莎言归于好的,但是事实却确是这样。他对于这件事情的全部艺术就在于他把他们一个个陆续领来和伊留莎和解,毫不渲染那套“牛犊般的温情”,却似乎完全不是有意这样做,而是出于偶然的。这大大地缓和了伊留莎的悲哀。他看见所有这些以前都是他的死对头的男孩,对他显示那样近乎温柔的友谊和同情,很为感动。只有克拉索特金一人没有来。这像一块大石头似的压在他的心上。在伊留莎的痛心的回忆里,如果说有什么最痛心的事,那就是和他原来唯一的知己和保护人克拉索特金闹翻,竟用刀子刺了他这件事。首先来和伊留莎和解的聪明的男孩斯穆罗夫也是这样想的。但当他婉转地告诉克拉索特金,说阿辽沙“有一件事”想要来找他的时候,克拉索特金立刻打断并且堵住了他的口,叫他马上去转告“卡拉马佐夫”,说他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办,不想听任何人的劝告,如果想去见病人,那么自己知道在什么时候前去,因为他“自有打算”。这还是这个星期日以前两星期的事。因此阿辽沙没有按原来的想法自动前去。但他一方面虽在等候,一方面仍旧曾两次打发斯穆罗夫到克拉索特金那里去。可是克拉索特金两次都以极不耐烦的、断然的拒绝作答,叫斯穆罗夫向阿辽沙转达,如果阿辽沙自己前来,那他决定永远不去见伊留莎,请他不要再来麻烦了。甚至直到最后一天,斯穆罗夫也不知道柯里亚决定要在今天早晨到伊留莎家去,只在头一天晚上,柯里亚和斯穆罗夫作别的时候,才突如其来地断然告诉斯穆罗夫,让斯穆罗夫明天早晨在家里等他,因为他要同斯穆罗夫一起去斯涅吉辽夫家,但是不许斯穆罗夫把这消息通知任何人,因为他想出人不意地前去。斯穆罗夫听从了他的话。至于斯穆罗夫所以产生克拉索特金会把失踪的茹奇卡带来的幻想,那是根据克拉索特金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他说:“他们全是笨驴,既然那只狗还活着,怎么会找不到它。”但当斯穆罗夫找个机会畏怯地暗示了一下自己关于狗的猜想时,他突然大发脾气地说:“我自己有我的彼列兹汪,还要到全城去找别人家的狗,难道疯了吗?而且一只狗吃了大头针,还能幻想它活在世上吗?那是牛犊的温情,没有别的!”
伊留莎那时已有两星期没有下过他在屋角上神像旁的那张小床了。就从他和阿辽沙相遇,咬了他的手指头以后,他就没有去上过课。他从那天起就得了病,不过头一个月里还能偶然起床,在屋里和过道上稍稍走几步。后来就完全没有力气了,没有父亲的帮助竟不能动一动。父亲为他胆战心惊,甚至滴酒不喝了,生怕他的孩子会死了,担忧得几乎发狂。他时常,尤其在搀扶着孩子在屋里走几步重又把他放在**以后,会忽然跑到过道上的暗角落里,头顶着墙,呜咽出声,浑身战栗地痛哭起来,尽力压低声音,不让伊留莎听见。
回到屋里后,通常他总要想点什么出来,给他的宝贝孩子消遣解闷,给他讲童话,可笑的故事,或者表演他所遇见的各种可笑的人的样子,甚至模仿动物怎样可笑地嗥叫。但是伊留莎很不喜欢他的父亲出洋相,装小丑。这孩子虽然竭力不显出不愉快的神色,却总是痛心地意识到他的父亲在社会上受人轻视的地位,永远忘不了“树皮擦子”的外号和那个“可怕的日子”的情景。安静而温顺的尼娜,伊留莎那个瘸腿的姐姐,也不喜欢父亲出洋相。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早已动身到彼得堡继续上大学去了。只有半痴呆的母亲很开心,每逢她丈夫扮演着什么,或是做出某种可笑的姿势来的时候,竟会从心底里笑出声来。只有这事能稍微使她散散心,其余的时间她不断地嘟囔,哭泣,说现在大家不睬她,没有人尊重她,大家给她气受等等的话。但是在最近的几天里,连她也仿佛突然之间完全变了。她开始不断向角落里的伊留莎望着,沉思默想起来。她变得沉静多了,也不大闹了,即使哭也是轻轻的,不使人家听见。上尉看出她的这种变化,感到既忧愁又不解。孩子们的到来,她起初非但不喜欢,而且生气,但是逐渐地孩子们快乐的大呼小叫和谈谈说说使她感到有趣,到后来甚至十分喜欢,如果这些孩子不上门来,她反而觉得非常烦闷。孩子们讲述些什么,或是做什么游戏的时候,她总是拍手笑着。她还把几个孩子叫到身边来,吻吻他们。她尤其喜欢男孩斯穆罗夫。至于上尉,孩子们到他家来给伊留莎解闷的事一开始就使他满心喜欢,甚至希望伊留莎从此将不再烦闷,也许因此会很快地好起来。他虽然为伊留莎万分担忧,但直到最后,他也从来不怀疑他的男孩一定会突然痊愈。他带着崇敬的心情迎接小客人们,在他们身边转来转去,侍候他们,非常乐意把他们背在身上,甚至当真会背他们,但是伊留莎不喜欢这种游戏,所以没有实行。他给他们买糖果、饼干、胡桃等吃食,预备茶水、夹心面包。应当说明的是这些时候他的钱没有断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当时那笔两百卢布的款子,他真是一丝不差地照阿辽沙推测的那样收下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后来进一步弄清了他们的境况和伊留莎的病情之后,亲自到他们家来,和全体家属见面,甚至使那个癫狂的上尉夫人也着了迷。从此以后,她的手头从来没有吝啬过钱,上尉因为被孩子快要死去的念头吓坏了,忘掉了以前的骄傲,驯顺地接受了别人的周济。这一段时间以来,赫尔岑斯图勃医生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约请,经常按时来诊视病人,隔一天一次,不过他的诊视效果很少,而给他开的药却多得吓人。但是这一天,也就是在这个星期日的早晨,上尉家里正在等候着一位新从莫斯科来,在莫斯科十分有名的医生,他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花了很多钱特地写信从莫斯科把他请来的。这倒不是为了伊留莎,而是为了另一个对象,这在下文适当的时候再说,但是既然来了,就请他也去给伊留莎瞧一下,这件事尉事前就得到了通知。关于柯里亚·克拉索特金的到来,他却完全没料到,虽然早就盼望这个使伊留莎朝夕苦苦思念的男孩赶快来到。在克拉索特金开门出现的当儿,上尉和男孩们都正围在病人的小床旁边看那只刚刚拿来的小獒犬,它昨天才生下来,但是上尉早在一星期以前就已定好,想要来给伊留莎消愁解闷,因为他一直念念不忘那只早已失踪而且自然已经死掉了的茹奇卡。伊留莎在三天以前就听说了要送给他一只小狗,并且还不是寻常的小狗,而是一只真正的獒犬(这自然是很重要的),但尽管他出于细致的体谅心情,表示对于这礼物十分喜欢,他父亲也好,孩子们也好,仍都明显地看出,这只新狗也许反而会更加强烈地在他那小心眼儿中引起对被他折磨的那只不幸的茹奇卡的回忆。小狗躺在他身旁蠕动着。他露出病恹恹的微笑,用他细瘦、苍白而干枯的小手抚弄着它,甚至看得出他很喜欢这条狗,但是……茹奇卡到底没有找到,这到底总不是茹奇卡,如果茹奇卡也能和小狗在一起,那才能感到完满的幸福!
“克拉索特金!”有一个孩子首先瞥见柯里亚走了进来,忽然喊了一声。大家显然顿时激动起来,孩子们让开了路,分站在小床的两头,这样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现了出来。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里亚。
“请进,请进,真是贵客!”他含糊不清地对柯里亚喃喃说着,“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来了。”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马上就显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会的礼节的。他立刻最先转身面向坐在安乐椅上的上尉太太(她这时候正满心不高兴,唠唠叨叨地说男孩们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条新来的小狗),在她面前非常客气地两足一并,立正行礼,随后转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样有礼地朝她鞠了一躬。他这种客气的举动给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别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这是受过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摊开两手大声说,“至于别的客人是一个骑着一个进来的。”
“孩子他妈,什么叫作一个骑着一个,这是什么意思?”上尉嘟囔着,虽然口气和蔼,却有点担心她乱说。
“就是骑着进来的。在过道里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就这样走进高贵的家庭里来。这是什么客人?”
“谁?谁?孩子他妈,谁骑着进来的?谁呢?”
“就是这个男孩,今天骑在那个男孩身上走进来的,还有这一个,骑在那一个……”
但这时柯里亚已经站在伊留莎的床旁。病人显然脸色发白了。他在**欠起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柯里亚。柯里亚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以前的小朋友,现在来到他面前,一下子完全惊呆了:他简直想象不到会看到这么一张黄瘦的脸庞,在疟疾般的高烧中变得这么通红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这样精瘦的小手。他又悲伤又诧异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么深沉而急促地呼吸着,伊留莎的嘴唇是那么干枯。他向伊留莎跨近一步,伸出手来,几乎完全张皇失措地说道:
“怎么样,老头儿,你好吗?”
但是他的声音哽住了,实在再装不出潇洒自如的神气,脸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点哆嗦起来。伊留莎满脸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还没有力气说话。柯里亚忽然举起一只手,不知怎的用手掌抚摸起伊留莎的头发来。
“不——要——紧的!”他对伊留莎轻声说,也许是鼓励伊留莎,也许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话。双方又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你有了一只新的小狗吗?”柯里亚忽然用毫不经意的口气问。
“是——的!”伊留莎拖长声调轻得像耳语似的回答,喘着气。
“黑鼻子,一定厉害,得用链子拴着。”柯里亚一本正经郑重地说,似乎当前唯一的大事就是这条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但其实主要的是他还在那里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要像“小孩子”般地哭出来,却还始终有点克制不住。“长大以后,必须用锁链拴结实,这我是知道的。”
“它会长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个喊着。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这样大,像一头小牛。”突然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像小牛,像真正的小牛,”上尉连忙凑上来说,“我特意找的这种狗,最厉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极大极厉害的,离地有这么高。您请坐下来,就坐在伊留莎小**,或者坐在长凳上也好。请坐,请坐,贵客,盼您好久了。同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一块儿来的吗?”
克拉索特金坐在**,伊留莎的脚边。他也许在路上就预备好怎样潇洒自如地开始谈话,但是现在却连话头都想不起来了。
“不……我是带着彼列兹汪一块儿来的。现在我有一只狗,名叫彼列兹汪。一个斯拉夫的名字。它在外面等着,我一打口哨,它就会飞跑进来。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说,“老头儿,你记得茹奇卡吗?”他突然把这问题向伊留莎提了出来。
伊留莎的脸扭曲了。他带着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里亚一眼。站在门边的阿辽沙皱紧眉头,偷偷地对柯里亚摇头,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里亚没看见,也许是故意不看见。
“茹奇卡……在哪儿?”伊留莎用嘶哑的嗓音问。
“老弟,你的茹奇卡——已经完了!您的茹奇卡早完蛋了!”
伊留莎不作声了,但又定睛望了柯里亚一眼。阿辽沙遇到柯里亚的目光,又尽力对他摇头,但是他又移开眼睛,装作仍然没有注意。
“跑到什么地方,就完蛋了。吃了这样一顿好东西还能不完吗?”柯里亚毫不容情地说着,自己不知为什么也仿佛有点呼吸紧迫起来,“但是我有彼列兹汪。斯拉夫的名字。我给你送来了。”
“我不要!”伊留莎忽然说。
“不,不,你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会感到有趣的。我特地领来,也是毛茸茸的,和那条狗一样。夫人,您允许叫进我的狗来吗?”他突然朝斯涅吉辽夫太太说,露出一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激动神色。
“不要,不要!”伊留莎声音凄楚地叫道。他的眼睛里显出了责备的神气。
“您最好……”上尉从墙边原来坐的箱子上突然跳了起来说,“您最好……下一次再说。”他喃喃地说,但是柯里亚抑制不住自己似的什么也不听,突然匆匆忙忙地对斯穆罗夫喊道:“斯穆罗夫,开门!”门刚一开,他就吹了一声哨子。彼列兹汪立刻飞也似的奔进屋来。
“站起来呀,彼列兹汪!拜拜!拜拜!”柯里亚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声喊着,那条狗用后脚支地,在伊留莎的床前笔直地站了起来。出现了谁也料不到的情景:伊留莎哆嗦了一下,忽然全身用力朝前挺起,俯身就着彼列兹汪,好像丢了魂似的望着它。
“这是……茹奇卡啊!”他忽然用悲喜交集的战栗声音喊道。
“不是它是谁呀?”克拉索特金放开嗓门响亮而快乐地大声嚷着,接着弯下身去抱住那条狗,举到伊留莎的面前。
“你瞧,老头儿,瞧见吗,眼睛是斜的,左耳被割破过,和你对我讲的特征一模一样。我就是按这特征找到它的!当时不久就找到了。它是没有主的,没有主!”他解释着,迅速地转身望望上尉、上尉夫人、阿辽沙,后来又向着伊留莎,“它常待在费多托夫家后院里,就在那儿做窝了,可是他们并不喂它,它是逃来的,从乡下逃来的。我就把它找到了。你瞧,老头儿,它当时并没有咽下你的那块面包。假如咽下,自然要死的,那是当然的!它既然现在还活着,那就一定已经吐了出来。不过你没有看到它吐。它吐了出来,但舌头还是被扎了一下,因此汪汪地叫唤起来。一边跑,一边叫,你却以为它完全咽了下去。它大概叫唤得非常厉害,因为狗嘴里的皮肉是很嫩的……比人嫩,嫩得多!”柯里亚狂热地大声说着,两颊通红,满脸放光。
伊留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用一双瞪得似乎可怕地鼓了出来的大眼睛望着柯里亚,嘴张开着,脸白得像纸。克拉索特金一点也没有觉察,假如他知道这样一个时刻会对病人的健康发生多么痛苦而致命的影响,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做出现在这种把戏来的。然而在屋里懂得这一点的也许只有阿辽沙一个人。至于上尉,他简直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茹奇卡!它就是茹奇卡吗?”他乐呵呵地大声喊着,“伊留莎,这就是茹奇卡,你的茹奇卡!孩子他妈,这就是茹奇卡啊!”他几乎哭出来。
“可我竟会没有猜到!”斯穆罗夫难过地说,“克拉索特金真行!我说他会找到茹奇卡的。真的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另外一个孩子喜悦地应声说。
“克拉索特金是好汉!”第三个声音说。
“好汉,好汉!”孩子们全大声喊着,拍起手来。
“你们别忙,你们别忙,”克拉索特金努力用压过大家的声音说,“我来对你们讲这是怎么回事,要紧的是怎么回事,而不是别的什么!我把它找到以后,带回家去,立刻藏了起来,锁上房门,不给任何人看,直到最后一天。只有斯穆罗夫一个人在两星期以前知道这事,但是我告诉他这是彼列兹汪,他并没有猜出来。就在这期间,我教会了茹奇卡各种玩意儿,你们可以看看,可以看看,它学会多少玩意儿!我教它,就预备等把它养肥、养懂事以后送给你,对你说:‘老头儿,瞧你的茹奇卡现在成了这样的了!’你们这里有没有一小块牛肉,它立刻可以做出一个把戏,会使你们笑死的。牛肉,只要一小块,你们有没有?”
上尉连忙穿过过道,向房东住的屋子跑去。上尉家也在那里做饭。柯里亚为了不空耽误宝贵的时间,迫不及待地忙对彼列兹汪叫道:“死呀!”那只狗突然翻身躺下,四脚朝天,一动也不动地死了过去。男孩们笑了,伊留莎仍旧用他那种带着痛苦的微笑瞧着,但最高兴看到彼列兹汪表演死过去的是“孩子他妈”。她朝那只狗哈哈大笑,还弹着手指唤着:
“彼列兹汪!彼列兹汪!”
“它怎么也不会起来的,怎么也不会起来的,”柯里亚显出应有的骄傲,得意扬扬地说,“即使全世界的人叫它也没有用。只要我一喊,它就会立刻跳起来!嘘,彼列兹汪!”
狗马上一跃而起,欢蹦乱跳,高兴得尖叫。上尉拿了一块煮熟的牛肉跑了进来。
“不烫吗?”柯里亚接过那块肉的时候,匆忙而且郑重其事地问,“不,不烫,狗是不爱烫的。大家都看好!伊留莎,你看呀,你看呀,老头儿,你为什么不看?我领了来,他反而不看!”
新的玩意儿是叫那条狗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伸长它的脖子,把那块好吃的牛肉放在它的鼻子上面。可怜的狗必须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鼻子上放着那块牛肉,听候主人的吩咐要站多久就站多久,动也不许动一动,哪怕有半小时也不许动。但这次彼列兹汪只被考验了短短的一分钟。
“接着!”柯里亚喊了一声,那块肉顿时从鼻子上飞进了彼列兹汪的嘴里去了。观众们自然都大为赞叹。
“难道,难道您就是为了训练这条狗才一直不来的吗?”阿辽沙不由自主地带着责备的口气问。
“就是为了这个,”柯里亚毫不在意地大声说,“我想把它教练得非常出色再带来给大家看。”
“彼列兹汪!彼列兹汪!”伊留莎忽然弹着精瘦的手指召唤着狗。
“你用不着这样,让它自己跳到你**来好了。嘘,彼列兹汪!”柯里亚用手拍拍床,彼列兹汪立刻像箭似的跳到了伊留莎的身边。伊留莎连忙用两手抱住它的头,彼列兹汪立刻舔他的脸,伊留莎紧紧偎着它,在**躺平了,把脸藏在它长长的毛里,不给大家看见。
“主啊,主啊!”上尉感叹了起来。
柯里亚又在伊留莎的**坐了下来。
“伊留莎,我还要给你看一个玩意儿。我给你把小炮带来了。你记得,我那时候就曾对你谈起过这尊小炮,你说:‘唉,我也真想看一看它!’瞧,现在我就把它带来了。”
柯里亚说着连忙从书包里掏出那尊铜炮来。他之所以那么匆忙,是因为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高兴。换了别的时候他一定会再等一等,让彼列兹汪所引起的效果完全过去了以后再说,但是他现在性急得连一分钟也不愿耽误了。“既然这样高兴,那就再让你们更加高兴一点!”他自己也十分陶醉了。
“我早就在官员莫罗佐夫那里看上了这东西,为了你,老头儿,为了你。这玩意儿是他的哥哥送给他的,在他那里白白地放着,我用爸爸书柜里一本叫作《穆罕默德的亲戚或开心的笑话》的书和他交换。这部胡扯八道的书是一百年前在莫斯科出版的,那时还没有书刊检查制度。莫罗佐夫最喜欢这类东西,还向我道谢哩。”
柯里亚举起小炮来向着大家,以便谁都可以看见它,欣赏欣赏。伊留莎微微欠起身子,右手继续抱住彼列兹汪,高兴地仔细打量着这个玩具。柯里亚宣布他有火药,立刻可以射击,“如果这不会吓了太太们的话”。当时的轰动简直达到了最**。“孩子他妈”马上要求给她拿近一点仔细看看这个玩具。这要求当时就照办了。她极喜欢这尊装着小轮子的铜炮,开始放在膝上滚来滚去。关于要求她允许射击的事,她满口答应,但却并不明白请求的是什么。柯里亚取出火药和铅子。上尉过去是军人,所以就亲自动手装火药,只装了极小一撮,并且请求把铅子留到下一次再说。炮放在地板上,炮口朝着空的地方,把三小粒火药塞进炮门里,用火柴点着,发出了极像样的轰鸣声。孩子妈吓得一哆嗦,但立刻高兴地笑了起来。孩子们露出无言的狂喜神色,而最为快乐的是看着伊留莎的上尉。柯里亚举起炮来,立刻就同铅子和火药一起送给伊留莎。
“这是给你的,给你的,我早就为你准备下了。”他反复地说,感到十分幸福。
“哎,送给我吧!不,最好还是把那尊炮送给我!”“孩子他妈”忽然像小孩似的请求起来。她满脸流露出担心不完的神色,生怕人家不肯送给她。柯里亚感到很尴尬。上尉惊惶激动起来。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他赶忙跑到她面前说,“那尊炮是你的,你的,但是让它放在伊留莎那里吧,因为那是赠送给他的,那也跟是你的一样。伊留莎随时会给你玩玩的,它算是你们公共的,你们公共的……”
“不,我不要公共的,我要完全是我的,不是伊留莎的。”“孩子他妈”继续说,简直要哭出来了。
“妈妈,你拿去吧,你拿去吧!”伊留莎忽然喊道,“克拉索特金,我可以不可以把这炮送给妈妈?”他忽然用哀求的样子问克拉索特金,似乎怕克拉索特金怪他把礼物转送给别人。
“完全可以!”克拉索特金立刻同意了,并且从伊留莎的手里取了小炮,自己交给这位太太,还极客气地鞠了一躬。她感动得甚至哭了起来。
“伊留莎,亲爱的,这才真是爱他的妈妈哩!”她快乐地说,又立即在膝头上滚起炮来。
“孩子他妈,让我吻吻你的手。”丈夫一下子跳到她面前,而且立即按他所说的做了。
“要说还有谁是最可爱的小伙子,那就是这个孩子!”感激不尽的太太手指着克拉索特金说。
“伊留莎,我以后可以不断地给你送火药来,要多少都行。我们现在自己会制造火药。博罗维科夫知道它的成分:二十四份的硝,十份硫黄,六份桦木炭,一块儿捣碎,加上水,搅成一团,放在鼓皮里研磨过,就成了火药。”
“斯穆罗夫对我讲过你的火药,但是爸爸说这不是真正的火药。”伊留莎应声说。
“怎么不是真正的?”柯里亚脸红了,“我们的火药能着。不过我也不大懂……”
“不,我没有说什么,”上尉忽然跳了过来,露出做错了事的样子,“我的确说过真正的火药并不是这样做的,但是这没有什么,也可以这样。”
“我不大懂这个,您更懂一些。我们在装发蜡的石头瓶里点着过,烧得很好,全都烧尽了,只剩下极小一点灰。但这是说那块软团,如果在鼓皮里研磨过,那就更加……不过您知道得清楚些,我不大懂。布尔金就为了弄我们的火药,还挨了他父亲一顿打,你听说了没有?”他忽然对伊留莎说。
“我听说了。”伊留莎回答。他带着无穷的兴趣和愉快听柯里亚说话。
“我们做了一整瓶的火药,他把火药就藏在床底下。他父亲看见了,说是会炸的,当时就打了他一顿,想到中学里来告我。现在他被禁止同我来往,现在已经谁都被禁止和我来往了。斯穆罗夫家里也不放他和我来往。我出了名。大家说我是‘不顾死活的人’。”柯里亚轻蔑地笑了一笑,“这全是从铁路的事件引起的。”
“哦,我们听说过您的那一次冒险!”上尉嚷着说,“你是怎么敢躺着的?你躺在火车底下的时候,难道完全不害怕吗?你觉得可怕吗?”
上尉在柯里亚面前做出一副阿谀逢迎的样子。
“并不特别可怕!”柯里亚漫不经心地回答,“倒是那只可恶的鹅把我的名誉糟蹋得最厉害了。”他又对伊留莎说。他说话的时候尽管一直装作随随便便的样子,但总是有点把握不住自己,似乎说着说着就走了调似的。
“哦,关于鹅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了!”伊留莎笑了起来,满脸发出光彩,“人家对我讲过,可我总没有弄明白,难道法庭真审判过你吗?”
“最琐碎无聊的傻事,在我们这里都照例会被编成了一桩大事情。”柯里亚用毫不在意的口气说,“有一天我在市场上走过,恰巧有一群鹅赶了来。我停下来在那里看鹅。忽然本地的一个小伙子,现下在普洛特尼柯夫的铺子里当送货员的维什尼亚科夫看我一眼,说道:‘你瞧着鹅干吗?’我一看他有二十多岁,圆圆的脑袋,傻呵呵的,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嫌弃平民老百姓的。我爱同老百姓在一起。我们比老百姓落后了,这是定论,你好像在笑,卡拉马佐夫?”
“不,哪能这样,我正专心在听您说话。”阿辽沙用极坦白的神气应声说。敏感的柯里亚一听,就马上又提起精神来了。
“卡拉马佐夫,我的学说是简单明了的,”他立刻又很快乐地忙着说下去,“我相信老百姓,永远愿意公平对待他们,但也绝对不去娇惯他们,这是先决条件[18]。不错,我讲的是关于鹅的事情。我当时对这傻子说:‘我正琢磨着,鹅在想些什么。’他痴痴地瞧着我,说:‘那鹅到底在想什么呢?’我说:‘你瞧,一辆载着大麦的车子停在那里。大麦从麻袋里撒出来,一只鹅正伸长脖子到车轮底下去啄麦粒吃,——你瞧见了没有?’他说:‘我看得很清楚。’我说:‘那么,如果现在那辆车稍微往前挪动一下,车轮会不会压折鹅脖子呢?’他说:‘那准会压折的。’说着就已经咧嘴笑起来,非常开心。我说:‘小伙子,那么我们来试一下。’他说:‘来吧。’我们用不着费多大脑筋:他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马笼头旁边,我站在侧面引那只鹅。刚好这时候那个乡下人全神贯注和旁人讲话去了,所以我也完全用不着去引,那只鹅已经自动把脖子伸到车轮底下去吃起麦粒来,我对那小伙子使了个眼色,他牵了一下笼头,喀嚓一声,把鹅脖子压成两截!恰巧这时候旁边的乡下人全看见了我们,大家一下子全喊了起来:‘你是故意的!’‘不,不是故意。’‘是故意的!’大家嚷着说:‘上调解法官那儿去!’把我也抓住了。‘你站在这里,从中帮忙,整个市场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的确是整个市场都知道我。”柯里亚自负地加了一句,“我们大家全拥到调解法官那里,那只鹅也拿了去。我一看,我的那位小伙子吓哭了,真的,哭得像女人一样。贩鸡鸭的人叫道:‘用这种方法会把所有的鹅全压死的!’自然还有证人在场,调解法官三言两语就了结了这件案子:赔一个卢布给贩鸡鸭的人,那只鹅就由小伙子带回去。以后不准再闹出这种玩笑来。那个小伙子继续像女人似的哭着,还指着我说:‘这不是我,这是他教我干的。’我十分冷静地回答,我并没有教他,我只是说出了基本的想法,只是出了个主意罢了。调解法官涅费多夫笑了,但又立刻为此生起自己的气来,对我说:‘我要立刻通知你们学校当局,以后不许再不读书,不做功课,却来出这类主意。’他后来并没有通知学校,那是说着玩的,但是事情倒真的传扬了出去,传到学校当局的耳朵里:我们这里人的耳朵是很长的!那个古文教师柯尔巴斯尼科夫特别嚷得凶,但达尔达涅洛夫又出来替我辩护。现在柯尔巴斯尼科夫对我们大家全气呼呼的,就像一头犟驴似的。伊留莎,你大概听见过,他结了婚,得到了米哈伊洛夫家三千卢布的陪嫁,但是新娘子是天下第一的丑婆娘。三年级学生立刻编了一首打油诗:
三年级学生听到了惊人的新闻,
邋遢汉柯尔巴斯尼科夫结了婚。
“往下更加可笑。我以后把这首诗拿来给你看。我对于达尔达涅洛夫没有话可说:他是个有知识的,的确有真才实学的人。我尊重那类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出头为我辩护。”
“但是关于什么人建立了特洛伊那个问题,你可把他难倒了!”斯穆罗夫忽然插嘴说,他很喜欢那个关于鹅的故事,这时候十分为克拉索特金而感到自豪。
“真的难倒了吗?”上尉讨好地附和说,“是关于什么人建立了特洛伊的事吗?这事我们听说过,真把他难倒了。伊留莎当时就讲给我听过。”
“爸爸,他什么都知道,在我们这些人里,他比谁都知道得多!”伊留莎也接口说,“他只是假装成这样,其实他在学校里各门功课全考第一。”
伊留莎带着无限幸福的神色望着柯里亚。
“关于特洛伊的问题只是无聊的瞎说八道。我自己认为这个问题是不重要的。”柯里亚用得意的谦逊姿态说。他已经完全恢复了自如的神气,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安:他感到自己过于兴奋,例如关于鹅的故事,他讲得有点太热心了,况且阿辽沙在他讲的时候一言不发,态度十分严肃。这个自负的少年开始渐渐地心绪不宁起来:“他之所以沉默,是不是因为看不起我,以为我在这里等他夸奖?假使他敢这样想,那我……”
“我一直认为这问题是不重要的。”他又傲然地说。
“我知道什么人建立的特洛伊。”一个以前几乎没有说过话的男孩完全出人意外地忽然开了口。他生性沉静,显然露出腼腆的样子,面貌很好看,有十一岁,姓卡尔塔绍夫。他坐在紧靠门的地方。柯里亚带着傲慢惊异的样子瞧了他一眼。原来,“什么人建立了特洛伊”的问题在各班都成了一种秘密,谁要想探明这秘密,就必须读斯马拉格多夫的书。但是斯马拉格多夫的书除了柯里亚以外谁也没有。有一天,在柯里亚转过身去的时候,卡尔塔绍夫匆忙中偷偷翻开插在许多书中间的斯马拉格多夫的著作,恰好翻到了讲述特洛伊城建立者的地方。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他总感到有点心虚,不敢公然宣布他也知道谁建立了特洛伊,恐怕出什么乱子,受柯里亚的羞辱。他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忍不住,竟说了出来。但实际上他也早就想说了。
“哦,什么人建立的?”柯里亚用高傲的神气转身问他,一看脸色就猜到他的确知道,所以当然立刻就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这时,在大家的情绪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所谓的不协调。
“建立特洛伊的是丘克尔、达尔丹、伊留斯和特罗斯。”男孩一口气说了出来,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红得看着可怜。但是孩子们全盯着他,看了整整的一分钟,随后所有这些盯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忽然又都转到了柯里亚身上。柯里亚露出轻蔑而又冷淡的神情,继续用眼睛打量着那个不逊的孩子:
“怎么是他们建立的?”他终于开口说,“而且一般地说,建立一个城市或国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他们跑了来,每人砌上一块砖头,是不是?”
传出了笑声。做错了事的小孩的脸色从玫瑰变成了血红。他一声不响,眼看就要哭出来。柯里亚让他这样继续被折磨了一分钟。
“议论这样的历史事件,比如一个民族的建立等等,首先必须弄清这是什么意思。”他一字一句用教训口气说,“不过我对于这一类娘儿们的神话一向不大重视,而且一般说,我压根儿就不很尊重世界史。”他忽然不经意地朝着在座的全体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不尊重世界史吗?”上尉似乎突然吃了一惊似的问。
“是的,世界史。那只是研究人类干的许多蠢事,别的什么也不是。我尊重的只有数学和自然科学。”柯里亚夸夸其谈地说,一边悄悄朝阿辽沙瞧了一眼:他在这里只害怕阿辽沙一个人的意见。但是阿辽沙还是沉默着,照旧露出严肃的态度。假使现在阿辽沙说上一句什么,事情或许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阿辽沙沉默着,而“沉默也许就是表示瞧不起”,于是柯里亚实在忍不住火了。
“现在我们那些古典文学也是的:完全是发疯,其他什么也不是。您好像又不赞成我的话吧,卡拉马佐夫?”
“我不赞成。”阿辽沙含蓄地微笑着说。
“要是您问我对于这些古典文学的根本看法的话,我要说,那简直就是一种警察手段,只是为了这个用意才设下这些课程的。”柯里亚忽然又渐渐地呼吸急促起来,“设这些学科就是为了使人沉闷,为了消磨人的才能。本来已够沉闷,还尽量想法怎样弄得更加沉闷些?本来已经够蠢笨,还想法怎样弄得人更加蠢笨些?于是就想出了古典文学。这是我对它们的根本看法,我希望我永不会改变这种看法。”柯里亚断然地说出他最后的结论,两颊上露出块块红晕。
“这是对的。”专心倾听着的斯穆罗夫忽然用响亮而且坚信的声调表示赞成。
“可他自己还是在拉丁文上考第一!”那群男孩中的一个忽然嚷了一句。
“是的,爸爸,他这样说,可他自己的拉丁文在我们全班里考第一。”伊留莎也附和说。
“那有什么?”柯里亚认为不能不自卫了,虽然他对于这些夸奖的话也感到很高兴,“我背熟拉丁文,因为必须去背熟,因为我答应母亲读完这门课,而我一向主张既然动手做一件事,就必须把它做好,但是我心里却深深厌恶古文课和所有这一类卑鄙的玩意儿。您不赞成吗,卡拉马佐夫?”
“何必说是‘卑鄙玩意儿’呢?”阿辽沙还是笑着说。
“要知道,所有的古典文学都已经译成了各种文字,所以说,他们设拉丁文课并不是为了研究古典文学的需要,仅仅是一种警察手段,为了消磨学生的才能。既然这样,怎么不是卑鄙的呢?”
“哦?这一切是谁教您的?”阿辽沙大声说,终于惊讶起来。
“第一,我自己也能了解,不用人家教;第二,您要知道,关于我刚刚对您讲的古典文学已经翻译出来这一层,那是教师柯尔巴斯尼科夫自己对三年级全班学生说过的。”
“医生来了!”一直沉默着的尼娜突然喊道。
果真有一辆属于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马车驶近大门来。一早晨都在等候医生的上尉拼命向大门口跑去迎接他。孩子他妈也振作起精神来,做出庄严的样子。阿辽沙走到伊留莎跟前,给他整理枕头。尼娜在安乐椅上不安地注意他怎样整理床铺。孩子们匆忙地告别,有几个人答应晚上再来。柯里亚朝彼列兹汪喊了一声,它从**跳了下来。
“我不走,我不走!”柯里亚忙着对伊留莎说,“我在过道等着,等医生走后,再进来,带着彼列兹汪进来。”
但是医生已经走了进来,他样子很神气,穿着熊皮大衣,留着深色长髯,下颏却刮得挺光滑。他跨过门槛,突然站住,似乎简直惊呆了;他一定觉得他是走错了门:“这是怎么回事?我到了哪儿?”他喃喃地说,既没脱皮大衣,也没摘下他那顶带帽檐儿的海狗皮帽子。一大群人,房间陈设的简陋,角落里绳上晾着的衣服,把他弄糊涂了。上尉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他谄媚地嘟囔说,“您就是到这里,到我家里,到舍下来……”
“斯涅——吉——辽夫吗?”医生傲慢地大声说,“斯涅吉辽夫先生就是您吗?”
“就是我。”
“啊!”
医生嫌脏似的又朝屋里扫视了一下,把皮大衣脱下。脖子上挂着的威严的勋章亮晶晶地射进众人的眼里。上尉赶紧接过皮大衣,医生又把帽子摘了下来。
“病人在哪儿?”他大声而且坚决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