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是不长的,时间已经很晚,阿辽沙才去敲监狱的门。天色甚至已黑了下来,但是阿辽沙知道会顺利地放他进去见米卡的。我们城里的情况,也和别的地方完全一样。当然起初,在侦查刚全部结束以后,亲戚和另外的一些人要获准探望米卡,还需要办好各种必要的手续,可是到了后来,倒也不是手续放松了,但至少对于常到米卡那里去的某些人,似乎自然而然形成了某些例外。有时甚至到了可以在指定的屋里和米卡单独会晤的地步。但是这类人不很多:只有格鲁申卡、阿辽沙和拉基金三人。警察局长米哈伊尔·马卡罗维奇对于格鲁申卡特别优待。这老头儿一直记得,他在莫克洛叶曾对她怒叱了一顿。等到弄明白了全部真相以后,他就完全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奇怪的是虽然他深信米卡是罪人,但是自从他被监禁以来,他对他的态度显得越来越温和:“也许原本是个心肠不坏的人,只是由于好酒和胡闹,就像个可怜虫似的完了!”在他心里,以前的恐怖换成了怜惜的情感。至于阿辽沙,警察局长很爱他,早就和他相识,而最近老是来探望的拉基金,则是“局长小姐们”——像他称她们的那样——的最亲近的朋友,他每天都在她们家里鬼混。看守所长忠于职守,却也是一个善良的老人。拉基金曾在他家里教过功课。阿辽沙也是看守所长特别要好的老友,他爱和阿辽沙海阔天空地谈论各种“高深的哲理”。对于伊凡·费多罗维奇这样的人,看守所长就不光是尊敬了,他对伊凡,主要是对伊凡的意见,甚至有点敬畏,尽管他自己也是个很大的哲学家,自然是“无师自通”的哲学家。但是他对于阿辽沙却有一种强烈的好感。最近一年来,老人正在着手研究福音书,时时把自己的感想告诉他这位年轻朋友。以前甚至还到修道院找他,同他和司祭们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一句话,阿辽沙即使在很晚的时刻到监狱来,他只要去找一下看守所长,事情永远可以顺利解决的。此外,监狱里所有的狱卒都和阿辽沙熟悉了。门岗呢,只要上级准许,自然也不会来多加留难。米卡在有人叫他的时候,总是下楼来,到指定接见的地方去。阿辽沙进屋的时候,恰巧和拉基金相遇,他正从米卡那里离开。他们两人大声说话。米卡一面送他,一面不知为什么笑得很厉害,拉基金却似乎在嘟嘟囔囔。拉基金特别是最近以来,很不愿意见到阿辽沙,几乎不和他说话,甚至点头打招呼也是很勉强的。他现在看见阿辽沙走过来,特别皱紧眉头,眼睛望着别处,似乎只顾扣他那件又大又厚的皮领大衣的纽子。后来又马上去找他的阳伞。

“可别忘了自己的东西。”他喃喃地说着,只是为了找句话说说。

“你也别忘了别人的东西呀!”米卡开玩笑,立刻对自己的俏皮话哈哈大笑起来。拉基金顿时发急了。

“你这句话可以去对你们卡拉马佐夫家这些农奴主崽子说,不必对我拉基金说!”他忽然大声嚷着,气得浑身战栗。

“您怎么啦?我只是说着玩的!”米卡叫了起来,“呸,真见鬼!他们全是这样的,”他朝迅速走出去的拉基金摆了摆头,对阿辽沙说,“一会儿坐在那里发笑,很高兴,一会儿忽然发起脾气来!甚至对你头也不点一下,你们是不是拌嘴了?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晚?我等了你整整一早晨,渴望你来。哎,不要紧!我们可以现在补转来。”

“他为什么老来看你?你和他很要好了吗?”阿辽沙问,也朝拉基金走出去的门摆了摆头。

“和米哈伊尔要好吗?不,还不至于,他简直是一只猪!他以为我是个……恶棍。他们连开玩笑也不懂,这是他们最糟糕的地方。从来不懂得玩笑。他们的心是干巴巴的,平直而干巴,就像我刚走进监狱时看到的牢墙的样子一样。不过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唉,阿历克赛,现在我好像把自己的头脑都弄丢了!”

他在长椅上坐下来,让阿辽沙坐在自己身边。

“对了,明天就要开审了。难道你完全不抱希望了吗,哥哥?”阿辽沙带着胆怯的心情说。

“你在说什么?”米卡似乎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说的是开审!见鬼!直到今天我和你净谈些无聊的话,净讲开审的事,却没有跟你讲到最主要的问题。是的,明天就要开审,不过我说我的头脑弄丢了,并不是指开审的事。头脑并没有丢失,而是在头脑里装着的东西遗失了。你为什么露出那么不以为然的神气瞧着我?”

“你说的是什么,米卡?”

“思想,思想,就是说这个!伦理学。你知道伦理学是什么?”

“伦理学吗?”阿辽沙惊异地说。

“是的,那是不是一种科学?”

“是的,有这样一门科学,不过……说实话,我没法对你解释清楚那是什么科学。”

“拉基金知道的。拉基金知道得很多,见他的鬼!他不想做教士。他准备到彼得堡去。他说,他要加入评论界,不过是要搞高尚正派的评论。好吧,他也许可以做出点有益的事,自己也名利双收。唉,他们这些人全是追求名利的能手!去它的伦理学吧!我算是完了,阿历克赛,我算是完了,你这个虔诚的人!在所有的人当中我最爱你。瞧着你,我的心都会跳起来。卡尔·伯纳德是谁?”

“卡尔·伯纳德?”阿辽沙又惊讶起来。

“不,不是卡尔,等一等,我说错了,是克劳德·伯纳德。他是谁?是化学家吗?”

“大概是一个学者,”阿辽沙回答,“不过说实话,关于他的情况,我也说不出多少。只听说他是学者,至于什么学者,就不知道了。”

“见他的鬼去吧,我也不知道,”米卡骂起来了,“大概总是个浑蛋,十有八九是的。这帮人全是些浑蛋。但是拉基金是会爬上去的,拉基金会钻缝子,也会成个伯纳德的。哎哟,这些伯纳德!他们现在到处都是!”

“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阿辽沙坚决地问。

“他打算写一篇关于我和我的案子的文章,借此在文坛上初露头角。他就为了这件事跑来跟我说明一切。他想写得有点道德寓意,意思是说‘他不可能不杀人,他是被环境所毒害的’等等,他对我这样解释过。他说他要带点社会主义的色彩。见他的鬼去吧!带色彩就带色彩,我反正是一样。他不爱伊凡,他恨伊凡,对你也没好话。我不赶走他: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但是他的态度十分傲慢。我刚才对他说:‘我们卡拉马佐夫一家不是卑鄙的人,却是哲学家,因为所有真正的俄国人全是哲学家。你虽然读过书,却并不是哲学家。你是个俗人。’他笑了,一副怀恨在心的样子。我对他说:‘思想问题是没法辩论的,’[27]这句俏皮话妙不妙?至少我也冒充了一下古典派。”米卡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什么你的头脑丢失了,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阿辽沙插嘴问道。

“为什么我的头脑丢失了?嗯!实际上……总的说来,是因为惋惜上帝,就为了这个!”

“怎么惋惜上帝?”

“你想一想:在神经里,头脑里,那就是在脑子中的那些神经里(真见它的鬼!)……有那样一些小尾巴,神经上的小尾巴,只要它们一哆嗦,也就是说,我抬眼望一望什么东西,就这样望一望,那些小尾巴就哆嗦起来,而哆嗦起来,就出现了一个形象,不是立刻出现,是等一刹那,等那么一秒钟,就仿佛出现了那么一个契机。哦,不是契机,去它的契机,是形象,那就是说一个物体,或者一项事件,咳,真见鬼!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看,还能想的缘故,是因为有那些尾巴,而并不是因为我有灵魂,我就是那种形象和模型,那全是蠢话。兄弟,这是米哈伊尔昨天对我讲的,当时我好像被火烫了似的。阿辽沙,科学真是伟大!一种新的人就要出现了,这我明白。但是到底惋惜上帝!”

“但这也很好嘛。”阿辽沙说。

“你是说惋惜上帝吗?化学,弟弟,化学!那是没有办法的,教士大人,请你稍为靠边挪一挪,化学来了!拉基金不爱上帝,完全不爱!这是他们大家最要害的心病!但是他们隐瞒着不说,他们撒谎,他们装假。我问:‘怎么样,你会把这种想法带进评论界去吗?’他说,‘自然不会让我这么公开说的。’说着笑了。我问他:‘不过这样一来,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来生,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那么说,现在不是什么都可以容许,什么都可以做了吗?’他说:‘你还不知道吗?’他又笑了。他说:‘聪明的人是什么都可以做的。聪明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做,可是瞧瞧你杀了人,却陷了进去,在监狱里烂掉!’这话是他对我说的。真是头臭猪!以前我会把这样的人撵出去的,现在却只是听着他说。他说的许多话都很有道理。写得也不错。他一星期前曾对我读过一篇文章,我当时特地抄下了三行,等一等,就在这儿。”

米卡匆匆忙忙地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念道:

“‘欲解决此问题,须先将自己的人格与自己的现实处境分开。’你明白不明白?”

“不,我不明白。”阿辽沙说。

他好奇地一面偷偷瞧着米卡,一面听他说话。

“我也不明白,又含混,又不清楚,却很聪明。他说:‘现在大家都这样写,因为潮流风气就是这样。’他们害怕潮流。这浑蛋,他还会写诗,赞美霍赫拉柯娃太太的纤足,哈,哈,哈!”

“我听说过了。”阿辽沙说。

“你听说过吗?听过那首诗吗?”

“没有。”

“我这里有,让我念给你听。你不知道;我还没有对你讲过,这里有整整一大段故事。真是个浑蛋!他三星期以前忽然揶揄起我来,说:‘你为了三千卢布,像傻瓜似的陷了进来,但是我却可以捞到十五万,娶一个寡妇,到彼得堡去买一所石头大厦。’他对我讲他怎样追求霍赫拉柯娃太太,她在年轻的时候就不聪明,四十岁上简直就变得疯疯傻傻。他说:‘而且她还很多情,我就要利用这点把她弄到手。我娶了她以后,就把她带到彼得堡去,在那里办一张报纸。’他说时嘴唇上竟还带着下流的、贪婪的涎水,他的涎水并不是为霍赫拉柯娃流的,却是为了这十五万。他自吹自擂,向我夸口;老上我这里来,每天都来,对我说:她上钩了。脸上一脸的喜色。谁料到他会突然被赶了出去;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占了上风,真是好样的!为了她把他赶了出去,我真想要好好吻吻这位傻太太!当时他到我这里来,编了这首诗。他说:‘我是生平第一次弄脏我的手写起诗来,为了奉承,也就是为了做有益的事。我把钱从一个傻女人手里抢过来,以后可以造福社会。’所有一切卑鄙龌龊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找到这种造福社会的借口的!他说:‘无论如何,我总比你的普希金写得好些,因为我能在一首滑稽的小诗里也塞些忧国忧民的公民感进去。’他是在指普希金的什么——这我明白。假使他果真是有才华的人倒也罢了,可他却只会描写女人的小脚!他还对他那些打油诗很自负哩!他们这种人的自尊心,自尊心啊!他想出了这么一个题目:《祝我意中人的病足早日痊愈》,他真是个滑稽角色。

纤足生来真美好,

肿得实在不大妙!

请位医生来诊治,

越包越扎越糟糕。

纤足并非我所好,

普希金才写这一套。

我所爱的是头脑,

只愁它不大爱思考。

刚刚有些开了窍,

又被足疾来打搅!

为使头脑能清明,

但愿脚痛早点好。

“下流坯,真是下流坯!但是这坏蛋做得倒很巧妙!果真塞了些‘公民感’进去。在他被撵走时候,可一定气坏了。简直咬牙切齿了吧!”

“他已经报了仇,”阿辽沙说,“他写了一篇通讯造霍赫拉柯娃的谣。”

于是阿辽沙匆匆地把在《流言》报上刊出那篇通讯的事讲给他听。

“那是他,是他!”米卡皱着眉肯定说,“那一定是他!这类通讯……我是知道的,已经写了不少这种下流的东西,譬如讲格鲁申卡的事情的!还有讲她……讲卡嘉的。哼!”

他烦恼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哥哥,我不能在这里久留,”阿辽沙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明天对于你是一个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临到你头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来踱去,不谈正事,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不必惊讶,”米卡急躁地打断他的话说,“难道还叫我谈那只臭狗,谈那个凶手吗?你和我已经谈得够多了。我不愿意再谈论这臭人,臭丽萨维塔的儿子!上帝会杀死他的,你往后瞧吧!你别响!”

他带着激动的心情走到阿辽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闪着光。

“拉基金不会懂得这个的,”他开始说,似乎兴高采烈起来,“至于你,你却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来。你瞧,我早就想在这里,在这剥落的牢墙里面,对你倾吐许多话,但是却还一直闭口没谈最主要的一件事:时间似乎还没有到。现在总算等到了最后的时刻,好对你吐露我的心里话了。兄弟,我在最近这两个月里感到自己身上产生了一个新人。一个新人在我身上复活了!他原来就藏在我的心里,但是如果没有这次这一声晴天霹雳,他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真可怕!说到我今后会到矿山里去用铁锤挖二十年的矿,那有什么,我并不怕这个,我现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个复活的人又离开了我!就在那里,矿山里,地底下,自己的身边,在同样的囚犯和凶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颗人类的心,和它融合无间的。因为在那边也可以生活,也可以爱和悲伤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复活起来,可以花费许多年的光阴来照顾他,最后终于从黑暗的深渊中培育出高尚的心灵,慈悲的胸怀,让天使再生,使英雄复活!他们这类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们这些人都是对不起他们的!我在那样一个时刻梦见了‘娃娃’,‘娃娃为什么这样穷?’那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在那样一个时刻对我昭示的预言!我要为着‘娃娃’而去流放。因为大家都应当为一切人承担罪责。为一切的‘娃娃’,因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将要为大家而去,因为必须有人为大家而去。我没有杀死父亲,但是我应该去。我甘愿接受!我是在这里才想到了这一切的,就在这剥落的牢墙里。他们是很多的,那里有成百上千这样的人,在地底下,手持着铁锤。是的,我们将身戴锁链,没有自由,但是那时,在我们巨大的忧伤中,我们将重新复活过来,体味到快乐,没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为它就是上帝给予的,这是他的特权,伟大的特权。上帝啊,人应该在祈祷里忘记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没有上帝,那怎么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说八道。如果人们真要把上帝从地上赶走,那我们会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时候,我们这些地底下的人将在地层里对上帝唱悲哀的赞美诗,对给予快乐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乐万岁!我爱他!”

米卡讲完这一番古怪的话,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他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眼里滚出泪水。

“不,生命是无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开始说,“阿辽沙,你想象不出我现在是多么想生活下去,就在这剥落的牢墙里,我心中产生了对于生存和感觉的多么强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这个,他只想盖房子和出租。但是我等候着你。痛苦算什么?我不怕它,尽管它多得不计其数。以前我怕,现在我不怕。你知道,也许我在法庭上连问题都不愿回答。我觉得现在我身上力量多么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只要能随时对自己说:‘我存在着!’在千万种苦难中——我存在着,尽管在苦刑下浑身抽搐——但我存在着!尽管坐在一根柱子顶上苦修,但是我存在着,我看得见太阳,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有它。知道有太阳——那就是整个的生命。阿辽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种各样的哲学害苦了,真是见鬼!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么样?”阿辽沙连忙问,但是米卡没有听见。

“你瞧,我以前从来不曾产生过这一类怀疑,但它们其实一直隐藏在我的心里。也许就因为有这些不自觉的念头在我的心里翻腾,所以我才酗酒,打架,发狂。我的打架就为的是平复它们,把它们消除,压灭。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隐藏在心底里。伊凡弟弟是狮身人面的怪物,他默不作声,永远默不作声。但是我却被上帝问题折磨着。老是被它折磨着。假如没有上帝,那可怎么办?假使拉基金说它是人类凭空想出来的。假使他的话是对的,那该怎么样呢?要是没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间的主宰。妙极了!但是如果没有上帝,他还能有善吗?问题就在这里!我一直想着这个。因为那时候叫他——人——去爱谁呢?叫他去感谢谁?对谁唱赞美诗呢?拉基金笑了。他说,没有上帝也可以爱人类。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这样说,我是简直没法理解。生活对拉基金来说是很轻松的。他今天对我说:‘你还是去鼓吹扩大人权,或是主张牛肉不得涨价好,这些哲学造福于人类更简单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说:‘而你呢,如果没有了上帝,你自己就会胡乱抬高牛肉的价钱,只要对你有利,你会拿一个戈比去赚一千卢布。’他生气了。归根结底道德是什么?你说说,阿历克赛。我有我的道德,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道德。可见这都是相对的。对不对?不是相对的吗?这真是叫人挠头的问题!我要是对你说,我为这个问题两夜没睡着,你不要笑!现在我奇怪的只是人们在那里生活着,却一点也不去想它。真是无谓空忙!伊凡没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声。我以为他是共济会员。我问过他——他也默不作声。我想在他的泉水里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声。只有一次说了一句话。”

“说什么?”阿辽沙连忙追问。

“我对他说:既然这样,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干了呢?他皱着眉头,说道:‘我们的父亲,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是只猪猡,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确的。’这是他信口说的话。只说了这一句话。这简直比拉基金更彻底了。”

“是的。”阿辽沙难过地承认,“他什么时候来看你的?”

“这话以后再说,现在先说别的事。我直到现在差不多还一点也没有对你谈起过伊凡。我要等到最后再说。等到我这里事情了结,做了判决以后,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全对你说出来。这里有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你将是我的裁判官。现在你先别提起,一声也别响。你方才说起明天的事情,开审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同那个律师谈过吗?”

“律师有什么用!我对他全说了。他是一个外貌温和的光棍,京城里的滑头,伯纳德。他一点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杀死的,你想想看!这我是看得出来的。我问:‘既然这样,您为什么跑来替我辩护呢?’这种人真是该死。又去请医生来,想证明我是疯子。我不答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责任’尽到底。真是费了大劲!”米卡苦笑了笑,“猫!残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叶曾说过她是一个‘火气极大’的女人!有人转告了她。是的,证词简直像海滩上的沙子那么越积越多了!格里戈里一口咬定他的说法,格里戈里是诚实人,但却是一个傻瓜。有许多人之所以诚实,就因为他们是傻瓜。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里戈里是我的对头。有些人做你的对头比做朋友对你来说还更好些。我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说出借了四千五百卢布以后跪下来叩头的事情。她是要还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愿意她这样自我牺牲!这样会使我在法庭上无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辽沙,你到她那里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说出这件事来。能不能?不过见鬼,随他去吧。我总可以忍受下来的!我并不可惜她。她自己甘愿这样。自作自受。阿历克赛,我也会有我的话要说。”他又苦笑了笑,“不过……格鲁申卡,格鲁申卡,天呀!她现在为什么要忍受这种苦刑呢?”他忽然含着眼泪叫了起来,“格鲁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来,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刚到这里来过……”

“她对我说了。她今天对你很生气。”

“我知道。我的脾气真是要命。我竟大发起醋劲来!她走的时候,我后悔了,吻了她。却没有请求饶恕。”

“为什么不请求?”阿辽沙惊诧地说。

米卡忽然几乎是快乐地笑了起来。

“上帝保佑你吧,可爱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时候都千万别向心爱的女人请求饶恕自己的错处!特别是向心爱的女人,无论你怎样对她有错!因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对她们至少是懂得一点的!只要一开始在她面前认错,说:‘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那么责备的话立刻就会像大雨似的倾盆而下!她决不肯直截了当、干干脆脆地轻易饶恕你,一定要把您糟蹋得一文不值,连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都会数落出来,什么都会想起来,什么都不会忘记,还要添枝加叶,一定要这样,最后才会饶恕你。这还是她们中间最好、最好的哩!她会搜出种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来,统统都往你的头上扣。我对你说,她们生着一副活剥人皮的性子,她们全都是这样的,这些天使,可是没有她们,我们却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对你直截了当地老实说吧:每个体面的男人都应该怕一个女人。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觉。男人应该宽宏大量,这是不会使男人丢脸的。甚至也不会使一位英雄丢脸,使恺撒丢脸的!但尽管这样,还是不要请求饶恕,永远不要,无论如何也不要。你要记住这个规矩,这是你的哥哥米卡,为女人而毁了一生的米卡教给你的。不行,我不去请求饶恕,我要对格鲁申卡做点对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历克赛,我崇拜她!但她却看不见这一点,她永远嫌爱她爱得不够。她折磨我,用爱情来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么!以前折磨我的只是那魔鬼般的肉体曲线,现在我是整个儿拿她的心当作了我自己的心,并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了!他们会许我们结婚吗?如果不结婚,我会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梦都在疑神疑鬼。她对你说我什么了?”

阿辽沙重述了格鲁申卡刚才所说的那番话。米卡仔细听着,反复地问了几次,很满意。

“这么说,我吃醋,她倒并不生气。”他感叹说,“真是个女人!‘我自己的心也是残酷的。’唉,我倒是爱这类残酷的人,不过如果他们对我怀疑吃醋,我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我们会时常打架。但是我仍旧会无限地爱她。他们会许我们结婚吗?流放犯可以结婚吗?这是个问题。可没有她,我简直活不下去。”

米卡皱紧眉头,在屋里来回地走。屋里几乎全黑了。他突然露出十分焦虑的样子。

“她说其中有秘密,是不是?我们三人合谋反对她,连卡嘉也搅在里面吗?不对,好格鲁申卡,不是这么回事。你这是瞎想了,是用你那种傻女人的心思瞎想了!唉,我的好阿辽沙,管他哩!我就把我们的秘密对你讲出来吧!”

他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迅速地凑近站在他面前的阿辽沙,用神秘的神气对他悄声说起来,虽然实际上没有人能够听见他们说话:那个看守的老头儿正在角落里长凳上打盹,站岗的兵士是完全听不见的。

“我对你讲出我们的全部秘密来!”米卡匆忙地低声说,“我本来以后也要讲的,因为没有你,我能做出什么决定来呢?你是我的一切。我虽然说伊凡高出我们之上,但你是我的智慧天使。唯有你的决定才能算数。也许最高的人是你,而不是伊凡。你瞧,这事牵涉到良心,最高的良心,这个秘密那么事关重大,我自己无法决定,一直搁着想等你来解决。但现在做出决定的时间还早,因为应该等候判决:等到判决一下,你就来决定我的命运吧。现在你不必做什么决定。我对你说。你听着,但不必做什么决定。你站在那里,静静听着。我不全对你讲。我只对你讲讲总的想法,不讲细节,你别作声。别提出问题,别做出什么举动,你同意吗?不过天啊,叫我拿你的眼睛怎么办呢?我就怕你的眼睛会说出你的决定来,尽管你并不作声。哎,我真怕呀!阿辽沙,你听着:伊凡弟弟建议我越狱逃走。详细情节我不必说,一切都想到了,一切都可以事先安排好。你别作声,暂时先别决定。同格鲁申卡一起到美国去。要知道我没有格鲁申卡是活不下去的!要是他们不让她跟我一起去流放可怎么办呢?流放犯能结婚吗?伊凡弟弟说是不能的。没有格鲁申卡叫我还怎么拿着铁锤到地底下去?我只好用那铁锤敲碎自己的脑袋!可是另一方面,良心上又怎么办呢?那样就等于逃避苦难!本来已经有了良心的指示,却把指示拒绝了。有一条赎罪的大道,却拐弯走上了别的路。伊凡说,在美国,只要有‘善意’,比在地底下能做更多有益的事。但是我们那地底下的赞美诗又上哪儿去唱呢?美国有什么!在美国也仍旧不过是无谓空忙!我想蒙哄欺诈的事情美国也不少。我不过是逃避了上十字架!阿历克赛,我对你说,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理解这个。我对你所讲关于赞美诗的话,在别人看来全是蠢话,胡闹。别人会说,你不是发疯,就是傻子。可我既没发疯,也不是傻子。伊凡也理解关于赞美诗的话,唉,他理解,可只是不回答,一声不响。他不相信赞美诗。你别说,别说。我看出你的眼里的神气:你已经决定了!别决定,可怜可怜我吧,我没有格鲁申卡是活不下去的。你等到审判以后吧!”

米卡像疯子似的说完了这段话。他两手抓住阿辽沙的肩膀,用炽烈的、如饥似渴的目光紧紧盯着阿辽沙的眼睛。

“流放犯能结婚吗?”他用哀恳的声音,第三次重复问道。

阿辽沙异常吃惊地听着,受了很大震动。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说,“伊凡是不是坚决这样主张?这究竟是谁先想出来的?”

“是他,是他想出来的,他坚决主张这样做!他一直不来见我,一星期以前忽然到这里来,开口就谈起这件事情。他非常坚决地主张这样。他不是请求我,而是命令我。虽然我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对他倒了出来,像对你似的,并且也讲起了赞美诗,他却仍旧毫不疑惑我会听他的话。他对我讲了应该怎样安排,还探问清楚了一切情况,但这话以后再说。他渴望这样做,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主要问题是钱。他说,需要有一万卢布做越狱的费用,两万卢布到美国去的路费。他说,有一万卢布我们可以安排一次极出色的越狱行动。”

“他绝对不许你转告我吗?”阿辽沙又问。

“绝对不许我转告任何人。尤其是你:无论怎样也不能告诉你!他一定是怕你成为仿佛是我的良心,使我不肯那样做。你不要对他说我转告了你。唉,千万不能说!”

“你说得对,”阿辽沙断定说,“在法庭判决以前是不可能做出决定的。审判以后你自己就会做出决定,那时候你一定会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个新人,他会做出决定的。”

“新人也好,伯纳德也好,他反正会做出伯纳德式的决定来的!因为看起来似乎我自己就是卑鄙的伯纳德!”米卡露牙苦笑着说。

“可是哥哥,哥哥,难道你竟对宣告无罪完全不抱希望了吗?”

米卡**似的耸了耸肩,表示否定地摇摇头。

“阿辽沙,好人儿,你该走了!”他突然着忙起来,“看守所长在院子里叫呢,立刻就要走进来了。太晚了,违反了规章。你快点拥抱我,吻吻我,给我画个十字,好人儿,为明天的考验画十字。”

他们拥抱着接吻。

“伊凡还提议逃走,”米卡忽然说,“尽管他深信是我杀的哩!”

他的唇上露出了一丝伤心的苦笑。

“你问过他相信不相信吗?”阿辽沙问。

“不,没有问。我想问,可是不敢问,没有勇气。但问不问都一样,我从眼睛上就能看出来的。哦,再见吧!”

又匆匆地吻了一下,阿辽沙已经要走出去了,米卡突然又喊住了他:

“你站在我的面前,就这样。”

他又紧紧地用两手抓住阿辽沙的肩膀。他的脸突然变得煞白,连在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他的嘴唇扭歪了,两眼紧紧盯着阿辽沙。

“阿辽沙,你对我完全说实话,就像在上帝面前那样:你相信不相信是我杀死的?你,就说你自己,究竟相信不相信?完全讲实话,不要撒谎!”他发狂似的对他喊着。

阿辽沙觉得似乎眼前的东西一阵摇晃。他感到仿佛有一把尖刀猛地在他的心上扎了一下。

“算了吧,你这又是何苦。”他喃喃地说,不知怎么办才好似的。

“全部实话,全说出来,不要撒谎!”米卡重复着说。

“我从来连一分钟也没有相信过你是凶手。”阿辽沙用颤抖的声音发自肺腑地突然迸出了这样一句话,同时举起了右手,似乎是请上帝来做这句话的证人。米卡立刻满脸现出了幸福的光辉。

“多谢你!”他拉长着声音说,好像在昏晕苏醒过来以后发出的一声长叹,“现在你使我再生了。你相信吗?我直到今天一直不敢问你,因为问的是你,问的是你啊!好了,你去吧,你去吧!你使得我明天有了力量,愿上帝赐福给你!好,你去吧,你要爱伊凡呀!”米卡最后又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阿辽沙走出来时泪流满面。米卡会疑惑到这种程度,甚至对他,对阿辽沙也会不敢相信到这种程度,这一切忽然使阿辽沙看清了他不幸的哥哥心灵里那种毫无出路的深沉忧伤和无比绝望,这是他以前所从来没有想到的。他心中霎时充满了无限的深深哀怜之情,使得他万分痛苦。他的被刺穿的心痛得厉害。“你要爱伊凡!”他忽然想起米卡刚才所说的话来。他现在正是要去找伊凡。他在早晨就很想见一见伊凡。伊凡的事折磨他本来不亚于米卡,现在,和米卡见面以后,更加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