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医生,但是我觉得已经到了必须对读者交代一下伊凡·费多罗维奇的病的时候了。我在这里只想事先说明一点:他今天晚上恰巧处于发作脑炎的前夜。他的身上早已种了病根,不过一直还在顽强抵抗着,现在终于完全被疾病压倒了。我对于医学完全外行,只能冒昧地推测,也许他借着非常的意志力,的确曾暂时挡住了病魔,并想完全战胜它。他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但是在这时候,在一生中将要来临的这个性命交关的时刻,正当必须亲自出头,勇敢而且坚定地说出自己的话,并且“在自己面前证明自己无罪”的时候,他特别厌恶生病。但他还是到莫斯科新来的医生那里去了一次,这医生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为了想实现她的一个幻想特地请来的,这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医生听了他的叙述,并经过检查,断定他的脑子甚至好像有点失常,对于他怀着厌恶心情承认出来的一些话一点也不惊讶。“在您的情况下,产生幻觉是完全可能的,”医生肯定说,“虽然必须加以验证,总而言之,必须开始认真治疗,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要不然一定会有严重的后果。”但伊凡·费多罗维奇从他那里走出来以后,没有按他的明智的劝告做,不肯躺下来就医:“我还可以走路,暂时还有力气,如果倒下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那时再让人家爱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去吧。”他摆了摆手就这么决定了。他现在坐着,几乎自己觉得自己正在陷入梦魇,像上边已经说过的那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墙沙发上面的什么东西。忽然发现那里坐着一个人,谁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回来进屋的时候,那人还没有在屋里。那是一位老爷,或者不如说是俄国的某一类绅士,年纪已经不轻,正如法国人所说的那样,“年将半百”[28],深色的,还显得又长又密的头发里,以及修剪过的小尖胡子里都夹着不多的几缕银丝。他穿一件褐色上衣,显然是上等裁缝做的,但是穿破了,大概是两年前做的,已经完全不合时髦,这类衣裳在富裕的上流社会里已有两年没人穿了。衬衣和像围巾似的长领带,全和一般漂亮的绅士一模一样,可是如果近看一下,就可以看出衬衣是肮脏的,宽阔的围巾是十分破旧的。客人的那条带格的裤子很合身,但也是颜色太浅,又似乎太瘦,现在已经没有人穿了,就像那顶柔软的白绒帽一样,这位客人现在还戴着这么顶帽子未免太不合时令了。一句话,那是在囊中羞涩情况下维持的体面外表。这绅士很像属于在农奴制时代曾兴旺得意的那种游手好闲的地主。他显然见过世面和上等社会,曾经有过广阔的交游,也许至今还保持着,但是在度过了青年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以后,再加上农奴制新近被废除,渐渐变得贫穷,似乎变成了一位高等食客,经常出入于一些好心的老朋友家里,人家之所以乐意接待他,是因为他性格随和,易于相处,也因为他总还算是个体面人,甚至不管到谁那儿,总还可以占一席地,不过自然是只能敬陪末座。这类性格随和的上流食客善于讲闲话,陪打牌,却决不喜欢别人硬要托他们去办任何事情。他们通常是孤身一人,或是光棍,或是鳏夫,也许有子女,但总是在远地的某婶婶、姨母处抚养着,对于他们,这位绅士几乎从来不在上流社会里提起,仿佛是有点为这样的亲戚害臊。他们逐渐地和子女们完全隔阂了,只是偶尔在过生日和圣诞节的时候得到他们的贺信,有时甚至也回答一两封。这位不速之客的面容不仅温厚而且随和,按照情况需要,随时准备做出种种亲切有礼的脸色来。他身上没有表,但是戴着系在黑色绸带上的玳瑁边夹鼻眼镜。右手的中指上赫然戴着一只厚重的金戒指,上面镶着块不太贵重的蛋白石。伊凡·费多罗维奇不高兴地沉默着,不愿意开口说话。客人等候着,坐在那里,正像一个食客,刚从楼上专门腾给他住的房间里走下来,和主人做伴,但因为主人正心里有事,皱眉想着什么,所以只是安分守己地沉默着,但是只要主人一开口,就随时准备做各种亲切的闲谈。忽然,他的脸上似乎露出一种关心的神气。

“喂,”他开始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请别见怪,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到斯麦尔佳科夫那里去,是为了打听关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事情,但是你却一点也没有打听出什么就回来了,一定是忘了。”

“啊,是的!”伊凡忽然脱口说,脸色变得焦虑而阴沉,“是的,我忘记了。但是现在反正一样了,一切到明天再说吧。”他自己嘟囔着说。“至于你,”他生气地对客人说,“这是我自己马上会想起来的,因为我正是为这事烦恼!你现在闯了进来,难道我就会相信你,说这是你提醒的,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吗?”

“那你就别相信好了。”绅士和气地笑笑说,“强制信仰算什么?而且在信仰上是任何证据也不起作用的,特别是物质上的证据。多马所以相信,并不是因为他看见了复活的基督,而是因为他原来就想这样相信[29]。例如那些迷信招魂术的人,我很喜欢他们,你想一想,他们以为他们是起了维护信仰的作用,因为他们看见魔鬼从另一世界里向他们露出了尖角。他们说:‘这可以说就是物质的证据,足以证明另一世界是存在的。’既是另一世界,又是物质证据,唉,这些人的脑子啊!再说即使证明了有鬼,也还不知道是否就证明着也有上帝?我真想加入唯心主义者学会,在他们里面和他们作对,跟他们说‘我是现实主义者,却不是唯物主义者’,哈哈!”

“你听着,”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从桌边站起来,“我现在好像是在发梦呓,自然是在发梦呓,你尽管胡说好了,我都无所谓!你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引得我狂怒了。我只是有点惭愧。我想在屋里走一走。我有时不像上次那样看得见你,甚至听不到你的声音,但是永远猜得到你乱嚼的是什么,因为这是我,我自己在那里说话,而不是你!我只是不知道,我上次是睡熟的时候还是醒着的时候见到你的?我现在一用冷水浸湿手巾,敷在头上,你也许就要无影无踪了。”

伊凡·费多罗维奇走到角落里,拿起手巾,照他说的做了,于是头上缠上了湿手巾,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很高兴,你我彼此直接用‘你’来称呼了。”客人开口说。

“傻瓜,”伊凡笑着说,“我还会和你用‘您’来称呼吗?我现在很高兴,只不过太阳穴很痛,后脑勺也痛,但我请你别像上次那样讲哲学。你要是不能走开,就该聊些快乐的事情。你可以瞎编一点人家的闲话,你本来就是食客,可以谈一谈东家长西家短。唉,这梦魇真烦人!但是我不怕你。我会战胜你,不至于被送进疯人院去的!”

“食客,妙极了[30]。是的,我就是这类人。在这世上我不是食客又是谁呀?顺便说说,我听你讲话,觉得有点奇怪:说实话,你仿佛渐渐地有点把我当作了什么真实的东西,而不像上次那样地坚持着只把我当作你的幻想了。”

“我从来也没把你当作真实的东西。”伊凡近乎狂怒地喊了起来,“你是谎言,你是我的一种疾病,你是幻影。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你消除,明白我必须忍受你一个时期。你是我的幻觉。你是我的化身,但只是我某一方面的……思想和情感的化身,而且是最卑劣最愚蠢的一个方面。从这一点来讲,你甚至对我来说是很有意思的,只要我有工夫和你混。”

“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来戳破你:刚才在路灯下边,你朝着阿辽沙大喊‘你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他到我这里来呢?’的时候,你是想起了我吧。这么说,有短短一会儿你是相信的,你相信我是实在有的。”绅士温和地笑着说。

“是的,这是天性的弱点,但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睡着还是醒着。我也许当时仅仅在梦里见到你,并不是在清醒的时候。”

“你刚才为什么对他,对阿辽沙那样严厉?他是可爱的:我在佐西马长老的事情上,是对他有错处的。”

“你不许提阿辽沙!你居然敢这样说,你这奴才!”伊凡又笑了。

“你一边骂,一边笑,这是好兆头。其实,你今天对我比上次客气多了,我明白为什么缘故:是因为那个重大的决定。”

“不许你提那个决定!”伊凡蛮横地嚷着。

“我明白,我明白,这很高尚,很好[31],你明天又要去替哥哥辩护,牺牲自己,这是骑士风度[32]。”

“住嘴,不然我要给你一下子!”

“从某一点说来,我会很高兴,因为那样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既然给了我一下,那就是说你承认我是真实的,因为对于幻影根本就没法给他一下子。好,说正经的吧,我是无所谓的,你要骂就骂,不过最好能稍微客气一点,甚至同我也应该客气一点。要不然,傻瓜呀,奴才呀,像什么话!”

“骂你就是骂我自己!”伊凡又笑了,“你就是我,就是我自己,不过面孔不同罢了。你所说的话都是我心里想的,你根本不可能对我说出什么新鲜话来!”

“假如我的思想和你一样,这只会使我感到荣幸。”绅士严肃而有礼貌地说。

“不过你净拾取我的坏思想,主要的是愚蠢的念头。你愚蠢而且庸俗。你愚蠢极了。不,我简直受不了你!叫我怎么办呢?叫我怎么办呢?”伊凡咬着牙说。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做一个绅士,而且希望人家也这样看待我。”客人开始说,做出一副纯粹食客式的、温和而预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气,“我穷,但是……我不说我很诚实,但是……社会上普遍公认我是个堕落的天使,这已成为不言而喻的事了。说实话,我真想不到,我什么时候曾经是个天使。即使曾经做过,也已经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现在我只珍重一个体面人的名誉,凑凑合合地生活着,努力做个讨人喜欢的人。我诚恳地爱别人,唉,人家有许多话是糟蹋我的!我有时寄住在你们这里,我的生活就过得仿佛实际了些,这是最使我喜欢的。我自己和你一样,也苦于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爱你们地上的现实主义。你们这里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几何学,可是我们却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这里走来走去,一味幻想。我爱幻想。而且在地上我变得迷信了,请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欢迷信。我在这里接受你们的一切习惯:我爱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吗,爱和商人和神父们一块儿洗蒸汽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为一个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并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这幻想是能实现的,不过但愿它能一劳永逸地彻底实现。我的理想就是走进教堂,诚心诚意地插上一支蜡烛,说实话真是这样。那时候我受苦就到头了。我也爱在你们那里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时,我跑到育婴堂去给自己种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么心满意足,因为我给斯拉夫兄弟会捐了十个卢布!……哦,你没有在听我说话。你知道,你今天样子很不自在。”绅士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医生那里去过了,你的健康怎样,医生说什么?”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聪明。你又骂人了吗?我说这话,并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尽可以不必回答。现在风湿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说了一句。

“你净说这些话!我去年得了一场风湿病,至今还心有余悸哩。”

“鬼也得风湿病吗?”

“既然我有时化身为人,怎么会没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结果。撒旦说,我是人,关于人的一切我没有不熟悉的[33]。”

“什么?什么?撒旦说,人的一切……一个鬼能引用这话,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兴,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欢了。”

“你这话不是从我这里学去的,”伊凡忽然停住,像惊呆了一般,“我的脑筋里从来没有想到这层,这真奇怪……”

“这很新鲜,不是吗?[34]这一次我要诚恳待人,我可以对你解释一下。你好好听着。在睡梦中,特别在发梦魇的时候,由于肠胃的失调或其他什么原因,有时人会做极曲折离奇的梦,梦见那么丰富多彩的现实情景,那么重大的事件,甚至一连串的事件,而且编排成那么巧妙的情节,有种种意想不到的细节,从你最高尚的行为表现一直到衬领上的最后一个纽子,我敢赌咒,这是连列夫·托尔斯泰也编不出来的。而且做这梦的有时并不是文学家,却是最普通的人,官员,小品文作者,神父们。这甚至完全成了一个谜:有一位大臣甚至亲自对我承认,他的一切好见解都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这样。我虽然是你的幻觉。但是就像在发梦魇的时候一样,我说的净是些你脑子里还没有出现过的新奇的念头,所以我并不是重复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梦魇,并不是别的。”

“你撒谎。你的目的就是让我相信你是独立存在的,并不是我的梦魇,可你现在又自己断言你是个梦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采取了一种特别的方法,我以后再对你解释。慢着,我刚才说到什么地方?是的,我当时着了凉,不过不是在你这里,还在那边……”

“那边是什么地方?你说,你是不是要在我这儿待很久,不准备走开吗?”伊凡几乎绝望地喊了出来。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发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两手紧按着脑袋。他把湿手巾从自己头上摘下,懊恼地把它扔在一边:它显然没有什么用处。

“你的精神失常了。”绅士说,带着随随便便、漫不经意,但却十分亲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为我也会着凉而生我的气,但实际上这次着凉是发生得极自然的。我当时忙着赴一个彼得堡的高级贵夫人的外交晚会,她正在笼络那些大臣。不用说,得穿晚礼服、白衬衫,戴手套等等,但我当时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为了到你们大地上来,还必须飞过一大段广阔的空间,自然这只是一会儿的事,但要知道光线从太阳射来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钟时间,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礼服和敞口的背心。鬼灵是不会着凉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后,那就……一句话,我一时大意,就动了身,在辽阔的空间,在以太里,在穹苍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种冷简直不能光叫作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大家知道,乡下姑娘有一种恶作剧: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天气下叫一个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头一下子就冻住了,结果那上当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层皮;但这还只是零下三十摄氏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会没有了,只要……那儿有斧子的话。”

“那么那儿会有斧子吗?”伊凡·费多罗维奇突然心不在焉而憎厌地插嘴说。他拼命抗拒着不去相信自己的梦呓,以免最后完全陷入疯狂里去。

“斧子吗?”客人惊讶地反问。

“是的,斧子在那里会变成什么样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忽然用一种蛮横而一味固执的态度喊了起来。

“斧子在辽阔的空间将成为什么样的?这是什么念头呀[35]!它假使落得远些,我以为它会绕着地球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成了一个卫星。天文学家们将计算斧子在地平线出没的时间,高德左格将把它记进历书里,就是这些。”

“你真是愚蠢,你真愚蠢透顶!”伊凡脾气暴躁地说,“你瞎扯也该扯得巧妙些,不然我不愿意再听下去。你想用现实主义来制伏我,让我相信你是存在的,但是我不愿意相信你存在着!我不能相信!”

“我根本不是瞎扯,全是实话;可惜实话几乎永远是不聪明的。我看你是一心指望在我身上看到什么伟大的,也许是出色的东西。这很可惜,因为我只能做我力所能及的……”

“不要玩弄哲学,驴子!”

“玩弄什么哲学,当时我的整个右半边身子都麻木了,我在那里痛苦呻吟。我到各种医生那里都去过:他们很会辨明病情,像扳着手指头那样把你所有的病症都对你历数出来,但是却不知道怎么治好你的病。还遇到这么个热心的医学生。他说:‘即使您会死,但那样一来您总会清楚地知道,您是得什么病死的了!’他们还有一个习气,就是把病人推到专家那里去,他们会说,我们只是诊断,您可以到某某专家那里去,他一定会治愈你的。我对你说,以前那种能治百病的医生完全绝迹了,现在只有一些专家,而且大家全在报上大登广告。你的鼻子有了病,会把你介绍到巴黎去:那里有欧洲的专家专治鼻子。于是你到了巴黎,他诊察了你的鼻子,说道:我只能给你治右鼻孔,因为我不治左鼻孔,这不是我的专业,您以后可以到维也纳去,那里有一位特别的专家可以治好你的左鼻孔。有什么法子?我只好去找土法偏方来治疗,有一位德国医生劝我在澡堂的蒸架上面用盐掺在蜜里遍擦全身。我就抱着反正只是多上一趟澡堂罢了的心情去到了澡堂,把全身弄得一塌糊涂,但是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无法可想,只好给米兰的马迭伯爵写信:他寄了一本书和药水来,愿上帝保佑他!但是你想得到吗?结果却是霍夫的麦芽精发生了效力!我偶然买到,喝了一瓶半,一下就药到病除了,起来跳舞都可以。我动了感激之情,决定登报向他‘鸣谢’。但是你想得到吗?这立刻又招来了另外的麻烦:无论哪一家报馆都不肯刊载!他们劝我说:‘这太开倒车了,谁也不会相信的,现在已经没有魔鬼了[36],你最好匿名登报吧。’既然匿名,那还‘鸣’什么‘谢’。我和报馆的办事员笑着说:‘在现在这个时代信仰上帝是开倒车,我是魔鬼,相信我总可以吧。’他们说:‘我们很明白。谁不相信魔鬼呢?但到底不能这样办,这会有碍于报纸的方针的。作为笑话来登怎么样?’我心想,得了,作为笑话可并不怎么可笑。于是就没有登出来。你信不信,这事甚至老使我耿耿于怀。我的最好的情感,比方说,感激心,竟单单为了我的社会地位而横遭禁阻。”

“又谈起哲学来了!”伊凡憎恨地从牙缝里说。

“哪能这样?但有时候可实在叫人不能不抱怨?我这人已经被人家糟蹋够了。你就不住地说我愚蠢。一看就知道是青年人。我的好朋友,事情不在于聪明不聪明。我的天性就是良善和快乐的,‘我也曾写过各种小喜剧’。你好像完全把我当作白了头的赫列斯达可夫[37]了。但是我的命运严肃得多。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给我加上了一种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使命,让我专门去‘否定’,但实际上我秉性善良,完全不擅长否定。‘不,你一定要去否定。无否定即无批评。如无“批评栏”,还能成为杂志吗?没有批评,就只剩了“和散那”[38]了。但是对于生活来说,单单赞美是不够的,赞美必须经过怀疑的熔炉的考验。’如此等等。然而我本来并没插手这些事,不是我创造的,不应该归我负责。可他们却选了我做替罪羊,硬要我去写那种批评栏的文章,这样就凑成了生活。我们是懂得这出喜剧的:例如说,我直截了当地要求消灭自己。他们说,不行,你应该活下去,因为没有你将一无所有。假使地上一切都合情合理,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没有你就不会有任何事件,但地上是必须有事件的。这样,我就只好违心地服务,使世上产生事件,奉命干出些荒唐的事情来。人们尽管有无可否认的智慧,他们却把这出喜剧当成了什么严肃的东西。他们的悲剧就在这上面。自然也受痛苦,但是……到底大家全生活着,现实地,而不是幻想地生活着;因为痛苦也就是生活。没有痛苦,生活里还有什么愉快;那就会完全变成没完没了的祈祷仪式,这固然神圣,但未免有点无聊。至于我呢?我受痛苦,却始终没有活过。我是不定方程式的X。我是某种生命的幻影,已经没有任何开端和结尾,甚至自己也忘了应该叫自己什么。你笑……不,你并不笑,你又生气了。你永远生气,你只需要智慧,但是我还要对你重复一句,我可以放弃整个天上的生活,一切职位和荣誉,只求能化身为那个七普特重的商人太太的灵魂,在上帝的神座前插上蜡烛。”

“连你也不信上帝吗?”伊凡憎恨地笑了笑。

“叫我怎么对你说呢,假如你这是认真的……”

“到底有没有上帝?”伊凡又带着蛮横的固执态度嚷着。

“那么你是认真的吗?我的好人,老实说我真是不知道,瞧,我这是说了句非同小可的话。”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看见过上帝吗?不,你不是独立的,你是我,你就是我,别的什么也不是!你是无聊的东西,你是我的幻想!”

“换句话也可以说,我和你信奉的是同一种哲学,这倒是真话。我思故我在[39],这我很知道,其余在我周围的一切,这整个世界、上帝,甚至撒旦本身,这一切在我看来都还未经证实,它们究竟是不是独立地存在着,或者只是我的分出物,是从来就单独存在着的‘自我’的逻辑的发展。一句话,我得赶快停止,你好像马上要跳起来跟我打架似的。”

“你最好还是说点故事!”伊凡痛苦地说。

“故事倒有一个,而且恰巧跟我们的话题有关。其实并不是故事,而是一段神话。你责备我没有信仰:‘你看见了却不信。’但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们现在大家都弄糊涂了,这全是由于你们的科学造成的。当还只有原子,五种感觉,四大元素的时候,万物总还算能够勉强凑合在一起。因为原子是在古代就有的。但是我们一听说你们那里已经发现了‘化学分子’和‘原生质’以及其他鬼知道还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当时就耷拉下了尾巴。简直什么都被弄得混乱动摇了。尤其是迷信和谣言;我们这里的谣言和你们那里一样多,甚至还要稍微多一些。此外还有告密,我们那里也有一个机关,收集某种‘情报’。现在我要说的这个荒唐的神话还是属于我们的中世纪的,是我们的中世纪,不是你们的。现在甚至我们那里也没有人相信这神话了,只除了七普特重的商人老婆以外,这也不是指你们的,而是指我们的商人老婆。你们所有的一切我们也有,我这是由于友谊才对你透露我们的秘密,虽然这是被禁止的。这是个关于天堂的神话。说的是在你们地上有那么一个思想家和哲学家,他‘否定了一切,包括法律、良心、信仰’,尤其是否定了来世的生活。他死了,以为自己准会直接进入黑暗和死亡里去,但不料来世的生活竟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惊讶而且愤慨了。他说:‘这不合我的信念。’他就因此受到处罚,你瞧,你应该原谅我,我只是转述我听到的一切,这只是一个神话,您瞧,他被判处在黑暗里走亿万兆公里的路,我们那里现在也改用公里了,在走完亿万兆公里以后,就会为他打开乐园的大门,宽恕他的一切。”

“在你们的世界里,除了亿万兆公里以外还有什么苦刑?”伊凡显出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插嘴说。

“什么苦刑吗?唉,你简直不必再问:以前是种类齐全,现在却越来越讲起道德的刑罚来了,所谓‘良心的谴责’呀,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这也是从你们这里学去的,因为‘你们的风俗规矩变得软些了’。但是谁占了便宜?得便宜的只是一些没良心的人,因为他们既然没有良心,还谈得到什么良心的谴责呢?倒霉的是一些还剩有良心和名誉感的正派人。那些在不成熟的基础上实行的,而且还是从别人的体制中抄袭来的政策,只能产生害处,还不如古代的火好些。当时那个被判决走亿万兆公里路的人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就在道路当中躺下了,说道:‘我不愿意走,根据原则我不能走!’你把一个俄国有教养的无神派的灵魂,和在鲸鱼的肚子里生了三天三夜闷气的预言者约拿的灵魂掺和在一起,就成了这个躺在道路上的思想家的性格。”

“他究竟安心躺在什么上面呢?”

“总能安心躺在什么上面的吧。你不是在发笑吗?”

“真是好汉!”伊凡嚷着说,仍旧显出那种奇怪的兴奋心情。现在他是怀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好奇心在听下去了。“怎么样?现在还躺着吗?”

“问题就在他不躺了。他躺了几乎一千年,以后就站起来走了。”

“真是笨驴!”伊凡嚷道,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一直在那里用心思考着什么,“永世躺着,或是走亿万兆公里的路,还不都是一样?这总得要走十亿年吧?”

“甚至还要多得多,可惜没有纸笔,要不然可以计算一下。但是他早就走到了,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怎么,走到了?他哪里来的这十亿年?”

“你只要想想我们现在的大地。现在大地的本身也许就重复过十亿次了,衰亡,冷却,破裂,粉碎,分化为构成它的各个元素,然后又是‘穹苍上面的水’,又是彗星,又是太阳,以后又从太阳化出大地,这种发展也许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而且老是一个样子,分毫不爽。真是难堪到极点的乏味事。”

“得了,得了,他走到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呢?”

“天堂的门为他打开,他刚进去以后,还没有过两秒钟,这是照钟表的时间,照钟表的时间(虽然据我看来,他口袋里的表早就应该在路上化为元素了),还没有过两秒钟,他就感叹道,为了这两秒钟,不但值得走亿万兆公里,甚至可以走亿万兆的亿万兆公里,再乘上亿万兆次方!总而言之,他不但唱了‘赞美’诗,甚至还添油加醋,所以有些思想方式比较正直的人,起初甚至连手也不愿意和他握,觉得他摇身一变成了保守派,也变得太快了。这全是俄国人的脾气。我重说一句:这是一个神话。怎样贩来的就怎样卖出去。你瞧我们那里如今对于这类问题还抱着什么样的见解。”

“这回我把你抓住了!”伊凡叫道,甚至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欢乐,似乎他终于完全想起来了,“这个亿万兆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出来的!我那时是十七岁,在中学读书,这个故事我当时编好,讲给一个姓柯罗夫金的同学听,这还是在莫斯科的时候。这段故事十分特别,我决不会是从任何地方引用来的。我几乎已经忘记它,但是现在无意中想起来了,一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不是你讲的!有成千上万桩事情有时是无意中想起来的,甚至是在被绑赴刑场的时候,在梦里想起来的。你就是这样一个梦。你是梦,实际是不存在的!”

“从你否认我时这副激动的神气看来,”绅士笑着说,“我确信你总还是相信我的。”

“一点也不!连百分之一都不信!”

“但总还有千分之一的相信,‘顺势疗法’医派的极微剂量也许是最强烈的。你应该老实承认你是相信的,即使是一万分之一的相信。”

“决不!”伊凡愤恨地叫道。“不过,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又奇怪地补充了一句。

“哎!这才是老实的承认!不过我是心善的,在这问题上也愿意帮你的忙。你听着:是我把你抓住了,不是你把我抓住!我是故意把你自己已经忘了的故事讲给你听,好让你彻底不相信我。”

“你这是胡说!你出现的目的就是要我相信你是存在的。”

“就是呀。但是游移、不安,信仰和不信仰间的斗争,有时成为像你这样有良心的人的一种磨难,简直到了宁可上吊的地步。我正因为知道你有一点相信我,所以讲出这个故事,让你根本不相信我。我轮流地一会儿把你引向信仰,一会儿引向不信仰,我这样自有我的目的。这是一种新的方法。如果你真完全不信我了,你就一定会立刻当面向我保证说我不是梦,是实有其人。我知道你的。这样我就能达到目的了,我的目的是正直的。我只要把一小粒的信仰撒到你身上,就会长出一棵橡树,而且是那么大一棵橡树,你坐在它上面,就会想充当起‘沙漠的苦修者和神圣的贞女’来,因为你内心深处非常非常想当这个。你将靠吃蝗虫为生,千辛万苦到沙漠里去苦修以拯救自己的灵魂!”

“那么你这浑蛋,是在竭力拯救我的灵魂吗?”

“有时候总得做些好事呀。你又生气了,我看出你又生气了!”

“小丑!你曾经引诱过那些靠食蝗虫为生,在不毛的沙漠里祈祷十七年,身上长满了苔藓的人吗?”

“我的好人,我正是一直在做这种事情。你会忘记整个世界和一切世界,而恋恋不舍这样一个人,因为他是一颗无价的宝石,这样的一个灵魂有时抵得上整个星座,我们自有我们的数学。胜利是宝贵的!他们中间有些人学识实在不比你差,尽管你不会相信。他们能够同时一眼看穿信仰和不信仰的奥秘,弄得人有时似乎简直只差一点点就会‘摔个倒栽葱’,像演员戈尔布诺夫所说的那样。”

“怎么样?碰了一鼻子灰走的吗?”

“我的好朋友,”客人含义深长地说,“碰一鼻子灰,有时总比完全没有鼻子好,新近有一个害病的侯爵(大概是专门医生治疗的),对他那位耶稣会士的忏悔神父忏悔时就这样说过。我当时也在场,那真是妙透了。他说:‘请您还我的鼻子吧!’他捶胸顿足地说。‘我的儿子,’神父搪塞说,‘一切事情都会按照不可测的天命发展,看得见的不幸有时会带来尽管是看不见的,但却是不寻常的好处。如果说严峻的命运使你丧失了鼻子,那么您的好处就是您这一生再没有人敢对您说您碰了一鼻子灰。’‘神父,这并不能给我安慰!’那个绝望的人叫道,‘相反,我高兴一辈子每天碰一鼻子灰,只要它能待在我脸上原来的地方!’神父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儿子,美满的幸福是不能一下子求到的。您这已经是对于天道的一种抱怨了,可是就这样它也没有忘掉你,因为既然你像现在这样大声哭喊,说你情愿一辈子碰一鼻子灰,那么你的愿望等于已经间接地达到了:因为你丧失了鼻子这件事也就是碰一鼻子灰。’”

“呸,真是蠢话!”伊凡嚷道。

“我的好朋友,我只想逗你笑一笑罢了。但是我敢赌咒,这是真正的耶稣会士式的诡辩;我敢赌咒,这件事一字不差就像我对你所叙述的那样。它发生得不久,给我找了不少麻烦。这不幸的青年人回家后当夜就用手枪自杀了;这以前我一直寸步不离地待在他跟前,直到最后的一刻。至于那些耶稣会士的忏悔室,那真是我在发愁时最有趣的解闷的地方。还有一件事情,完全是最近发生的。有一个诺尔曼女人,一个二十岁的金发女郎,跑到老神父那里。她的美貌、身段、性格,都简直会使你流涎水。她弯下身子,朝着小洞对神父悄声说出了自己的罪孽。‘怎么?我的女儿,你怎么又堕落了?’神父说,‘哦,圣母马利亚[40],我听到的是什么话呀?这一次又不是那个男人了。这还要继续多久呢?你怎么不害臊呢!’‘唉,我的神父[41],’女罪人满脸流着忏悔的泪水回答说,‘这能给他许多快乐,却只费我很少的力气[42]’你想想看,竟会有这样的回答!当时连我都倒退了一步:这是自然本身的呼喊,这可以说比最纯洁的清白还好!我当时就赦免了她的罪,正要转身走开,但是立刻又不能不回过身来,因为我听到神父在小洞里和她约好了在晚上相会。这个老头子像燧石一般坚硬,却竟一下子就堕落了!自然,自然的本性终于得了势!怎么?你又转过脸去?又生气了吗?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博得你的欢心。”

“你离开我吧。你在我的脑子里纠缠得就像无法摆脱的梦魇似的,”伊凡痛苦地呻吟着,在自己的幻影面前束手无策,“我同你一起感到乏味,厌烦,痛苦极了!只要能把你赶出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重复一句:只要你别要求太多,别向我要求‘一切伟大、出色的东西’,你就可以看到你我会亲密地相处下去的。”绅士强调说,“你对我生气,其实是因为我不在红光中出现,不带‘雷鸣和闪电’,也没有烧焦了的翅膀,却是一副寒碜相。你首先是在审美感上觉得受了屈辱,其次是在自豪感上,意思是说,这样庸俗的鬼怎么能去见那样伟大的人物?你的心里总不免有早被别林斯基狠狠讥笑过的浪漫主义的气息。有什么法子,青年人。我动身来见你的时候,想开开玩笑,扮成一个曾在高加索服务过的退职的四级参议官,晚礼服上挂着‘狮子与太阳’的宝星勋章,但是我很担心你会揍我一顿,就因为我胆敢在礼服上仅仅挂‘狮子与太阳’,而不是至少挂一颗‘北斗星’,或‘天狼星’勋章。你净说我愚蠢。但是我的天呀,我并不想和你比较智力。靡非斯脱斐利到浮士德那里去,证明自己希望作恶,而行的却总是善事。[43]但是这随他去好了,我是完全相信的。我也许是整个宇宙间唯一爱真理而且诚恳地希望行善的人。当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子’怀中带着被钉死的悔悟的强盗的灵魂升到天上的时候,我正在那里。我听见小天使们欢欣呼喊,唱着和喊着‘和散那’。还有上级天使们雷动的欢呼声,使天地和整个宇宙都为之震动。我可以用一切神圣的事物的名义赌咒,我想加入这合唱队,和大家一起高喊‘和散那’,话音眼看就要出口,眼看就要发自肺腑,你知道,我是易动情感,并且富于艺术感受力的。但是常识——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本质——却在这种情况下也仍旧使我保持着分寸,于是我就错过了时机!我当时心里想:在我喊出了‘和散那’以后,将得到什么结果呢?世界上的一切会立即消失,再也不会发生任何事件。因此单单由于职责,并且根据我的社会地位,我也不能不压下自己心里善良的因素,仍旧为非作歹。别人把善良的荣誉全都抢走,留给我干的全是坏事。但是我并不羡慕靠欺诈为生的荣誉,我不是好名的。为什么世界上一切生物中间只有我一个人注定要受所有正派人的咒骂,甚至挨他们的皮靴踢呢?因为每当我化为人形时,就时常不能不承受这样的后果。我知道其中大有秘密,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不肯把这秘密对我公开,因为一旦我猜到怎么回事,也许就会大声喊出‘和散那’来,那个必要的负数就将马上消灭,明智就将在全世界出现。不用说,随之而来的也就是一切的完结,甚至连报章杂志也在内,因为那时候谁还会去订阅它们呢?我也知道,我最后总会安静下去的,我也会走完我的亿万兆公里的路,知道这个秘密的。但是在这一切以前,我会做出乖戾的举动,违反本意,执行我的任务;毁掉千千万万人,使一人得救。比方说,必须毁灭多少灵魂,糟蹋多少诚实的名誉,才能树起一个正义的约伯来,为了他,在古时候他们曾怎样嘲弄过我啊!不,在没有揭开秘密以前,对于我存在着两种真理:一种是他们的,我暂时毫不理解的,另一种就是我的。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哪一种干净些哩。你睡着了吗?”

“那还用说吗!”伊凡恨恨地呻吟着,“我的天性里一切愚蠢的东西,早就在我的头脑里反复体味、琢磨过,而且像死尸一样扔弃了的,你又给我端上来,当作新鲜东西!”

“又不配你的胃口!我还一心想用我的文学叙述拍你的马屁哩。真的,我那段关于天上的‘和散那’的故事不算坏吧?现在干吗又用起那种海涅式的嘲讽语调来,对吗?”

“不,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奴才!为什么我的心灵会生出像你这样的奴才来呢?”

“我的好朋友,我认识一个非常可爱而迷人的俄国年轻绅士,青年思想家,文学和艺术的极大爱好者,一篇极有希望的史诗的作者,史诗的题目是《大宗教法官》……我指的正是他呀!”

“我不许你提起《大宗教法官》。”伊凡叫道,羞愧得满脸通红。

“还有《地质学上的激变》呢?你记得吗?这该算是一首小史诗了!”

“住嘴,不然我要杀死你!”

“你说要杀死我吗?不,对不起,让我说出来吧。我来到这里,就为了使我自己享受这种快乐。我真是爱我的那些年轻、热烈、渴求生活的朋友的幻想!‘那里有新的人物,’你在去年春天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曾这样断定说,‘他们打算毁灭一切,从吃人肉做起。傻瓜,他们竟不问我一下!据我看来,什么也不必毁灭,只要毁灭人类关于上帝的观念就行了,人们正应该从这一点着手去干!只应该从这一点、从这一点着手,你们这些一点也不懂事的盲人呀!只要人类全都否认上帝(我相信这个和地质时代类似的时代是会来到的),那么不必吃人肉,所有旧的世界观都将自然而然地覆灭,尤其是一切旧道德将全部覆灭,而各种崭新的事物就将到来。人们将联合起来,从生活中汲取可能的一切,但目的必须是纯粹为了谋取他们在现实世界上的幸福和快乐。人由于神和泰坦[44]式的骄傲精神而显得伟大,成为人神。人借自己的意志和科学的力量,无限制地不断战胜自然,因而不断感到高度的愉快,以致在他心目中,这种愉快终于完全取代了过去一切关于天国的愉快的向往。每个人都知道他总难免一死,不再复活,于是对于死抱着骄傲和平静的态度,像神一样。他由于骄傲,就会认识到他不必抱怨生命短暂,而会去爱他的弟兄,而不指望任何的报酬。爱只能满足短暂的生命,但正因为意识到它的短暂,就更能使它的火焰显得旺盛,而以前它却总是无声无臭地消耗在对于身后的永恒的爱的向往之中。’还有许多许多诸如此类的话。真是妙极了!”

伊凡用手捂着耳朵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地下,但却浑身打起哆嗦来。那话音仍接着说下去:

“我的年轻的思想家又想道:现在的问题在于这种时代究竟会不会来到?假使会来到,那就一切都解决了,人类就会彻底走上了轨道。但由于人类根深蒂固的愚蠢,也许再有一千年还上不了轨道,所以对于每个目前已经认识真理的人,可以允许他完全随他的意思用新的原则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在这意义上,他是‘什么都可以做的’。不但这样:即使这个时代永不来到,但既然上帝和灵魂不死总是没有的事,所以新人是可以被容许成为人神的,甚至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也可以,而且不用说,他凭着他这种新的身份,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毫不在乎地越过以前作为奴隶的人所必须遵守的一切旧道德的界限。法律对于神是不存在的!神站在哪儿,哪儿就是神圣的地方!我站立的所在,立刻就成为显赫的所在,‘什么都可以做’,这就完了!这一套说法很有趣。但是既然你想骗人,又何必要真理批准呢?我们现代的俄罗斯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经批准是连骗人的勾当都不敢干的。爱真理竟到了如此地步。”

“唉,这才是愚蠢哩![45]”客人嚷道,从沙发上跳起来,用手指拂去身上的茶渍,“想起路德的墨水瓶来了!他自己把我当作一个梦,却用茶杯朝梦扔去!这是女人的行为!我早就疑心,你只是装出捂住耳朵的样子,其实是在听着。”

突然传来有人从院子里用力坚决地敲窗框的声音。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听见了吗,你最好开门去吧,”客人嚷道,“这是你的兄弟阿辽沙,他一定有最出人意外的有趣消息,我对你说!”

“闭嘴,骗子,我比你先知道这是阿辽沙,我早就预感到是他,而且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来的,自然有‘消息’!”伊凡狂怒地叫嚷。

“开门呀,给他开呀。外面有暴风雪,他又是你的兄弟,先生,你知道不知道,天气多坏?好主人是不会放狗上街的[46]……”

敲窗声继续响着。伊凡想跑到窗前去,但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捆住了他的手脚。他就好像拼命想挣脱镣铐似的,但是办不到。敲窗的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响。镣铐终于忽然断了,伊凡·费多罗维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狂乱地向四周望望。两支蜡烛几乎燃尽了,刚才扔在他的客人身上的茶杯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对面沙发上什么人也没有。敲窗框的声音虽然仍持续不停,但是并不像他在梦中感到的那样响,相反倒是很轻的。

“这不是梦!不,我敢赌咒,这不是梦,这都刚刚真的发生过!”伊凡·费多罗维奇大声说,奔到窗前,打开了小气窗。

“阿辽沙,我说过不许你来了!”他对兄弟蛮横地嚷道,“只许三言两语,你有什么事?只许三言两语,听见没有?”

“一小时以前,斯麦尔佳科夫上吊死了。”阿辽沙在院子里回答。

“你到门廊上去,我马上给你开门。”伊凡说着,跑去给阿辽沙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