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辽沙走进来以后,告诉伊凡·费多罗维奇一个多小时以前玛丽亚·孔德拉奇耶芙娜跑到他的寓所去,报知斯麦尔佳科夫已经自杀:“我走进他屋里去收拾茶炊,见他吊死在墙上的铁钉上面。”阿辽沙问她:“向官厅呈报过没有?”她回答说哪儿也没有去呈报:“首先就跑来找您,一路上拼命地跑。”据阿辽沙说她简直像个疯子一样,浑身哆嗦得像一片树叶似的。阿辽沙和她一块儿跑到她们的木屋里去,看见斯麦尔佳科夫还吊在那里。桌上放着一张字条:“我自觉自愿地消灭自己的生命,与他人一概无涉。”阿辽沙仍旧把字条留在桌上,自己径直到警察局长那里去报告一切。“以后就从那里直接上你这儿来了。”阿辽沙最后说,两眼紧盯着伊凡的脸。他在讲的时候,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上,似乎对他脸上的神色十分吃惊。

“哥哥,”他忽然叫了起来,“你一定病得很厉害!你看着我,却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来了很好,”伊凡似乎沉思地说,好像完全没有听见阿辽沙的喊声似的,“不过我已经知道他上吊了。”

“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是谁。但是我知道。我真知道吗?是吗,他对我说了。是刚才对我说的。”

伊凡站在屋子中央,一直那样出神地说着话,眼睛瞧着地上。

“他是谁?”阿辽沙问,不由得向四周看了一下。

“他溜走了。”

伊凡抬起头来轻轻地笑了笑。

“他怕你,怕你这鸽子。你是‘纯洁的小天使’。德米特里管你叫小天使。小天使。六翼天使们雷动的欢呼声!六翼天使是什么?也许是整个星座的名字。也许整个星座全是某种化学分子。有狮子与太阳星座,你知道不知道?”

“哥哥,坐下来!”阿辽沙惊慌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坐到沙发上。你在那里说胡话。你靠在枕头上。就这样。要不要用湿手巾敷敷头?也许会好一些。”

“你把手巾拿来。就在椅子上面。我刚才扔在那儿的。”

“这里没有手巾。你别管了,我知道手巾放在哪里。那不是吗!”阿辽沙说,在屋子另一头伊凡的梳洗桌上找到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还没有用过的干净手巾。伊凡奇怪地看了手巾一眼:好像一下子恢复了记忆。

“等一等,”他从沙发上欠身起来,“刚才,一小时以前,我从那里拿过这块手巾,用水浸湿。我把它按在头上,以后又扔在这里,怎么会是干的?我没有第二块手巾啊!”

“你曾把这块手巾按在头上吗?”阿辽沙问。

“是的,我还在屋里踱步,一小时以前。为什么蜡烛都点完了?现在几点钟?”

“快十二点了。”

“不,不,不!”伊凡忽然叫起来,“这不是梦!他到这里来过,他坐在这里,就在那张沙发上。你敲窗以前,我朝他扔茶杯,就是这个茶杯。等一等,我刚才是睡熟了,但是这个梦不是梦。以前也发生过这类事。阿辽沙,我现在常做梦,但是那并不是梦,清清醒醒的:我走路,说话,还看得见,可是却睡着在那里。不过他确实坐在这里过,他来过的,就坐在这张沙发上面。他很愚蠢,阿辽沙,愚蠢极了。”伊凡忽然笑了,开始在屋里踱步。

“谁愚蠢?你说的是谁?哥哥!”阿辽沙又烦恼地问。

“魔鬼!他竟上门来访问我。来过两次,甚至有三次。他逗我,说我对他生气只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鬼,而不是烧焦了翅膀,从雷声和闪电中出现的撒旦。可是他不是撒旦,他这是撒谎。他是冒充的家伙。他只是一个鬼,不值钱的小鬼。他常上澡堂。假使脱去他的衣裳,一定可以找到一条尾巴,长长的,光滑的,像丹麦的狗似的,有一俄尺长,黄棕色。阿辽沙,你冻僵了,你刚才在雪地里走路。要不要喝茶?怎么?冷的吗?要不要吩咐他们生火?好主人是不会放狗上街的[47]。”

阿辽沙快速地跑到脸盆那里,把手巾浸湿,劝伊凡重新坐下来,用湿手巾给他扎在头上。他自己坐在伊凡身边。

“你前不久对我讲起丽萨,是什么意思?”伊凡又开始说,他变得极爱说话了,“我喜欢丽萨。我当你面说了她几句坏话。我那是撒谎。我是喜欢她的。我为明天的卡嘉担心,这是我最担心的事。为未来担心。明天她将抛弃我,用脚践踏我。她以为我为了吃醋陷害米卡!是的,她这样想!但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明天是十字架,却不是绞刑架。不,我决不上吊。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永远不肯自杀的,阿辽沙!这是因为我生性卑鄙吗?我不是胆小鬼!我是为了渴望生活!我怎么知道斯麦尔佳科夫上吊?是的,这是他对我说的……”

“你深信有人坐在这里吗?”阿辽沙问。

“就在角落里的沙发上面。要是你就会把他赶走的。其实你已经把他赶走了:你一出现,他就消失了。我爱你的脸,阿辽沙。你知道不知道,我爱你的脸!他就是我,阿辽沙,就是我自己。我身上全部下流的东西,全部卑鄙、下贱的东西!是的,我是‘浪漫主义者’,他看出来了,虽然这也是毁谤。他愚蠢极了,但这反使他得到好处,他狡猾,像野兽般狡猾,他知道怎样激怒我。他老戏弄我,说我心里相信他,并借此使我听他说话。他像哄小孩似的骗我。但是他对我说的许多关于我的话却是实在的。这些话我对自己是决不会说的。你知道,阿辽沙,你知道,”伊凡用极其认真,而且好像是推心置腹的态度补充说,“我很希望他确实就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辽沙说,用怜惜的眼光望着兄长。

“他逗我!你知道,他逗得很巧妙,很巧妙:‘良心!什么是良心!良心是我自己做的。我干吗要受它折磨?那全是由于习惯。由于七千年来全世界人类的习惯。所以只要去掉这习惯,就能变神了。’这是他说的,这是他说的!”

“不是你吗?不是你吗?”阿辽沙坦率地看着兄长,忍不住喊了出来,“不过别去管他了。把他丢开,忘了他吧!让他把你现在所诅咒的一切统统带走,永远不要再来!”

“是的,但是他很恶毒。他取笑我。他十分无礼,阿辽沙。”伊凡气得发抖地说,“但是他毁谤我,说许多毁谤我的话。他当着我的面造我的谣言。‘你就要去干一桩了不起的善行,供认是你杀死了父亲,仆人是受了你的唆使把父亲杀死的。’”

“哥哥,”阿辽沙打断他说,“你应该自加检点,不是你杀死的。这是不确实的话!”

“这是他说的,他说的,他知道这个。‘你要去干一桩了不起的善行,可是你却并不相信善,正是这个缘故,才使你烦恼,使你生气,使你这样怒气冲天。’这是他当我面讲我的话,但他讲这话是胸有成竹的。”

“这是你说的话,不是他说的!”阿辽沙痛心地感叹说,“而且你是在病中说的,你是在那里说胡话,折磨你自己!”

“不,他讲这话是胸有成竹的。他说,你将要由于骄傲而挺身而出。你将站起来,说道:‘是我杀死他的,为什么你们吓得缩成一团。你们是在那里胡说!我才不在乎你们的看法,不在乎你们的大惊小怪。’他这是指着我说。他忽然又说:‘你知道吗,你希望人家夸奖你:一个罪犯,一个凶手,竟有这样慷慨的感情,打算救他的哥哥,自己坦率招认了!’阿辽沙,这才是造谣呢!”伊凡忽然两眼冒火地大声说,“我不要那些坏蛋夸奖我!这是撒谎,阿辽沙,他这是撒谎,我可以对你赌咒!就为这,我用茶杯向他身上砸去了,在他的狗脸上砸得粉碎。”

“哥哥,你安静些,别说了吧!”阿辽沙恳求他。

“不,他是会折磨人的,他是残忍的,”伊凡不听劝,继续说下去,“我一开始就预感到,他是为了什么来的。他说:‘即使你由于骄傲而前去自首,但是总还抱有希望,就是最终总会揭穿斯麦尔佳科夫有罪,把他判处流放,米卡被宣告无罪,而你只得到道义上的谴责。’他说到这里,竟笑了!‘还因此会受到别人夸奖。但是斯麦尔佳科夫死了,上吊死了,现在法庭上有谁会相信你一个人的话呢?但是你会去的,你会去的。你仍旧会去的。你已经决定前去。事情已经这样,你还要前去,那是为了什么呢?’这真可怕,阿辽沙,我不能忍受这样的问题。谁敢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哥哥,”阿辽沙抢过话头说,恐怖到心惊胆战的地步,但仍竭力希望使伊凡清醒过来,“他在我没有来之前,怎么能对你说关于斯麦尔佳科夫自杀的事呢,那时候谁都还不知道这件事,谁都还来不及知道这事!”

“他说过的,”伊凡毫不容人怀疑地坚决说,“甚至可以说他一直就是在说这个。他说:‘如果你真相信道德,那是很好的,不管人家怎样不信你去自首是为了维护你的原则。但是你是一只小猪,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样,你管什么道德不道德?假使你的牺牲对什么都没有好处,你为什么还要瞎冲上去呢?这正是因为你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唉,你真情愿付出很大的代价,只求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哩!你以为你决定了吗?你还没有决定!你将整夜坐在那里,考虑你去还是不去。但是你到底会去,并且知道自己会去,你知道无论自己怎样决定,这决定其实也是不由自主的。你会去,就因为你不敢不去。为什么不敢,这由你自己去猜,这是给你打的一个哑谜!’他站起来走了。你来了,他就走了。他把我叫作胆小鬼,阿辽沙!谜底[48]就是我是胆小鬼!‘这类的鹰是不配在地上翱翔的!’他补充了这样一句,这是他最后补充的话!斯麦尔佳科夫也说过这样的话。应该杀死他!卡嘉看不起我,我已经看出这一点有一个月,连丽萨也开始有点看不起我!‘你要去,就为了使人家夸奖你’,这是卑鄙的造谣!你也看不起我,阿辽沙。现在我又恨起你来了!我也恨那个浑蛋,恨那个浑蛋!我不愿意救这浑蛋,让他葬身在流放地吧!他唱起赞美诗来了!明天我要去,站在他们面前,当他们的面啐他们!”

他疯狂地跳起来,扔掉头上的手巾,重又开始在屋里踱起步来。阿辽沙想起他刚才的话来:“我好像睁着眼睛做梦似的,我走路,说话,看得见,可是睡着了。”现在似乎正是这个情景。阿辽沙一步也不离开他的身边。他忽然想到,应该跑去请医生来诊治,但是又怕留他哥哥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可托。伊凡终于渐渐地完全丧失了知觉。他一直继续说话,不停地说话,却说得完全没有条理。甚至吐字也不清楚了,身子忽然使劲摇晃了一下,幸好阿辽沙及时扶住了他。伊凡听任阿辽沙把他架到床旁,阿辽沙胡乱地给他脱了衣裳,服侍他躺下。阿辽沙又陪在他旁边坐了两个钟头。病人睡得很沉,动也不动一下,静静地、均匀地呼吸着。阿辽沙拿了个枕头,和衣躺在沙发上。临入睡的时候,为米卡和伊凡祈祷了一会儿。伊凡的病情他有点了解了:“做出高傲的决定的痛苦,深刻的良心谴责!”他所不信仰的上帝和他的真理,把还在倔强不驯的心制服了。“是的,”已经躺在枕头上的阿辽沙心里想着,“是的,斯麦尔佳科夫一死,就没有人相信伊凡的供词了;但是他会前去自首的!”阿辽沙静静地微笑了一下。“上帝总会战胜的!”他心想,“他不是在真理的光明下站起来,就是……为自己曾献身于自己所失掉信仰的东西而对人对己进行报复,最终在仇恨中毁灭了自己。”阿辽沙继续难过地想着,又为伊凡祈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