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力到爱民小区,走进46栋604号,明天罡已提前到达这里等他,他是继金雕之后到这里的第三位警察。目前“捕蛛行动”专案组成员只差郎多一人未到此处。稍后,明天罡安排他来认认门。

“禁毒支队最近有行动,撒下大网捞吸毒者,然后顺藤摸瓜找毒贩。”翁力讲道。

明天罡认真听他讲。

“刘队和我兵分两路,他找吸毒者,我找大东子。”

大东子曾是小秃的上线,唯一的上线,小秃遇害后,大东子突然消失,他的嫌疑上升。刑警那边在找他,禁毒这边也找他。一方破命案,一方破毒案。

“有线索吗?”

“没有。”

大东子神出鬼没,他不在一个地方多次出现,住所也不固定,出租屋、招待所、浴池、足疗馆……他都住,因此见过他的人印象都不深。缉毒警察走访调查,没有什么线索。

“戴涛他们……”明天罡通气小秃命案专案组情况,“大东子在文化旅馆住过,根据旅馆老板和蔘花休闲酒店带班的回忆,专家画了嫌疑人的像。”

翁力在街上见到那张画像。画像张贴几千张,陆续接到群众的举报线索电话,经调查都被否掉,至今无大东子任何线索。

“大东子身份不清,无从找他。”

“他有一个女朋友,叫欣蔚,是蔘花休闲酒店的服务员……”明天罡说小秃命案专案组正寻找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欣蔚的任何线索。”

“我想大东子很难找到。”翁力说。

“道理呢?”

“除掉小秃的动机是为掐断贩毒线索,大东子是他的上线,为不留下痕迹,妥善安排大东子。”翁力推测大东子有两种可能,一是被害,一是潜逃。

“他的女友同时失踪,潜逃外地可能性大。”公安局长分析道。

大东子带女友欣蔚离开三江,或是隐藏在三江,总之不露面,警察很难找到他们。

“有进展吗?”明天罡问,他指找出隐藏在禁毒队中的内鬼。

翁力到禁毒支队后,不露声色地观察,谁像那个人?有个人像,往他身上怀疑需大胆,没获得绝对证据前,不可妄加猜测和轻易结论。局长问,他摇摇头。

“有了方向?”公安局长还是看出什么,问。

“只是一点点。”翁力说。

今天明天罡约翁力过来,向他讲明“捕蛛行动”专案组的情况,指出隐藏在禁毒队伍中的嫌疑人。三江禁毒工作全省最差,几次打击,毒网不但未受损坏,反倒更隐蔽更坚固。竟然与境外毒枭勾结,研毒制毒贩毒,新型毒品K2配方是三江人提供的。他们在我们眼皮底下疯狂,而我们丝毫未察觉,为什么呢?

“打击不力,甚至说打击无力。究其原因,毒网伸进我们内部。”明天罡愤慨,十分严肃地讲道,“一个谁都不愿接受的事实,警察在助桀为虐。”

警察贩毒,从公安局长口中说出,石头一样沉重。执法犯法,缉毒贩毒,性质无疑更恶劣、严重。

“问题出在我们内部!”明天罡说,“准确说,出在禁毒支队。”

每次缉毒行动的失败,毒贩事先接到准确情报,做好了应对。警方利用线人,毒贩也利用线人,他们的线人比警方的线人高级,因为毒贩的线人是警察。毒贩重金收买警察,说拉拢腐蚀也成,金钱这只苍蝇无孔不入,何况蛋有缝呢?

“翁力调你到禁毒支队,我跟你讲得很简单,现在该说出你的真正任务……”公安局长详细讲明他的任务,“形势复杂,我们不得已采取此策。”

刘宛泽,一个名字跳出来。翁力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一件物体阳光一面,阴暗一面,你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起初我也不相信,怎么会是他。”明天罡说,警方缉毒失败,他怀疑内部出问题,甚至确定是禁毒支队出了问题,是谁局长绝对没怀疑副支队长。两三年里,他一直观察,直到小秃被杀,疑点聚到刘宛泽身上。小秃做线人只两位支队长知道,排除郎多告密,只剩下刘宛泽。需要证据证明他,公安局长决定为他创造机会,充分表演机会,郎多调离禁毒支队,让副支队长刘宛泽主持工作,派翁力到禁毒支队做副支队长,列刘宛泽之后。明天罡嘱咐翁力工作别往前抢,完全听刘宛泽安排就是这个意思。

“刘宛泽与警察内部谁关系最密切?”明天罡问。

“我发现两个人,禁毒支队里有一个人,队外就是丁小益啦。”

丁小益跟刘宛泽谈恋爱,公安局长知道。刑警丁小益的情况明天罡清楚,认为他们纯属恋爱,没别的。他问:“你说禁毒支队里有一个人,他是谁?”

“佟铁伟。”

佟铁伟,颇有争议人物,他当警察跟一个普通人从警不同,原因是他关联若十五年前发生三江的一桩怪案。时任市刑警支队长的明天罡亲自侦办此案。

仲夏,酷热笼罩着三江大力制绳厂。此时,相当一部分职工在厂内食堂吃工作餐,尔后便在宿舍的硬板**睡午觉。一切同往常一样,午饭后没睡午觉的男女青年,三三两两在厂区浓浓的树阴和草地上散步、闲聊、说说笑笑。

厂保卫科里,小石将警棍装上高能电池,对佟铁伟说:“佟科长,您昨夜查案子到现在还没眨眼,睡一会儿吧!厂区我来照看。”

“让你受累啦。”略显疲惫的保卫科长,打了个呵欠,将六四手枪放在枕下(那时内保佩枪),脱去制服,仅穿背心裤头,平躺在**。他习惯这样午睡,嘱咐小石道:“各车间走走,细心点,昨天午休车间丢了东西。”

“哎!”

小石等佟科长睡了并打起鼾,便离开保卫科。

小石是科里年龄最小、刚从社会招聘来的。他逐一巡查所有车间,未见任何异常,厂区秩序井然。他没直接回保卫科,朝厂内的绿地走去。近日他最爱到人工池塘旁,那儿有个俏丽女孩的身影。大概为讨好特别喜爱荷花的姑娘,抑扬顿挫吟诵几句古诗走过来。

“哟,什么时候也学斯文啦。”女子戏谑的口吻说,“电大本毕业了吧。”

“你可别广告我,我高三那年……”

“追求女生,早恋!”女孩真厉害,一语道破天机,尔后眼里含情地凝视他。

“我喜欢你这样女孩。”

“嘘!”女孩制止他,指指近处的八角凉亭,羞羞答答地说,“让人听见,多那个呀!”

仿古凉亭里,佟科长漂亮的妻子王小颖静坐在石凳上,浅红色的套裙,腰束黑色裙带。身子坐得笔直,双手放在两膝上,微闭着双眼,轻风拂动她如瀑的秀发,风姿绰约,充满青春活力。

小石感慨地说:“她总使我想起一个当红的影视明星……”

“王小颖真漂亮,我要是她就不当这厂财会科长,摆弄干巴巴地数字没劲,去当时装模特,某种产品代言人什么的。”女孩笑盈盈地表述羡慕心情,将目光收回移向碧绿池塘,欣赏着楚楚动人的荷花说,“她每天中午都在这儿作一种美容保健操。”

“你该学学,那样你就更美。”

女孩嫣然一笑,拢拢披散的长发,为躲闪男孩火辣辣的目光而转向亭子,刹时她完全惊呆了,睁大的双眼连眨都不眨,见到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残忍的一幕悲剧的发生到结束,短短几秒中,但却永恒地刻在记忆中,成为这桩杀人案的第一个目击证人。她看到保卫科长佟铁伟只穿背心短裤,手持六四手枪,对着全然入境的王小颖,砰!砰!开了两枪。

“啊!”女孩望此场面,大声惊叫。

身为保安人员的小石在人命关天的事件面前,惊慌失措。或许因行凶的是他平素最崇敬的科长,被打倒的又是科长的妻子。

“快报案!”女孩不再是温文尔雅,狠击呆若木鸡的小石一拳。小石被砸醒,飞快跑进门卫室,打电话报警。

很快,警车、救护车呼啸驶进工厂。刑警们随小石直奔厂保卫科。

保卫科门虚掩着,室内十分安静,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明天罡掏出手枪,慢慢接近保卫科,猛然一脚踹开门。眼前的景象令人疑惑:佟铁伟仍然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大睡,鼾声如雷。

刑警迅速扑向床,摁住佟铁伟的胳膊,然后大喝一声:“佟铁伟!”

“你……你们开什么玩笑?”佟铁伟揉揉惺松睡眼,对逮他的刑警说,“出什么事啦,明队。”

“佟铁伟,请跟我们到刑警队接受调查。”

“为什么?”佟铁伟感到莫名其妙。

“你会明白的。”明天罡下令道,“带走!”

“小石,告诉你嫂子,就说我外出办点事儿。”佟铁伟临上警车前还对小石说,同时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她的自行车坏啦,让她下班骑我的车回家。”

预审室的气氛异常严肃,明天罡给佟铁伟一支烟,平静地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明队,”佟铁伟一脸的迷惑,他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力制绳厂是三千多人大厂,所处位置城乡结合部,是盗抢案多发生的地带,加之人员大多是社会招募的,成分新比较复杂,治安需一名精干的保卫干部。经过厂长江涛推荐,三江市公安局批准佟铁伟任保卫科长。他协助刑警队破过刑案,明天罡对佟铁伟印象一直很好。

明天罡明凝视佟铁伟,默察他的表情,寻找着蛛丝马迹,哪怕是丝丝缕缕。佟铁伟依然很平静,没有半点惊慌,仿佛面对的不是审问的刑警,而是同行们。刑警支队长感到顽固、狡猾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他说:

“将现场勘查的结果给他讲一下。”

“血案发生在大力制绳厂,时间为中午十二点左右。距离现场很近的两位目击者证实;被害人是在做健美气功时,被一持六四手枪的人击中脑部当场死亡的。经确认,死者叫王小颖……”

“小颖!”佟铁伟悲呼一声,痛哭失声,啜泣道,“她怎么会被杀呢?”

“王小颖确实死啦。”明天罡盯着佟铁伟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你亲手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佟铁伟忽然起身,声嘶力竭地疯狂喊道,“我没杀她!”

口供没有拿下,调查开始,对佟铁伟枪杀妻子案展开调查。明天罡带专案组成员,丛连飞,戴涛……去大力制绳厂。

“明队,”丛连飞说,“佟铁伟整日以泪洗面,负疚良深的样子……”

“像是表演。”戴涛说。负疚?人表情最为常见的就是哭。哭有多种:饮泣啜泣掩泣抽泣,哽咽幽咽悲咽呜咽,流泪挥泪洒泪抛泪……除个性外,心境不同所表现也不同;或呼天喊地,或潸然泪下,或泪如泉涌,或涕泗……“我佟铁伟的哭是一种虚假,一种撒谎,一种逃避!”

“我不那样认为!”丛连飞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依据所掌握的情况:他们夫妻感情甚笃,杀她的动机是什么?他说,“佟铁伟公安专科毕业,学过犯罪学……作案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事后将作案凶器掷在现场,而后坦然无事地回保卫科去睡觉。而且是大睡特睡,鼾声如雷。”

“不会是装睡?”

“就算是装睡,他没想到杀人要被追捕的吗?假若是想去投案自首,干吗要回屋睡觉,等人来抓他?”

“是啊!”明天罡皱皱眉头,尔后陷入苦思冥想。他说:“你一直怀疑佟铁伟有精神病,对妻子被杀前后所表现的一切,很像精神病患者所为?”

“对!”

“他没精神病。”明天罡肯定地说。

佟铁伟面对讯问,三缄其口,最后他说:我没有杀她的理由。

没理由?明天罡决定从寻找佟铁伟杀妻的理由作为突破口,来侦破此案。

制绳厂厂长江涛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几位刑警。他说:“我感到十分震惊。”

“江厂长,我们想知道一些佟铁伟的情况,比如工作、个人生活、家庭、婚姻,还有他妻子王小颖的。”刑警支队长说。

江涛看看表,抱歉地说:“主管局有个会要我参加,有关这方面的情况,秘书向你们介绍。”他从抽匣里取出几页写满字的纸摊在桌上,“你们看看它,也许对破案有帮助。我个人认为,佟铁伟是在不受正常理智支配下杀人的,噢,你们会明白的,回头谈,再见!”

丛连飞和江厂长下了楼,他去保卫科找小石。

女秘书接杯矿泉水递给明天罡:“明队长请喝水。”

“谢谢”明天罡坐下来,仔细研读江厂长留下的东西。这是一份申请调换工作的报告:

江厂长: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事到如今也只好和你谈了。最近我得了一种怪病,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起床,去干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我看过医生,初步诊断为夜游症。据医生说我会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这样,我作保卫科长就不合适了,带武器我怕出什么意外。因此申请调换做其他工作。我十分内疚,厂子花那么多的钱送我进省公安专科学校深造……明天罡注意到申请书的落款时间,1993年12月12日,就是说距血案发生近六个月。申请书的左上角有行签批:“可考虑调换,例会研究。”签名江涛。不知什么原因,红笔将厂长这行签批划掉了。

“夜游症?”明天罡对此发现很惊讶。

假若属实,佟铁伟杀妻动机——理由就找到了,自然案子很清楚了。明天罡问女秘书:

“你听说过,他患有夜游症吗?”

“的确有这么回事,最初还是我发现的。”女秘书讲述她经历的那件事:

我家和佟铁伟楼上楼下住着,平素相处得很好。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写稿子到夜半。忽然听到楼梯有响动,我叫醒丈夫一起出去看看,见佟铁伟穿着睡衣拖楼梯。三更半夜的,他怎么拖起地来?何况二楼不属他们的卫生分担区。

我对他说:“佟科长,我们帮你拖吧。”

佟铁伟没抬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依然专注地擦他的地。我们立刻反省自己,什么事得罪了佟家?可是我们从没红过脸。佟铁伟因保卫工作性质常常夜不归宿,我丈夫是三江市驻北京办事处主任,也很少在家。这样我和王小颖经常呆在一起,有时她索性到我家来睡一宿。小颖她人极好……那夜小颖没在家,不然我一定叫她出来,问她佟铁伟抽什么邪疯。

“别生气啦,佟科长大概中邪了。”我丈夫是个大大呼呼的家伙,什么事都不在乎,都不往心里去,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清晨,佟铁伟浇花,掺了臭豆饼的水落下来。搁平常我也就擦擦了事,有了昨晚的插曲,不能饶他。

我揶揄地说:“佟科长,谢谢给我们无私地淋浴。”

“哈哈哈!”佟铁伟放下水壶,说,“我那亲爱的说过你的嘴像刀子,得罪了就够喝一壶的。”

“得罪?岂敢!冲了保卫科长的肺管子,我们就没好烟抽喽。”我说,“昨晚你拖……”

“拖地?昨晚?”佟铁伟觉得莫名其妙,说,“喂,别胡扯了,我昨晚睡得很香呢……小颖临走告诉我她今晚从大连回来,请你来我家吃海鲜,有琵琶虾,准时过来啊。”

“见鬼你的琵琶虾吧。”我当时无法忍受他那种假装不知的样子,后来听说他得了夜游症。

“夜游症是什么病?”戴涛问。

“听说夜游症病很怪。”女秘书说,夜游时能挑水、骑马、钓鱼什么的。

明天罡一直在认真听女秘书讲述。关于夜游症方面的知识,自己掌握甚少。他说:“请将佟铁伟的档案取来,王小颖的也要。”

“请稍等。”女秘书风旋出去。

刑警支队长在想:假若女秘书所述真实,案子很快就可真相大白。至于法律如何制裁夜游状态下杀人,那是法院的事。他站起身,透过百叶窗,俯视厂内那块休闲绿地:淡蓝色的湖中,荷叶间流泻脉脉湖水,朵朵荷花婷婷玉立楚楚动人。触景生情,万端感慨:啊,人生变幻莫测,如果世上没这夜游症,那湖边,将多一对情侣……“明队。”丛连飞匆匆忙忙上楼来,气喘吁吁地,“明队,沈局要我们立刻赶到第一看守所。”

“怎么啦?”

“沈局说,佟铁伟今天企图自杀。”

“是这样,”管教说,“今晨洗漱时,佟铁伟将牙刷刺进鼻孔,企图自杀,幸亏及早发现,流了很多血,但无生命危险。”

“佟铁伟,”明天罡提审他,讯问道,“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杀死妻子,”佟铁伟不像开始拘捕时那样悲伤和易激动,平静地说,“我应该受到惩罚,那样心里才好受些。”

“想过你要受到法律制裁吗?”明天罡严厉目光审视他。

“当然,”佟铁伟阴郁脸,依然平静地说,“我盼望法院尽快判决,黄泉路上我好赶上小颖,向她解释清楚,我没故意杀她。”

自杀未遂,也没造成任何后果,提审几次又未发现什么。此案往下如何进行,明天罡决定马上动身去省城,到佟铁伟读书的省公安专科学校和王小颖的家,寻找过去这对恋人的足迹,或许能获得价值的线索。

丛连飞驾车在省级公路上行驶。明天罡认真读着佟铁伟自杀前写下的绝命书,脑海萦绕佟铁伟自信的嘴角,和盘旋眼底的狡黠诡谲。也许真如戴涛说的演戏!当然,现在缺乏证据。他将绝命书递给后座的戴涛,说:

“读后谈谈你的感觉。”

昨天,明天罡看厚厚的一沓材料。戴涛好奇地问:“明队,什么东西呀?”

“制绳厂秘书写的调查材料,”明天罡说,“象力太丰富了,将干巴巴的调查材料写得曲折跌宕,字里行间使你扑朔迷离。她将大力制绳厂发生的韦克贪污案(此案已结,韦克正服刑),与佟铁伟杀妻案联系在一起,并用整整一页空白稿纸划上个巨大问号。”

韦克原是大力制绳厂的现金员,他利用管理现金之便,贪污八十万元公款,法院以贪污罪判处韦克有期徒刑十二年。这个案子是去年春季发生的,两案相距一年多时间。

戴涛读绝命书并非看武侠小说那样轻松,字字句句唤起他的共鸣:

……我想,最好的解脱,莫过于结束生命,一个万念俱灭的人,尽快归于尘土是幸福。我与小颖虽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一见钟情,相爱却很富有戏剧性:受同学之托去向她求婚,或许是月老的安排,红线一端系她,一端系我。我们海誓山盟,信誓旦旦,为了爱情,她放弃留省城工作的机会,来三江市,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然而,我患了可怕的夜游症,目前医学难揭示它的病因,更没有效的方法治疗。梦中夜游做了很多啼笑皆非,甚至荒唐的事,终于闯下大祸……小颖我端枪瞄你时,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太善良啦。宁愿死在我的枪口下,也不叫醒我。记得你说你看过一份资料,夜游时突然被唤醒,会出生命危险,或因受到强烈刺激而导致精神分裂。小颖你是为我而死的,你慢些走,等等我……半小时,戴涛读完沾满泪迹的绝命书。

“怎么样?”刑警支队长问。

“什么?”

“感觉呀!”

戴涛说男子汉心灵深处的震颤。

“戴涛,先前你的感觉是极普通人的,缺乏刑警应有的敏感。佟铁伟比我们都聪明。”刑警支队长说。

“此话怎讲?”丛连飞插嘴道,习惯这样问,并成为口头禅,有人劝丛连飞把名字改为此话怎讲。

“大凡绝命书,都是向活人说些什么生时难说的话,佟铁伟充分利用了它,他极力向我们表白什么。”

“爱的忠贞不渝。”

“不,是他误杀了她,并说明自己有病。”明天罡说。

琢磨讯问笔录后,明天罡才产生这样的想法。从心理学角度看,人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崖顶,精神没到彻底崩溃的边缘,是不会轻生自杀的。而这份绝命书字迹工整,措辞得体,是在心境很佳的情况下坦然写出的。诚然,面对枪口屠刀,凛然自若大将风度的人存在,问斩前吟诗作文,疏放挥毫讴歌,含笑赴死的人史有记载。爱国将领吉鸿昌就义前雪地写诗,明朝袁崇焕……但是,佟铁伟就是佟铁伟,他写绝命书不是看到自己死,恰恰相反是看到自己生。

到了省城,兵分两路。

丛连飞和一名刑警去省公安专科学校。

明天罡则跟戴涛直奔朝阳大街副3221号王小颖父母家。在大学任教的夫妇俩,尚未从失去独生女儿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安葬死者时,明天罡见过他们。他开门见山道明来意:“我来了解小颖和佟铁伟的情况。请二老回忆一下,他们婚后有无反常,譬如:吵架、情感危机等等。”

“小颖对铁伟一往情深,从他们相爱时我就看出来了。”母亲说,“不隐讳地讲,我不太赞成他们的婚姻。一来我们只小颖一个孩子,没她在身边实在太寂寞了,铁伟一表人材,在校品学兼优,我们无可挑剔。做母亲为女儿的事想得就多,我说,将来调不回省城,或生活不愉快,吵架回来哭鼻子……出嫁两年,春节回来一次,小住两天就匆匆赶回三江市。”

“瞧你,只讲这些毛皮之事。”讲授数学的父亲开口了,或许是枯燥的数学,死板的公式、定律,使他表情充满僵硬的理性……明天罡没想到这种逻辑思维很强的人,提供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两个月前的周末,小颖寄回来一件首饰,并恳请我们代她保管好,按照数学定律,这是个不等式。”

生活不等式?数学家父亲的推断。

这使明天罡受到意外启示:小颖和佟铁伟生活的天平出现了倾斜。到底属于哪一种呢?生活不和谐、志趣不投、第三者插足……明天罡说:“我看一下那枚戒指。”

母亲取来了。这是一枚极其普通的缕花银制“如意”戒指,看上去很旧了,它属于相当遥远年代的饰物。

“它并非普通的首饰。”王小颖母亲讲述了那个戒指的来历,“二十多年前,我随爱人到海边疗养院去疗养。有一天早晨我去看海上日出,回疗养院时我选择一条便道。忽然,草丛里传来婴儿的哭声,我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婴儿还在哭,我觅哭声找过去,见一个婴儿裹在被子里,还有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我在错误的情形下做了错误的事情,才有了这个孩子,种种原因我不能把她带在身边,起码现在不能!实在没有什么给孩子留下的,这只戒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将来她出嫁时给她,算是我对女儿的一点心意吧。”

刑警见王小颖的母亲眼里泪光闪动。

“我把她从疗养院带回家……弹指间二十多年过去,临出嫁时,我将戒指交给她,并讲了事情的真相。小颖将戒指放在唇边亲吻着,簌簌落泪。”讲述到此,养母已泣不成声。

明天罡觉得这只戒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得到教授夫妇允许后,带回来戒指。归途的车上,明天罡反反复复看着戒指,细细咀嚼教授那句话:生活不等式。觉得此话分量很重,世界上大概数学家的头脑最清醒。

“据校方介绍,佟铁伟各门功课优良,毕业时那篇《犯罪心理学初探》论文,颇受专家、教授赞赏,校方曾动员他继续攻读研究生。”丛连飞讲他了解到的情况,“佟铁伟爱好并不广泛,偶读一点侦破、悬疑类的小说。唯一的爱好是踢足球,崇拜马拉多纳,他的名言是:足球最能表现一个人的刚毅和勇敢。其他方面他都不感兴趣。在校他被点名批评两次:一次是他擅自在王小颖家过夜,另一次是和社会上的人赌博。”

“赌博?讲详细些。”

“输赢并不大。他的检讨书学校让我看过了,他说去赌并非为自己,因公费进修深造,根本不缺钱用。赢来的钱为给班里添只足球,给窈窕淑女们玩。”

“哎呀,原来如此!”明天罡幡然顿悟,“我记得贪污犯韦克的讯问笔录中,沈局长在下面这句话标上加重号,韦克的八十万元现金下落何处?”

“风马牛不相及。”丛连飞说,“韦克的贪污案,与佟铁伟的杀人案,根本没内在联系。”

“请注意,韦克是大力制绳厂的现金员,王小颖是会计主管,佟铁伟是保卫科长,他们之间可能存在某种联系,我指的两个案子而言。”刑警支队长说,他完全明白了沈局长的用意,韦克的贪污和佟铁伟的杀人被一条重要的东西连在一起,那就是:钱!可以想象,王小颖是在受到一种威胁,感到极不安全的情况下,才将极其珍贵的物品寄回家交由父母保管。佟铁伟旧辙重蹈?他说出自己的推断,“佟铁伟可能是个赌徒。”

“我只好给你当一辈子徒弟喽!”戴涛道,他佩服明天罡超常的洞察力。

明天罡勾勒出来这样的犯罪轮廓:贪污——赌博——杀人。他说:

“目前证据还不充分,我们还要深一步查下去。”

回到三江市,明天罡向沈局长做了汇报并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

“佟铁伟杀人案可能是韦克贪污案的尾声,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慎重起见,你们要走访一些医学专家,翻阅一下有关夜游症患者的资料。近期内接触服刑人员韦克……”沈局长说。

此案惊动了新闻界,三江市日报刊登报道,引起社会各方面的广泛关注,很多知名人士从边缘学科谈及此案,甚至争论起夜游状态下能否行凶杀人……公、检、法、司被迫联合召开新闻发布会。

有记者问:“检方是否认定佟铁伟犯有杀人罪?”

“正在调查。”

“请问法官先生,贵国刑法对夜游症患者杀人有无制裁条款?”

“对不起,暂时没有。”

媒体的介入,使佟铁伟杀人案继续外延,超过命案本身。后来医学界也卷进来,对杀人提出质疑,列举了很多国外病例,认为夜游症患者不会施暴力,活动只限在极其狭小的范围内做些事:如打扫卫生,骑自行车上街,到湖边钓鱼等等,美国及东欧都有此病例的记载,但至今尚未发现一例行凶杀人的。

明天罡派丛连飞带上“如意”戒指,去石沟监狱找韦克。与佟铁伟的律师会谈后,刑警支队长再次提审佟铁伟。

佟铁伟一改往日忧伤和萎靡不振,气宇轩昂,理直气壮地回答讯问。

“佟铁伟,你为什么要杀死妻子?”明天罡问。

“我没理由杀她。”佟铁伟嘴角浮出几丝嘲笑,回答,“我患有夜游症,也提出改做其他工作,多次口头申请,并写过书面材料,这些你们可以去问江厂长。”

明天罡觉得佟铁伟不好对付,特别是一个经过深思、蓄谋已久的凶杀,犯罪准备和对付制裁的时间相当充分,轻易是难获得有力证据的。他没忘记佟铁伟的律师司马公的话:佟铁伟对王小颖一向很好,感情甚笃,故此排除他故意杀人,再者佟铁伟确实患有夜游症,有医院的诊断书,有证人目击他夜游。人在夜游时不受理智支配。明天罡接下去又摆出些问题,佟铁伟都一一回答得巧妙,没有任何破绽。

刑警支队长明白,审讯是难从佟铁伟口中得到什么,只有等丛连飞从监狱回来,也许能带回来好消息。

警察带走佟铁伟,他忽然转过身来,丢给明天罡轻蔑的一笑,走了。

石沟子劳改水泥厂,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韦克在这座以火山灰为原料的大型水泥厂里服刑。

“韦克表现不错……”管教向丛连飞介绍韦克情况,“他两次控制了生产事故的发生,荣立了大功,我们已上报给他减刑。尽管这样,他还要在监狱过几个春秋。如果案发后他积极退赃,量刑自然轻些。”

“据我们调查,韦克生活比较简朴,无亲无故无妻儿老小。仅一年时间就将八十多万元挥霍掉,令人难以置信。”丛连飞说。

“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谜。”管教也有同感,又说,“我曾对他说积极退赃,一定获得减刑,他只淡淡一笑。”

“服刑以来,都有什么人来探视他?”

“一位漂亮的女人……韦克刚进来时,几乎每月必来一次,她带来些食品和衣物,俩人总泪眼相对依依不舍……我悄悄地延长他们的探视时间。”

“你看她会是韦克的什么人?”

“难说。”管教猛吸几口烟,继续说,“我问过他,他依然用苦笑回答。这样看来,是他的女朋友或是情人。既然他不愿说,就让他把美好的东西藏在心里好啦。”

丛连飞拿出王小颖照片,问:“是她吗?”

“对,没错儿!”管教辨认后,肯定地说,“看上去,照片没她本人漂亮。”

“噢!”这一发现使丛连飞为之欣喜,他认同明队的说法,韦克和王小颖超出一般关系,果真如此。

“最近几个月她没来。”管教将照片还给丛连飞,深深叹口气,他想起许多事:那个漂亮的女人不知什么原因,选择了每月的13日来看他。“13”数字吉利吗?这几个月可熬苦了韦克,每月13日这天,他长吁短叹,甚至晚饭都不吃。管教说,“我们正想如何联系上她,劝她来看看他,她对他太重要了,是一种希望,一种呼唤。”

“可惜,她死啦。”

“怎么死的?”

“被她丈夫开枪杀死的。事情是这样的……”丛连飞简单讲了一遍那桩惨案,然后说,“我们就为这个案子而来的,许多谜底需韦克来解开。”

“马上见韦克吗?”

“是,马上。”

很快,管教室门外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报告!”

“进来!”管教换副腔调,冷着脸子指指墙角的一只椅子,示意他坐下,严肃地说,“韦克,你要如实回答提问。”

“哎!”韦克规规矩矩地坐下,他一身浅蓝色劳改服,因刚从粉碎车间来,脸和身上挂满尘土,瞥眼刑警们,迅速低下头去。他们认识,当时是丛连飞给他戴的手铐。

“韦克,”丛连飞来到韦克跟前,出示那枚“如意”戒指,讯问的口吻说,“你仔细看看,它是谁的,见过吗?”

韦克慢慢抬起头,见戒指猛然睁大双眼,嘴角牵动一下,声音很低地说:“报告政府,王小颖的。”

“你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和情形下见过它。”丛连飞紧紧追问。

韦克痛苦地摇摇头,触物感怀旧事,他非但认识它,还知道它后面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不能说,永远埋藏在心底,他答应她的。

丛连飞洞见韦克隐瞒什么。现在是让他知道那个不幸事件的时候了,或许这样他能改变主意,转过来积极配合。

“我直接找你了解这枚戒指,因为它的主人被人枪杀啦。”丛连飞说。

“她……不!”韦克先是惊愕,继而是落泪,他哽咽道,“她迟早要遇害的,那只黑手绝不会放过她。”

“黑手,是谁?”

韦克嘴唇抖得厉害,双手颤抖,他激动得很,需要些时间才能平静下来。

“抽支烟?还是来杯茶?”丛连飞问。

“茶。”韦克相当费力吐出这个字,接过杯子,他一口接一口几乎没喘口气地喝光那杯茶水。终于平静下来,王小颖的死讯,令他万分悲痛,他不想继续隐瞒那件事了。过去是因为小颖,忍辱负重甘愿为她坐牢。现在,她死了……他沉痛地说:“王小颖曾为戒指求过我,我犯罪也是从赎这只戒指开始的。”

韦克与王小颖桌对桌地办公。一个是财务科长,一个是出纳员,工作彼此配合默契。大力制绳厂连年被市政府授予执行财务制度红旗单位。

那天,下班铃声已响过,韦克锁上金柜,准备下班。王小颖似乎未听见铃声,呆望窗外出神。

“王科长,下班啦。”韦克提醒她,“今天你好像很累。”

“唉。”她轻声叹口气,眉头紧锁,神情惆怅依然伫立窗前。

“让佟科长来接你吗?”韦克倍觉奇怪,素日里一向活泼的王小颖,近日来有些变化,忧忧郁郁,眼里常噙着泪水。相处两年多,历来拿她当大姐姐看,尽管他们年龄所差无几,他依然称她姐姐,“王姐,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行。”韦克爽快答应,他没多想。

王小颖从未破例动过公款,前几天听她说买手机,问她:“买手机吗?”

“不,”王小颖将写好的借据交给韦克,说,“我用这笔钱买回只戒指。”

“戒指这么贵?镶嵌宝石……”

“一只极普通的银戒指,但它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王小颖收起钱后嘱咐道,“此事别让厂长知道。我尽快将钱还上。”韦克说到此,戛然而止。

“以后她又从你那儿拿过钱吗?”丛连飞追问。

“钱的事我对她发过誓,不说。”韦克仍然隐瞒着去向不明的巨款的真相。他说,“小颖不止一次哭着吻过这只戒指。”

“她从谁手中赎回戒指的?”

“我不知道。”韦克不肯说,他突然撕开上衣内襟夹层,从中取出枚银戒指,恳求道,“请将它放在小颖骨灰盒上,求您啦。”

这是只铸着“吉祥”的崭新戒指,与那只“如意”正好配成鸳鸯一对。

丛连飞当即表示可以满足韦克的要求。

谢谢!韦克连鞠三躬。

丛连飞从石沟子劳改水泥厂返回三江市,向沈局长汇报了韦克的情况,说:“果真不出你所料。”

沈局长点燃一支烟,吸得好深。他说:“明天罡回来后,这个案子基本透亮啦。”

“我去接明队吧。”

“不用……他一定扮演得很出色,”沈局长将一本警察杂志递给丛连飞,说,“这里有个案子很有特色,你先看看,我们恭候佳音吧。”

此时此刻,明天罡在一辆缓缓行进的蓝鸟轿车上,与素日刑警判若两人,实足现代富翁派头。

蓝鸟轿车里,还有一男一女,男的绰号叫神猜李,他以赌技高超,神猜妙算而得名。穿短裙的女孩雅号叫“红山茶”,她在赌博组织中担任“撬边”的,是专门配合“飞牌手”做诱人押注的说客。还有一位穿戴略显素雅的女人是司机,别看她十分沉静地开着她的漂亮的轿车,眼睛却不时扫视那个被调整能看清轿车内一切活动的后窥镜。女司机在赌场里是多面手:有时以色相勾引一些赌徒,将车开到郊外,在车内厮混,更多时间拉着赌徒,沿三江市市区绕圈角逐征战,随时随地赌完就可下车。流动的赌场不易被缉获和发现。

这次派刑警直接进入赌博黑圈,行动前做了周密安排,明天罡去和有名的神猜李赌博。红山茶姓洪,名晓敏,十九岁。十六岁的蓝色时节恋上一个男孩并怀孕。父母一气之下,棍棒拳脚逐她出门。她浪迹天涯时结识了神猜李,委身与他同居。神猜李同时和几个女人厮混,包括冷美人司机。红山茶吃醋,将神猜李赌博的事密告给警方,成了线人。

“明天上午在家家喜超市门前,一辆现代接你,司机是女的,她问你去大连湾怎么样?你回答我喜欢吃鲍鱼。”红山茶说,“车牌号是G7781。”

次日,明天罡在家家喜超市门前上了大宇轿车,女司机将车开到一条背巷,指着停在那儿的蓝鸟轿车对明天罡说:

“我们上那辆车。”

红山茶和一个中年男人在蓝鸟轿车上,明天罡见那男人贪婪的目光瞅自己,他猜出他是赌场久负盛名的神猜李。他主动搭讪说:“我没弄错的话,你是大名鼎鼎的神猜李。”

“先生,博一枪?”

“想向你讨教。”明天罡故意瞥眼司机。

神猜李明白了,说:“她是自己人。你喜欢玩什么?”

“你的本行,比点子。”

“扑克牌好比刀,斩快口,一刀下去定江山。”神猜李从怀里抽出两捆百元面额的钞票放在明天罡面前,他明白这是赌场的规矩,赌前必须亮相——将所带的钱给对方看。明天罡也掏出钞票,数量绝不比神猜李的少。红山茶拿出副崭新的扑克牌,摊在他们俩面前。

神猜李摸了一张牌:红桃Q。得意的笑浮上面颊,自信必赢无疑。他说:“红桃皇后,这张牌该是先生的。”

明天罡十分镇静,那副摊开的牌,哪张是K呢?不然就输了。他伸向一张牌,这时,脚被谁轻叩一下,噢,是红山茶暗示明天罡千万别要。

神猜李注视着明天罡,只要他将此牌翻开,那么他就稳操胜券。然而,明天罡像似犹豫一下,放下牌,摸起另一张牌时,思忖些许时候,表面上看是在选择,暗地等待红山茶表态。这时红山茶眼神透出肯定。他亮开那张牌,方块老K。

输啦。神猜李第一次输牌,心里不是滋味。对赌徒来说输赢乃属自然,也充满刺激。神猜李不失赌王赌棍风度,面带微笑,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将钱推给明天罡,拍下司机的肩膀示意停车,向明天罡说:“先生肯给面子的话,明天我们再博一枪。”

“请等一下。”明天罡留住他,递过去一张名片,说,“李先生,听说过这个地方吧?”

认不得多少字的神猜李,勉强认出名片上的字:澳门,回力球场博彩场,巡场,托尼。

小巫见大巫,神猜李肃然起敬。澳门现有几家大赌场他听人说过,葡京、金碧丽、海上皇宫……回力球场博彩场设在港澳码头对面,给登船前来的人开辟了施展赌技的场所。他心里骂道:“区区三江市怎能和澳门比,别说公开设赌场,就是暗赌也提心吊胆啊!”

“钱李先生收回,我只不过是以赌会友。实不相瞒,我此次来内地是受朋友之托,寻找一个人,您是认得的,特意来请您帮忙。”明天罡说。

“说来这个人的话就长啦。他的爷爷原在关东军任翻译官,后随部队调入澳门……他的孙子至今留在大陆,名叫佟铁伟。”明天罡按事先编造的佟铁伟的历史,对神猜李谎言了一遍。他说,“失散多年,他的爷爷很想见见他。”

“可实在不巧,佟铁伟进去啦。”神猜李硬是挤出笑来,是轻视佟铁伟,还是取悦赌场巡场?或两者兼而有之。他说,“牌桌上我们既是对手又是朋友,就举一例:那次他输光了,竟偷来老婆的戒指,很快又输给人家。他老婆来索戒指,说得一字一泪的。赢家看出这戒指有来历便卖关子,趁机敲诈勒索。后来是我说的情,才从一万元降到八千元赎回去。一只普普通通的戒指竟值八千元?佟铁伟变得更不可思议,向老婆脑袋开了一枪……点儿低,点儿太低!”

“能见他一面吗?”

“恐怕不行,收容期间不准见任何人的。”神猜李见明天罡有些失望,接着主动说,“我可以试试,想办法让你见到他。”

蓝鸟轿车继续在大街上行驶。明天罡问神猜李:“佟铁伟罪重不重?”

“按现在的法律,倘若是精神病或夜游症患者杀人,估计是没死罪。”神猜李见他很扫兴的样子,献殷勤地说,“托尼先生如感兴趣,我找几个哥们儿陪你去打猎,西大荒历史上是蒙王爷的围猎场……”

“谢谢。”明天罡一副失望的样子,说,“真没想到佟铁伟出事了,对他的情况我必须弄清楚,否则无法向朋友交待。”

“莫急,莫急!佟铁伟和我们哥们儿见得短,散的也快。不过,他的情况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神猜李极力回忆说,“我始终怀疑他有海外关系,或遗产什么的,花钱很冲的。”

“屁!”女司机突然开口,插进话来,这冷美人始终一声未吭,她说,“他的钱从他媳妇那弄来的,有股恶心的臊味。”

“这位小姐的话我没听明白。”明天罡故意装糊涂,“能说明吗?”

“哎,她总是胡言乱语的。”神猜李凑近明天罡,低声说,“她是韦克生前相好的。”

“韦克?”明天罡现出迷惑不解,“韦克是谁?”

“韦克是大力制绳厂的现金员。佟铁伟的妻子是财会科长,一次她发现韦克和佟铁伟的妻子睡在一起,一气之下和韦克断了……”神猜李瞥眼女司机,继续说,“后来韦克因贪污锒铛入狱。以我看天下最傻的是韦克,钱都填了无底洞,却替那婊子坐牢。”

“说大话使小钱,韦克没判刑前,你说去揭发那个婊子。结果呢,你连检察院的边都没沾。”神猜李反唇相讥,玩笑中带有几分尖苛,可见他们关系暧昧,接着他们又舌枪唇战一番。

明天罡有了意外的发现,韦克的情人竟是这个女司机。

轿车等红灯时,明天罡见丛连飞的车紧随其后,假若他发出指令,这伙赌徒立即落网。他沉思片刻,觉得动手还早。于是他说:“今天有幸结识诸位先生小姐,将来有机会请到‘葡国小渔村’玩玩。”

“多谢托尼先生。”

“到华侨大厦,我在那儿下榻。”明天罡说。

车停华侨大厦前,明天罡向他们道别,塞给红山茶百元港币,言说她牵线搭桥,才有幸认识神猜李……车刚走,丛连飞的车就到了,他探出头说:“沈局叫我接你回局。”

“嗯?有事?”

“赶快回去吧,明队。”丛连飞说。

佟铁伟的案子突然就停下了,沈局对明天罡说不查了。刑警支队长大为不解,差不多有了线索,怎么突然……沈局说:

“领导不让查了。”

“领导?”明天罡惊诧道。

沈局没说那一层领导,至少是管他的领导。刑警支队长必须服从局长命令。领导把此案的性质都定了性:夜游症杀人。

佟铁伟利用现代科学未解之谜,行凶杀人?这个疑问十五年。已是公安局长的明天罡每每想起这个案子,总是疑惑。但是,缺乏直接证据和支持。侦办佟铁伟案子时,省粮食厅副厅长佟铁伟的二叔调来,任三江市长,而且连任两届,最后在市人大主任位置上退休。佟铁伟未受到任何刑罚,虽然不是正式警察编制,性质是工勤,也穿上警服,在禁毒支队开车。

“除了佟铁伟,还有谁?”公安局长问。

“其他关系都很正常。”

“看来,我们要再次关注佟铁伟了。”明天罡意味深长地说,他以“捕蛛行动”专案组指挥的身份,而不是公安局长,命翁力监视佟铁伟,以期发现刘宛泽参与贩毒线索,“许多事,应该有人替刘宛泽去做。”他没说这个替刘宛泽做事的人是谁,翁力猜到局长指的是佟铁伟。

佟铁伟?制绳厂?近期小秃、周发两起命案,凶手使用的绳子都是这个厂子的产品,佟铁伟曾是该厂的保卫科长,巧合吗?

“明白!”

刘宛泽的职位决定了他在贩毒团伙中的位置,一定是很高的。找到跟他密切接触的人,就找到了三江的毒枭。明天罡说:“给你提供一个信息,小树叶洗涤剂公司经理林黛玉有疑点,郎多正秘密调查她,你注意刘宛泽和她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