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人都有对自己威胁性很大的对手。

我们有“赤色分子”。

我们的父辈们有社会主义者。

我们的祖辈有马奎尔。

我们的曾祖辈有雅各宾派。

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一点儿也不富裕。

他们有再洗礼教徒。

十六世纪最受欢迎的《历史概况》一书是一本“世界书”,或者叫编年史,此书出版于公元1534年,作者是生活在乌尔姆市的塞巴斯蒂安·弗兰克,他曾经当过肥皂匠,是一位禁酒主义者。

塞巴斯蒂安了解再洗礼教徒,他和一位再洗礼教徒的女儿结了婚,但他是一个坚定的自由思想主义者,他并不喜欢再洗礼教徒的观点和看法。他曾经这样描述过再洗礼教徒:“他们只宣扬爱、信仰和肉体受难,他们在困难面前保持充分的耐心和谦逊,互相之间真诚相助,彼此之间亲如兄弟,彼此之间可以分享一切。”

这确实是一件非常奇异的事情,再洗礼教徒本应受到人们的赞美,但是,近一百年来,他们像野生动物一样遭到猎捕,他们遭受了最残酷的时代里所有最残酷的惩罚。

但是,为了能够理解这一切,我们必须记住宗教改革运动的某些事实。

实际上,宗教改革运动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

它让世界的一个监狱,变成了两个监狱;它让教皇的“永远正确”,变成了《圣经》的“永远正确”;它让白袍教士的统治,变成了黑袍牧师的统治。

经过半个世纪的奋斗和牺牲,取得了这种微不足道的效果,几百万民众内心有些绝望。他们本来期盼着能出现一次社会和宗教公正的太平盛世,万万没想到盼来的却是充满迫害和经济奴役的新地狱。

他们为巨大的冒险做好了准备,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掉进了码头和船之间的缝隙里,于是,只好拼命挣扎,尽最大努力让自己露出水面。

他们处于一种恐怖境地,离开了过去的教堂,良心又不允许自己加入新的信仰。因此,按照规定,他们已经不存在。然而,他们是存在的,他们还活着。他们认为,自己是上帝的心爱之子。既然活着和呼吸是他们的义务,他们就能够把这个邪恶的世界从自身的愚昧中拯救出来。

最终,他们活了下来,但是,不要问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既然和旧的组织脱离了关系,他们不得不成立自己的组织,挑选新的领袖。

什么人才会有意识地和这些可怜的狂热分子来往呢?

结果,有超强视力的鞋匠和有幻觉、歇斯底里的接生婆,就成了预言家。他们祈祷、布道、高谈阔论,他们在房子里集会,房子椽木在这群虔诚信徒的高声赞美中有些震颤。直到后来,村里的法警们注意到了这样不合体的混乱场面。

后来,有六七个男女被关进了监狱,镇议员们才开始了所谓“和善的调查”。

这些人不去天主教堂,不在新教教堂中礼拜。那么,他们能否解释解释,他们是谁?他们信仰什么?

即便给了这些可怜的议员们适当的权力,他们依旧处于一种困难的境地。因为,这些囚犯是最棘手的宗教异端,对宗教信仰极端严肃认真。很多受尊重的改革家比较实际,如果能够过上舒适而体面的生活,他们也愿意做出一些绝对必要的妥协。

而真正的再洗礼教徒却不是这样的。他们不赞成任何妥协。耶稣教导他的追随者,如果敌人打了你的左脸,你要把右脸也给他;对于那些持剑的人,他教导说,持剑者必在剑下灭亡。对于再洗礼教徒来说,这是一条绝对训令,不允许使用暴力。有人大概会慢条斯理地嘟哝自己当然反对战争,但当下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战争,因此,他们觉得,这次即使扔下几个炸弹,发射几颗鱼雷,上帝也是不会介意的。可再洗礼派教徒不会这样。

圣训就是圣训。

于是,他们拒绝应征,拒绝扛起武器,万一他们为了和平主义而遭到逮捕,他们总是心甘情愿地面对命运的安排,并背诵《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第五十二节,直到以死亡结束他们的苦难。

然而,反对好战主义只不过是他们怪异行为的一小部分。耶稣主张,上帝王国和凯撒王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体,不可能也不应该调和在一起。很好,说的再清楚不过了。因此,所有善良的再洗礼教徒都谨慎地避开政府,拒绝担任公职,把别人花在政治上的时间用以阅读和研究《圣经》经文。

耶稣曾经警告他的门徒要戒除不得体的争吵,再洗礼教徒宁可失去他们理应享有的财产,也不会向法庭提出不同意见。

还有几点让这个特殊的群体与众不同。但前面说的几个怪异行为,已足以说明,为什么那些肥胖而过着好日子的邻居们都怀疑他们,厌恶他们。那些邻居们总是把虔诚和“待人宽则人亦待己宽”这一教义混为一谈。

即便如此,和洗礼徒以及其它非正统教派一样,再洗礼教徒如果有能力保护自己,不受到朋友的伤害,他们最终总是可以找到安抚官府的方法。

无疑,总是有很多虔诚的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他们非常关爱下层阶级,倾注大量心血,努力让这个世界更美好和幸福。但是,当普通人听到布尔什维克这个词的时候,他只会想到莫斯科,想到一群学者般的凶徒所建立起来的恐怖统治,想到关满无辜民众的监狱,想到即将开枪射击的行刑队。这幅画面或许有些不公正,但是,在过去七年俄国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之后,人们会这样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十六世纪那些真正善良平和的再洗礼教徒也经受了类似的磨难。有人怀疑他们教派犯了很多奇异的罪行,而且理由充分。首先,他们阅读《圣经》成瘾,当然,这根本算不上有罪,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再洗礼教徒不加区别地研究《圣经》,而且强烈地偏爱《启示录》,这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了。

《启示录》这个奇异的作品,直到五世纪的时候,还被当做“杜撰的东西”而不被人们接受,可它对于生活在情感大动**年代的人们很有吸引力。帕特莫斯流放者说话,这些被的追杀的可怜家伙可以理解。当他愤怒地对现代巴比伦发出歇斯底里的预言时,所有再洗礼教徒高呼“阿门”,并祈祷新天国和新天地快速来临。

软弱的灵魂在狂热兴奋的压力下屈服,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乎每一次对再洗礼教徒的迫害都伴随着一场宗教混乱的剧烈爆发。男男女女们毫无掩饰地跑上街头,宣布世界的末日,并摆上牺牲以平息上帝的愤怒。老巫婆样的人物会闯入其他教派的神圣仪式中,打断他们的集会,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就像魔鬼来临一样。

当然,这种苦恼总会伴随着我们。读一读每天的报纸,大家就很清楚,在俄亥俄州或者爱荷华州或者佛罗里达一个小村庄,一个妇女是如何用砍肉刀把自己的丈夫残杀的,因为某个天使告诉她这样做。还有,一个还算理智的父亲觉得听到了世界末日来临时的七声号角的声音,就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八个孩子。这样的事例毕竟是少数,当地的警察很容易处理,对国家的生活或安全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公元1534年,在美丽的小城曼斯特发生的事情有些不同寻常。在这个小镇,确实有人按照再洗礼教徒的原则,宣布那里是新天国。

所有的北欧人,一想到那个恐怖的冬春之交时刻,就浑身战栗。

这个事件中的恶棍是一个年轻英俊的裁缝,名叫简·柏寇生。历史上人们叫他莱顿的约翰,因为,他是那个小城里一个非常勤劳的人,在古老而了无生机的罗纳河岸边渡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当年所有其他的学徒一样,他到处游历,广泛学习裁缝技艺。

然而,他并没有受过真正的教育。许多知道自己地位低下、缺乏知识的人,都会表现得很谦恭。而他却不同。他年轻英俊,**不羁,爱慕虚荣。

他离开英国和德国很久之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做起了长袍和礼服生意。同时,他还参与宗教活动,开始了他不同寻常的生涯,因为他成了托马斯·闵采尔的门徒。

这位闵采尔是一位著名人物,面包师出身。公元1521年,三个再洗礼教徒预言家突然出现在维腾堡,闵采尔是其中之一。他们想告诉路德如何才能发现真正的拯救道路。尽管他们的目的是非常好的,但是,他们的努力并没有人理解,他们被赶出了那个新教堡垒城市,还被命令永远也不能出现在萨克森公爵的管辖领地之内。

到了公元1534年,再洗礼教徒遭到了众多失败,于是,他们决定孤注一掷。

他们选择了威斯特伐利亚的曼斯特镇,作为他们最终试验地,这并不让人感到奇怪。曼斯特镇兼任主教的公国君主弗朗兹·冯·沃尔德克是一个经常喝醉酒的粗俗之人,多年来,一直和几个女人厮混在一起。从他十六岁起,他令人愤怒的恶劣行径冒犯了所有体面之人。当这个城镇兴起新教时,他妥协了,然而,远近都知道他爱说谎爱欺诈,因此他的和平条约并没有给新教徒什么个人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生活确实是非常让人不自在的。于是,曼斯特的公民们在焦虑不安中期待着下一次选举的到来。选举结果也确实让人惊讶,城市政权落到了再洗礼教徒的手中,主席成了一个叫伯纳德·尼普多林克的人,他白天卖布,晚上就成了预言家。

主教看了一眼新市政官,便逃跑了。

这时,莱顿的约翰登场了。他作为简·马西兹的使徒来到了曼斯特。马西兹是个穷人面包师,曾创立了自己的新教派,被认为是一位非常神圣的人。当他听说正义事业进行了伟大的出击,就留下来庆祝胜利,并清除原主教辖区的主教影响。再洗礼教徒很注意细节,他们把教堂变成了采石场,没收了修道院的全部财产并分给无家可归的人,公开烧毁了除了《圣经》之外的所有书籍。而且,他们把那些拒绝按照再洗礼教徒的仪式接受再洗礼的人,驱赶到主教教区,不是砍头,就是溺死,因为他们都是异教徒,即使没有他们,社会也不会损失什么。

这就是戏剧的序幕。

戏剧本身同样恐怖。

几十个各种教义的高级教士,从四面八方急匆匆涌向了这个新的圣地。他们加入了相信会进步的一群人,他们认为自已对精神振奋、诚实和虔诚的人们具有号召力,但一提到政治或者治国之道,他们就会像小孩子一样茫然无措。

对曼斯特的围攻持续了五个月。在此期间,社会和精神重生的每个计划、制度和程式都试了一个遍,每一个新出现的预言家都在议会上炫耀了一番。

当然,一个充满逃犯、瘟疫、饥饿的小镇,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社会实验室。不同派别之间的不和与争吵让军事指挥官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在这个关键时刻,裁缝约翰站了出来。

他昙花一现的荣耀来了。

在这个教区,人们忍饥挨饿、受苦受难,一切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约翰把自己在《旧约》里看到的那套旧神学政府形式引入了自己的体制之中。曼斯特的市民被分成十二个战斗部落,约翰本人被选为国王。他已经娶了预言家尼普多林克的女儿为妻,现在,他又娶了一个寡妇,也就是他老师约翰·马西兹的遗孀。后来,他又想起了所罗门,于是又添加了几个妃子。最后,这场可怕的闹剧开演了。

约翰整天坐在市场里的大卫宝座上,人们也要整天站在那里,听着宫廷牧师宣读最新的大批法令。法令一条条迅速出台,整个城市变得越来越绝望,普通民众生活极为艰难。

然而,约翰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非常相信书面法令的万能威力。

人们抱怨说他们在挨饿,约翰答应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即刻,皇帝陛下就签署了一道圣旨,城里所有的财富在富人和穷人之间平均分配,铲除街道,开辟为蔬菜园,所有的人在一起吃起了大锅饭。

至此,一切还不错。但是,有人说,一些富人把他们的财富藏了起来。约翰要他的臣民不要担心,于是,第二道命令发出了,把那些破坏社会法律者立即砍头。请注意!这样的警告可不是随随便便吓唬人,这个裁缝国王手边总是拿着宝剑,就像他的剪刀一样,他经常自己担当行刑官。

不久,幻想时期到来了,人们陷入了各种宗教狂热中。市场里日日夜夜挤满了大批的男男女女,等待着报喜天使的号角声。

接着,又到了恐怖时期,这位预言家不停地用鲜血来维持民众的勇气,他甚至割断了自己一位王妃的喉咙。

后来,受到惩罚的日子来临了,两个绝望的市民为主教的士兵打开了大门,这位预言家被关在了一个铁笼子里,在威斯特伐利亚的所有集市上示众,最终被暴打而死。

这是离奇的一幕,但是,对众多害怕上帝的单纯之人而言,却有着非常恐怖的后果。

从此以后,所有的再洗礼教徒都被宣布为罪犯。逃过了曼斯特屠杀的再洗礼教派领袖,像兔子一样都被追杀,一旦被抓住,当即杀掉。在每一个讲坛上,牧师和教士们都诅咒着再洗礼教徒,说他们是叛徒、反叛者,想颠覆现存秩序,还不如豺狗值得人怜悯。

对异端的围剿,很少有如此成功的。再洗礼教派不再存在了。但是,很怪异的是,他们的很多思想还在延续着,被其他教派所采用,并被融入了其他各种宗教和哲学体系,变得令人起敬。今天,这些思想成了精神和智慧遗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要陈述这样的事实是很简单的,但要解释一下来龙去脉,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几乎所有再洗礼教徒,都属于把墨水看做是不必要的奢侈品的社会阶层。

因此,撰写再洗礼教徒历史的人,都把这个教派看做是一个特别有害的宗教激进派。直到目前,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研究后,我们才开始明白,这些卑微的农民和工匠们,在后来更合理、更宽容的基督教发展过程中,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

但是思想就像闪电一样。人们从来不知道它会击中什么地方,当暴风雨在锡耶纳上空肆虐的时候,曼斯特的避雷针又有什么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