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纪时期,人们常说城市的氛围是有利于自由的。

确实如此。

站在高高石墙后面的人,尽可以安全地对男爵和教士们嗤之以鼻。

不久,欧洲大陆的情况有所改善,世界贸易慢慢复苏,另一种历史现象开始出现。

出现了这样一种说法,即贸易有益于宽容。

大家可以去验证一下这种说法,在我们国家的任何地点,任何一天,尤其是星期天。

俄亥俄州温斯堡可以支持三K党,但是纽约不行。假如纽约人掀起一场排挤犹太人、天主教徒和普通外国人的运动,华尔街都会感到恐慌,也会出现劳工运动,整个城镇都会遭到破坏,根本别想收拾。

在中世纪后半叶,也存在这种情况。莫斯科是一个小小公爵的所在地,它可以对异教徒大发雷霆。然而,作为国际商业桥头堡的诺夫哥罗德必须要小心翼翼,唯恐冒犯经常光顾他们市场的瑞典人、挪威人、德国人或者弗兰德商人,否则,就会把他们赶到维斯比。

一个纯粹的农业国家,可以让它的农民欣赏到一系列节日般的宗教审判仪式。然而,如果威尼斯人、热那亚人或者布鲁日人,在城市的外国人中发动一场异教徒屠杀,所有外国商业公司代表会立即逃走,他们会撤走所有资金,后果是让整个城市彻底衰败。

一些国家天生就不会学习别人的经验教训。它们受到所谓“忠于信仰”的思想的驱使,鲁莽地把“真正信仰”的敌人驱赶出去。结果,它们要么消失,要么沦落为第七等国家。

然而,商业国家和城市的管理者通常非常尊重既有事实,清醒地知道黄油应该抹在面包的哪一面,因此,会保持一种精神上的中立状态。天主教徒、新教徒、犹太人、中国人都可以正常做生意,并忠于他们自己的宗教信仰。

为了体面,威尼斯通过了一项反对加尔文教派的法律。然而,十人委员会却小心地告诉他们的宪兵,这个法令不能执行得太严,除非那些宗教异端想占领圣马可大教堂,并把它变成自己的礼拜堂,否则,就不要管,让他们想怎么拜神就怎么拜神。

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好朋友们也是这样做的。每个周日,牧师们严厉谴责“妓女”(指罗马教会)的罪孽。但是,在下一个街区,可怕的天主教徒正在不显眼的房子里静静地听着弥撒,外边还有新教警长站岗,唯恐哪个日内瓦教义问答手册的狂热崇拜者会破坏这个犯禁的集会,吓跑那些给城市带来利益的法兰西和意大利参观者。

这绝不是说,在威尼斯或阿姆斯特丹参加弥撒的人,不再是他们各自教派的信徒,他们和过去一样,依旧是好的天主教徒和新教教徒。不过,他们知道,汉堡、吕贝克、里斯本的一打经商异教徒的好意,要比日内瓦或罗马一打寒酸教士的赞许更有价值。他们也就这么做了。

蒙田的祖父、父亲做过鲱鱼生意,母亲是犹太裔西班牙人。如果把他的自由启蒙思想和他的这种家庭背景联系起来,似乎有些牵强。可我觉得,他的祖先的经商活动,对他的思想观点有很大影响。他当兵和做政治家时,尤其厌恶宗教盲信和偏执,我认为这都源于离波尔多码头不远处的一个小鱼店。

假如我能当面对他说这些,蒙田本人不会感谢我的。他出生的时候,所有的经商痕迹,都已小心地从华丽的家族族徽上抹掉了。

他的父亲获得了一些财产,为了把儿子培养成绅士,他大把地花钱。在蒙田刚会走路的时候,私人教师就开始向他灌输拉丁语和希腊语。六岁的时候,蒙田就被送进了高级学校。十三岁的时候,他便开始学习法律。在他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羽翼丰满的波尔多议会成员。

后来,他在军队和法庭里做过事,直到三十八岁。他父亲去世后,他退出了所有活跃事务,把余生的时间全部用在了养马、养狗、看书、写书上,他在这些事情中学到了很多东西。

蒙田是个很有时代特点的人,身上有好些弱点。他从来没有摆脱过某些矫揉造作,这个鱼商的后代相信这些才是真正绅士应该具备的品质。直到去世,他还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作家,只是一个乡村绅士,偶尔利用冬天的闲散时间,就一些有点哲学内容的题目写点随想而已。这纯粹是骗人。如果有谁把自己的内心、灵魂、美德、缺点以及一切都写进书中的话,那他就是不朽的达唐尼恩的快乐邻居了。

这样的内心、灵魂、美德和缺点,在本质上都应属于宽宏大量、受过良好教育、惬意的人的,因此,蒙田的所有作品不仅仅是文学作品,俨然成了一种基于常识和普通情理的生命哲学。

蒙田出生于天主教家庭,一直是一个天主教徒。他年轻时,是天主教贵族联盟的活跃成员,这个联盟是由法国贵族组成的,目的是把加尔文主义赶出法国。

1572年8月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蒙田听说教皇格里高里八世屠杀了三万法国新教徒,并举行庆祝,他便永远离开了教会。他没有加入另一方,他依然遵守俗套,避免口舌。但是,在圣巴塞洛缪大屠杀之后,他的作品和马库斯、埃皮克提图以及其他希腊和罗马哲学家的著作便如出一辙了。他的《论良知自由》就很值得纪念。在这本书中,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伯利克里同时代的人,而不是女皇陛下凯瑟琳·德·梅迪奇的一位仆人。他还用叛教者朱利安的一生为例,说明真正宽容的政治人物应该完成的使命。

这是非常短的一章,只有五页纸,你会在第二本书第十九章中找到。

蒙田已经见识了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有多么固执和无可救药。他们主张的绝对自由只会引起新的内战爆发。然而,当新教徒和天主教徒就不再把匕首和手枪枕在枕头下面时,一个明智的政府应该尽可能不去干涉别人的内心良知,而应该鼓励所有臣民按照最能获得心灵幸福的方式热爱上帝。

蒙田既不是唯一一个,也不是第一个产生这种思想,并敢于公开表达这种思想的人。早在1560年,凯瑟琳·德·梅迪奇的前大臣迈克尔·德·霍皮托和一位曾在几个大学学习的学生就提出,对宗教异端只用口头论战即可。他的惊人思想的理由在于:就本质而言,良知不可能屈从于武力。两年以后,在他的努力下,颁布了《皇家宽容法案》。这个法案赋予胡格诺教派召开会议讨论其教会事务的权利,他们可以像自由独立的教派一样行事,而不仅仅是被默许存在的一个小教派。

非常受人尊重的巴黎律师让·博丹,也做过类似表述,认为国王无权使用暴力强制其子民信仰某种宗教。

大臣们的演讲和政治哲学家们用拉丁文写的专著,很难成为畅销书。不过,只要是文明人聚在一起,进行有益的谈话,就有人传诵、翻译、讨论蒙田的思想和作品,这持续了三百年多年。

他写作是业余的,他坚持说自己纯粹是为了乐趣,没有什么个人目的,这让他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如果一本书被正式归类为“哲学”,这些喜欢他的人是绝对不会去买(或借)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