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大院给胡子辽西来马队包围是三更天了, 马蹄叩着冻土地、枪械的拉动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院内,徐德富同谢时仿顺着马道爬上炮台。

“当家的,胡子来了不少。”老门说。

“他们没说是哪个绺子的,老门你懂得他们的规矩和黑话,问一下。”徐德富说。

老门对着瞭望口喊话:“你们报个迎头!”

“辽西来。”胡子答道。

“我家是坐山好的蛐蛐(亲戚)。”老门说。

院外,辽西来吩咐山口枝子道:“你带人到北面去,我再盘问盘问他们。听我的枪响,你带弟兄们攻北炮台。”

山口枝子一挥手,几个胡子跟上她去。需要交代一下山口枝子,她冒险救出坐山好的粮台、上线员后,告别了姐姐回哈尔滨,半路上她遭遇了胡子受伤,与大柜辽西来邂逅相遇,带她回匪巢,治伤的过程中,竟与辽西来有了友谊,心一横,当起胡子。

“你们有啥凭证?”辽西来没轻易相信徐家人的话。

“扔给他们看。”谢时仿递给老门那段树根,说,“三爷说它顶事儿。”

老门将树根撇出炮台说:“看看这东西。”

辽西来拾起树根,仔仔细细地看。咋看上去,普普通通一截树根,满山遍野随处都可捡到。徐家人声称是蛐蛐,和胡子是蛐蛐,可不是随便说的。大柜见到树根底部,有一颗钉进去的子弹头,什么都说明了。辽西来下令道:“挑!”

胡子马队撤走。

“还真管用。”徐德富说。

“这也是他们的规矩。”谢时仿说,“我出去拣回那宝贝东西。”

“再等等,等辽西来走远。”徐德富说。

躲在暗处的冯八矬子,目睹了胡子与徐家交涉的全过程,他甚至听清了双方说的每一句话。

“是什么东西,胡子见了就走开了。”冯八矬子盯住了徐家从炮台撇出来的东西,辽西来拾起来看,而后抛在地上离开。他在胡子走后,抢在徐家人之前拾起那截树根拿走。

“叫那人捡走了……”老门说,他在炮台上影绰看见有人哈腰拾起树根,转眼之间消失在黑夜里。

“咦,谁呢?”徐德富疑惧道。

“我们追他吗?”谢时仿问。

“别追,不知他是什么人,咋个来路不清楚。”徐德富疑云未消说,“看样子今晚没事啦,回去睡觉吧。”

胡子骚扰一下离开,徐家大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前院的臧雅芬抱着小芃蜷缩在炕里。

“没事了,胡子走啦。”二嫂说,“你放下小芃。”

臧雅芬放下怀里的孩子,抱着小的,惦记着大的,问:“吓着四凤没?”

“她和大嫂玩嘎拉哈呢。”二嫂说。

胡子到来之前,二嫂在正房堂屋,闲看大嫂和四凤抓嘎拉哈玩儿,枝、驴、坑、肚的很有意思。

“二嫂,一听到马蹄声,我心直嘚瑟(颤抖)。”

“在大院子里,你别害怕,胡子轻易打不进来。”二嫂安慰臧雅芬道,“刚才管家说胡子一枪没放,走啦。”

上次胡子带走德成吓破了她的胆,一听胡子二字就发憷,臧雅芬仍然心有余悸道:“二嫂今晚和我做伴吧。”

“中,正好和我侄女近便(亲近)近便。”她怡然道。

“等德成回来,我同他商量把小芃给你。”

“你可别光用嘴支我,动点正格的,雅芬。”二嫂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名义上作了德中媳妇多年,看着妯娌们男孩子女孩子的生,自己却一旁看着,残酷的现实摆着,没和德中圆房,顶个空头名份罢啦。

“唉,谁知道德成啥时才来家,一晃,快两年啦,人是活是死说不上。”臧雅芬惦念起丈夫来。

“管家去年亲眼看见了他,不是好好的嘛。”

“说是欻空儿(抢空闲时间)回来,可这空儿一欻就是一年多,小芃都会冒话啦,还是不见德成的人影儿,说不定全家人只瞒着我一个。”

二嫂坐在炕上,拼着双腿将小芃放在上面悠着,说:“瞒没瞒你,看大哥的脸啊。自打谢管家去西大荒回来,他便有了乐模样。你说德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乐呵得起来呀?”

“昨天我见大哥上火,嘴唇都烧破啦。”

“那是为德龙。”二嫂说。

“咋啦?”

程先生捎过话来,药店的伙计走了缺人手……徐德富早就打算叫德龙过去,先学徒,以后好管理同泰和。可是,德龙死活不干,气得他掉了眼泪。

“德龙想干点啥呢?”臧雅芬问。

二嫂说谁知道啊,念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哥想带带他,让他学管管账,将来帮大哥支撑这个家,他说什么也学不会算盘。大哥气的真不想管他了,可老太爷去世前有叮嘱,一定把德龙养大成人,大哥答应了他。德龙才十五岁,懂什么,咋说也是小,慢慢就懂事了。

“当年,二哥十五岁只身一人去北平读书……”臧雅芬无意提到二伯哥徐德中。

“能咋地,一去不回。”二嫂心里灌满苦水,声音都苦渗渗的,“十多年没丁点儿音信。”

“二嫂,”臧雅芬同情地说,“有时,想想你,我算得了什么,德成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半多一点儿时间,你呢,十几年啊。”

“你呀,总是心里明白腿打摽,整日愁眉苦脸的。人快瘦成一把骨头,这么样下去,你还要不要命了?”

“论钢条(坚强劲),我可不如你。”臧雅芬承认道。

“摊上啥就是啥,得挺。”二嫂认命,未圆房的媳妇苦守苦熬十几年,说,“雅芬,怎么说,德成还有消息,今儿个回不来,明儿个八成就能回来,终归有指望。可我难有天亮的时刻啊!”

臧雅芬啜泣起来,哭自己,间或哭二嫂,女人怎么啦,叹息命这样苦啊!

“雅芬你的眼泪也实在方便,说来就来,用不着到哪儿去取。得,你再哭,我不和你做伴啦。”

臧雅芬委屈道:“人家不是为你嘛。”

“我自己没觉怎么样,你倒……好嘞,咱俩挑点儿痛快的事情唠。”二嫂能宽慰自己,也能宽慰别人。

再说冯八矬子,他连夜往亮子里镇上的警察署赶。在徐家大院外拾起的东西,出了村子才掏出细看,身上有没照亮的东西,月亮不很亮,他模糊看到是一截树根子,徐家和胡子勾结的秘密都在它身上。

“什么东西?”陶奎元抽出一支香烟,冯八矬子划火柴点着。

“胡子包围了徐家,是辽西来绺子。”冯八矬子说,“徐家炮台里有人喊,说是胡子的蛐蛐。”

“蛐蛐?”

“胡子并没信,徐家接着扔出这个东西,胡子大柜看后,带着马队走了。”

“没放一枪?”

“没有。”

“哦,明白啦。”陶奎元说,“匪道上的规矩,有人在绺子上等于和胡子是亲戚,一般说来,胡子不抢蛐蛐。”

“徐德成的确入了绺子。”冯八矬子以此推断道,“我照署长的吩咐去白狼山摸了底儿,传言坐山好正和张大帅的人谈接受改编的事,假如是真的话……”

“仇?成为安国军我们还有什么仇?”陶奎元清楚目前形势,安国军雄威东北,把持各级政权,纵然有深仇大恨也报不了。

“那我们……”冯八矬子不甘心说,“有仇怎能不报呢。”

“谁说不报?你怎么没动脑子想一想,现在东北是谁的天下,公开说与安国军有仇,你还想穿这身老虎皮?”陶奎元说,他比冯八矬子早知道坐山好接受改编的事。四平街警察局长告诉他,安国军派人正和坐山好商谈,成功后准备派他们驻防亮子里镇。

“他们要驻防亮子里镇?”冯八矬子惊讶道。

“有什么不好啊?”

冯八矬子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有什么不好,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坐山好驻防亮子里镇好啊,送到猫嘴前的耗子,吃它只凭心情。”陶奎元笑起来,突然又收敛了笑,脸冰霜起来,“我们要先下手,先下手为强。”

“署长不是说安国军……”

“四平街上不仅有安国军,还有日本守备队。”陶奎元站起身来,顺手将那截树根投进地炉子,说出自己的打算:在他们没有做胎儿——接受改编之前,联合日本守备队消灭坐山好绺子。

冯八矬子忧心两条:一是日本人干不干?大张旗鼓地得罪安国军,会不会引来祸患。

“角山荣心里憋着气,几年来,坐山好绺子没少惹乎守备队,扒铁路,截火车,绑架他的情人……”陶奎元说,“角山荣对坐山好恨之入骨。”

“日本守备队插手当然好啦,安国军不敢得罪日本人。”

“坐山好一日不除,我心不甘啊。”陶奎元想到不幸的儿子,说,“即使在改编前消灭不了坐山好,以后找机会也得消灭他。”

“还是早消灭的好。”

“我也这么想,八矬子,你耳朵抻长一点,详细摸一摸坐山好有多少人马,老巢在什么地方,活动规律……”陶奎元说,“我们要抢在安国军的改编前边动手。”

“徐家那儿?”

“先放一放。”陶奎元分出轻重缓急,说,“消灭坐山好绺子后再说,徐家的人没长膀,飞不出三江县。”

“是飞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