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迈进冬天的门槛,大雪覆盖住蒲棒沟。

徐德成钻出窝棚,一块雪掉在他的土耳其式水獭绒帽子上,他摘下帽子抖落掉雪。

“大哥。”草头子跟随出来。

“你领弟兄们打白皮(冬天抢掠)尽可量的别靠近城镇,那儿花鹞子(警察)多。”徐德成说。

“你一个人去大林我们不放心哪,跟你去两个弟兄吧。”草头子说。

徐德成认为在那儿打过仗,去人多了说不准叫谁给认出来,所以他坚持一个人也不带。

“大哥一个人去大林,弟兄不放心啊!”草头子说,“不能缓一缓,出了正月再去。”

“这几天太太老是给我托梦,说天冷了也不给我们娘俩儿送穿的盖的,我去大林给她们送寒衣[1],再找找四凤。”

一晃骑兵营和日军打完那一仗,一百多天了,也不知大林城里啥情况。始终没有有根的消息,不知道他找到四凤没有。徐德成思念女儿心切,决定冒险走一趟。日本人一定接管了县城,劳守田死了,日军新任命一名县长……

“管他那些,我进城找家大车店一猫,没事的,你放心。”徐德成将棉袍一角撩起,掖在黑布腰带子上,骗腿上马。

“愿达摩老祖保我大哥平安!”草头子祈祷道。

徐德成飞马远去,一溜马蹄扬起的雪尘淹没他的身影。

大林县城北城门对徐德成来说记忆是深刻的,去年秋天与日军那次交战硝烟虽已远去,再次见到昔日战场,不由生出几分壮志未酬的感慨……城门楼上有两个民团队员持枪走动,大门洞开,并无人盘查。

徐德成下马牵着走,随赶集的人流进城,他先寻找住宿的地方。一条街上,徐德成在心乐堂前放慢脚步,倚门而站的几名妓女摇摆手绢,浪丢丢的声音拉客:

“爷呀,到屋里玩玩。”

最安全的地方不外乎两处,妓院和大车店。徐德成见到揽客的妓女那一刹那突然改变了主意,甩开大步离开,去找大车店。不远处有家挂着一串罗圈的大车店,他奔过去。

徐德成牵马走进恒通大车店院子,在拴马桩上系牢马,拎着马鞍走进去,这是一个习俗,投宿者表明自己要住店,而且是长住。

掌柜的在写住店簿子的柜台里,打量来人一眼。换上一副笑脸道:“爷你辛苦,住店?”

“有地方?”马鞍还沉在胳膊上,徐德成问。

“通铺大炕,单间雅室都有。”

“来间雅室,肃静点儿的。”徐德成点了房间标准。

“爷你来巧了,后院刚好倒出一间,火墙朝阳。”掌柜的能说会道。

“我的马?”

“住我们店全包了,马料是豆饼水、碱草。”

“住你这儿啦。”徐德成放下马鞍道。

掌柜的写店簿子,写毕,亲自带徐德成到后院的房间。说:“晚上还有戏班子演出二人转,白看。爷,瞅你走了不近的路,给你烧洗脚水去,烫烫脚,解解乏。”

徐德成解开布腰带子,同马鞭子一起挂在柱脚的钉子上。这种房间的柱脚是明的,倒派上用场,挂衣物、挂灯。

掌柜的端来盆热水,送一条毛巾,一块家制肥皂。徐德成拿起肥皂瞧瞧,放在鼻子下闻闻,掌柜的说:“猪胰子(肥皂),我做的。”

“手艺不错。”徐德成熟悉猪胰子、羊胰子、牛胰子,猪胰子为最佳,他会做这种土肥皂:猪胰腺加碱等放在一起捣烂拌匀熬制,团成团儿,形状根据个人喜好,晒干后即成。

“大林镇上都知道我做猪胰子的手艺,一进腊月门杀年猪,找我做胰子的人多了去了。”掌柜的自吹自擂,牢骚道,“嗨,会啥手艺挨啥累哟!”

“这么说你是大林的老户儿喽。”徐德成想找一个熟悉本城情况的人,以便打听一些消息。

“我老祖宗一百多年前从忻州来关外开药店,到我太爷的辈儿上在大林经营天育堂,后叫胡子给抢黄了……我从我爹手上接过这个大车店。”掌柜的说,“差不多有大林城就有我们家啦。”

“听说去年大林城发生一场恶战……”徐德成一边擦脚一边说。

“嘿,甭提了。栗县长率民众,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北军骑兵参战,打了三天三夜,到底抗不住日军的飞机大炮,民团和东北军骑兵退出县城,栗县长没走……他死得好惨,被剁去手指脚趾,用钉子钉在门板上游街,最后把他的头颅砍下,挂在城门楼上示众。”

徐德成极力掩饰内心的不平静,脚差不点蹬翻水盆子。

“掌柜的,住店!”外屋有人喊。

“哎,来啦!”掌柜的临出门,丢下一句话,“晚上的二人转好看哟!”

恒通大车店的长长的筒子房里,夜晚有场二人转热热闹闹地演出。徐德成呆在住店的人堆中,独自一人坐在一条板凳上看戏。

台子上,男女演员表演——

女唱:唱了一回小张生,

男唱:唱了一回小张生,

女唱:张生上庙,

男唱:遇见了崔莺莺,女唱:这位莺莺头前走,男唱:张生就在后面蹭;女唱:怒恼了女花容,男唱:怒恼了女花容,

女唱:用手一指骂了一声狂生,合唱:我们娘们是贞节女,

胆大狂生来调情……掌柜的叼着烟袋过来,挨徐德成坐下,让烟道:“来一袋?”

“我卷一颗。”徐德成接过烟口袋。

“西厢?”掌柜的问。

徐德成喷出口烟,说:“小帽唱的不错。”

“《扎花帐》更好听。”掌柜的说,显然他也是一个戏迷。关东的土地上的人喜欢二人转,因此就有了“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的说法。

台子上,男女演员表演——

女唱:这几天没到奴的扎花宝帐,

活活想死小奴家。

也不知我哪句话得罪高郎你,也不到扎花宝帐来看看奴家。

奴想你一更一点奴家没睡觉……“坐好,我走啦。”徐德成起身说,两人坐一条板凳,一个走要给另一个吱呼,不然张辕(向一面倾斜)摔人的。

“不看了?”掌柜的问。

“腰酸腿疼。”徐德成拍打腰部道。

“歇着吧,左右明天还演。”掌柜的说。

离开演出现场,徐德成回到客房一头倒下,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炕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手捧那串桃核护身符,喃喃自语道:“四凤,你在哪里啊?”

[1]寒衣:农历十月初一死者家人给亡人烧纸钱,并以秫秆扎成纸箱或包袱状,内装以各色纸张制成的皮棉单夹各式衣服到墓前焚之,意为给死者送御寒衣物,故名。见《关东文化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