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时时刻刻在发生着,人世间才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悲欢离合故事。徐德成在大车店土炕上叨念的人,此时给人强行带到四平街火车站。

大雪覆盖的站台上,白皑皑的,稀稀拉拉的几个乘车、送亲友的人。内燃机车牵引一列客车进站,车厢门开,人贩子手牵四凤下车,她惊惧的目光从包裹严实的围巾里透出。

“不准出声,说话就打死你。”人贩子恶狠狠地说,领四凤出了检票口,然后叫了辆人力车。

“去鸾凤堂!”人贩子说。

四平街最繁华和热闹的地方,顶数满铁租界地内的一条商业街,鸾凤堂开在租界地的边儿上,也沾了繁华的光,生意不错。

老鸨子栾淑月斜身炕上,使用烟袋抽烟。长长的乌木烟袋杆,白铜烟锅稍小些,称作“坤烟袋”。妓院老鸨子的“坤烟袋”与其他女烟民不同,她可不是用来勾什么东西[2],是用来刨妓女脑袋。

“跑茬子的(人贩子)送货来了。”荣锁右胳膊挽着大茶壶进来说。

栾淑月从嘴里拔出烟袋,将一口吐沫鸭子穿稀似的喷射出足有四五尺远,重新叼上烟袋,挤出话来道:“叫他进来。”

荣锁出去,带进来人贩子。

“妈妈好。”人贩子恭敬地说。

栾淑月眼皮撩了撩,用烟袋锅磕下炕沿:“坐吧。”

“我这回带……”

“又是雏儿?”栾淑月打断人贩子,责备道,“上次你拿个混过事(当过妓女)的充青倌蒙我。”

“妈妈你别拿一回当百呀,这次真是雏儿,不信您当面验验。”人贩子说,“骨朵儿……”

“从你这回说话底气挺足的,”栾淑月起来些身说,“还得相信你一次。”

“她不仅是个雏儿,长得天仙女似的。我叫进来妈妈过目……”人贩子夸起来,为下面的要价做个铺垫。

“看是得看。”栾淑月总要设置一些障碍,说,“不过,我先问你,咋个来历,别你偷绑骗来的,警察局那儿我不好交代。”

“妈妈放心,底靠人那儿接的货,从大林县城里逃难出来的,她的爹娘死活都说不准。”

“扇乎(吹牛皮)半天了,拿来货瞧瞧。”栾淑月说。

人贩子支使荣锁道:“你让她进来。”

荣锁领来四凤,栾淑月坐直身子,用烟袋撩开四凤的头巾,端详。

“白细细,嫩笋似的手……”人贩子介绍道。

栾淑月撸开四凤的衣袖,戴戒钻的手摩挲两遍,很满意,说:“开个价吧。”

“一千块大洋。”人贩子狮子大张口道。

“劫道啊!”栾淑月一扬烟袋,说,“领走!”

“妈妈好商量。”人贩子可怕做不成这笔生意,缓了价道,“八百。”

“不成,没商量。”栾淑月说。

人贩子再降价说:“五百总行了吧?”

“你太黑了点儿,眼下啥行情?逃难的人满大街都是,白送的丫头我都推不开门……”栾淑月说,“二百块,行,人留下,不行,领走。”

“我知道妈妈心肠好,不能让我白忙活,三百块。”

“二百五。”

“妈妈……”

“领走!”

“行,这二百五不好听,二百六。”人贩子本着能多卖一块是一块了。

“荣锁,到柜上取二百八十块大洋来。”栾淑月吩咐道。

“谢谢妈妈!多给了我……”

“比你要的数多给你二十块,是看你瞧得起我,四平街几十家书馆、青楼,专门扑奔我来,赏你喝茶钱。”

荣锁取来钱,人贩子数完钱告辞道:“妈妈,我走了。”

栾淑月鼻子哼了一声。

荣锁手提大茶壶,目光死盯着四凤。老鸨子警告说:“荣锁,这个你别给我碰。”

荣锁忙不迭地道:“不碰,不碰。那验身……”

“还想过眼瘾?”栾淑月冷着脸子问。

“不敢,妈妈不准我不敢。”荣锁不敢放肆,买来的雏妓都要验身,老鸨子乐了,交给大茶壶[3]去验,过的不仅是眼瘾,有时也过身瘾,为此他乐此不疲。

“今个儿我累了,明个儿再验身。荣锁,你带她到红妹房里,她们俩一起住。”栾淑月说。

“走吧!”荣锁催促道。

栾淑月叫住四凤,问:“你叫什么名字?”

“四凤。”四凤浅声答。

“四凤,得给你起个艺名。”栾淑月挥挥手,说,“哦,去吧,去吧。”

荣锁领着四凤上二楼,攀登木楼梯。四凤惊奇的目光瞧着陌生的一切:穿过走廊时,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之声不绝于耳。

荣锁i用尖尖的茶壶嘴插入门缝,膝盖顶开一个房间的门,洗衣物的红妹脸色惊慌,双手直发抖。

“你见了鬼了咋地,吓成这B样!”荣锁i斥责道。

红妹低头不语,不时地用眼瞥还冒着热气的大茶壶。

“新来的四凤,你俩睡一炕。”荣锁i说。

“嗯。”红妹答应着,声音瑟瑟发抖。

荣锁i拎着茶壶出屋。

“睡炕头吧,热乎。”红妹拿下四凤的包袱放在炕上,问:“你几岁?”

“十四。”

“我俩同岁,你啥时生日?”

“五月初九。”四凤说。

“我三月的生日,比你大。”

“那我叫你姐。”四凤说。

“你刚来……大茶壶狠着呢。”

“大茶壶?”

“方才拎大茶壶的,他用开水烫人。”红妹说,看出来她心里发憷。

“烫人?”

红妹朝自己的隐秘处比划一下,说:“烫这儿!”

“烫那地方?”四凤惊愕道。

自此,四凤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她和爹学过几个字,“鸾凤堂”她只认得堂字,即使都认得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上炕,四凤。”红妹她们准备睡觉了。

炕席很新,被子也不旧,四凤只脱去外衣就不再脱了。

红妹一边脱衣服一边望着四凤,问:“你咋不脱啦?”

四凤惊异的目光瞅着红妹,她身穿宽敞的衣服,发育中的**房**出来。四凤以此断定:

“你没娘!”

“你咋知道,四凤?”

“你没穿褂子,我娘说姑娘要穿紧身的褂子,不能让人家看见奶子啊!”

“不是让人看的事,”红妹神情冷漠道,“我早让男人搓践(揉搓)啦。”

“搓揪(搓践)?我娘说让男人摸了它长得更快,那可咋办呀?”

红妹吹灭了灯,躺下说:“我来鸾凤堂的当天就让大茶壶给探了底……那年我才九岁。”

“啥是探底?”四凤闻所未闻探底,因此她想知道。

“呀,我咋对你说呢?”红妹羞于启齿,说,“不,不说了,往后你就懂啦。”

屋内静寂一阵子。

荣锁沙哑的声音传来:“见客!——”接着是木楼梯扑通扑通的声音。

“姐。”

“嗯。”红妹黑暗中抹眼泪,答应。

“他们在干什么?”四凤问。

“接客。”

“什么是接客?”

“不和你说了,睡觉吧,明个儿起早我还要给妈妈倒尿罐子。”红妹蒙上头,不再说话。

这一切对四凤来说都是新奇的,一颗青杏无忧无虑长在茂密的叶子间,至少之前有人为她遮风挡雨,残酷的现实要虐待青杏,然而青杏全然不知。

[1]寒衣:农历十月初一死者家人给亡人烧纸钱,并以秫秆扎成纸箱或包袱状,内装以各色纸张制成的皮棉单夹各式衣服到墓前焚之,意为给死者送御寒衣物,故名。见《关东文化大辞典》。

[2]东北的民间烟具——烟袋,由烟袋嘴、烟袋锅、烟袋杆组成;烟袋锅多是黄铜、白铜制作,烟袋嘴除了铜的外,还有翡翠、玉石、玛瑙等多种质料制作,烟袋杆则由铜和乌木来制作。一般是男短女长,女的烟袋杆最长的有近丈,用它来够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如幔杆上的手巾、炕上的烟笸箩等。

[3]大茶壶:整天拎着个大茶壶,借给客人倒水的机会,监视妓女。有的是老鸨子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