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成伫立在被炸毁的天主堂的废墟前,听见许久以前的飞机轰炸声,那颗夺命的炸弹正中天主堂,顷刻之间封堵住地下室的入口、通风口,躲藏在里边的人因缺氧窒息而死。

残雪覆盖着熏黑的砖瓦石块及烧焦房架,徐德成蹲在废墟前,焚烧一件衣服和一双被褥,念叨道:“雅芬,小芃,我给你们送棉衣棉被来啦,穿上吧,盖上吧!”

布啷、布啷,布啷啷!一个箩匠摇着皮鼓经过,撂下挑子,问:“你的亲人死于那次轰炸?”

“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抬起头来说。

“真是不幸。”箩匠是目击者,说,“天主堂烧了一整天,有股人肉烧焦的味道。”

“师傅你听说有一个叫四凤的孩子……”徐德成打听女儿的下落。

“四凤?”

“我大闺女叫四凤,她在轰炸时跑丢了。”徐德成说。

“哦,四凤。”箩匠忽然想到一件事,说,“有一个疯子,他在街上游**几个月了,嘴不停地喊太太,四凤。”

“疯子?”徐德成心一抖,这人多半是有根了。

“疯子。”箩匠说,“几个月里他只喊四个字,太太,四凤。”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不像本地人。唉,他命大呀,大冬天的就蹲露天地,人们看着可怜,常给他一口吃的。”

“他现在在哪里?”

“听说好像……”箩匠挑起挑子,想出来道,“白天他满街走,晚上睡在恒通大车店的草栏子里。”

徐德成就住在恒通大车店,他几乎是跑进院的,直奔草栏子。掌柜的快步走过来,问:

“你找什么?”

“掌柜的,晚上是不是有个疯子睡在这里?”

“唔,你说是他,不久前死了。”掌柜的说。

“死了?”

今冬下大雪的第二天,恒通大车店掌柜的发现有人冻死在草栏子,他向警方报了案,警察说冻死一个疯子,只说了两个字:埋喽。事实上连埋都没埋,拖到城外撇进壕沟,给野狗、狐狸、老鸹什么的吃掉,狼不吃死人。

徐德成呆愣,表情痛苦、悲伤。

“你认识他?”掌柜的看出什么,问。

“他是我的兄弟。”徐德成沉痛地说。

“唔?!”掌柜的惊讶道。

徐德成回到房间,掌柜的跟过来,他讲述道:“入冬以来他就睡在草栏子里,看他怪可怜的,我送给他一张破狗皮……客人吃剩下的饭菜端给他……喔,他整日喊太太,四凤。”

“他喊的是我内人和闺女。”徐德成说,“轰炸时我的内人和两个闺女躲在天主堂的地下室里,结果,我的内人和小闺女没跑出来……大闺女四凤倒跑出来了,却丢啦。”

“唔,你那个兄弟就是找她们。”

“是。”

“寻人不见,他一定是急疯的。”

“知道把他埋在哪儿?”徐德成问。

“埋啥埋呀!警察局派人收的尸,没人认领,估计扔到城外去,没场(处)找了。”

“我想给他烧几张纸。”

“到十花(字)道口去烧……”掌柜的说。

不知遗骨在哪里,徐德成也只能按他的建议去做,太阳落山后到十字路口去给有根送钱(烧纸)。

“你丢的姑娘多大?”掌柜的问。

“今年十四岁。”

“照理说十四岁落到谁家,她也会说出家来呀。”

徐德成最担心女儿落难,让人给卖掉,他向掌柜的打听大林镇有几家窑子(妓院)。

“大小十几家,最大的是心乐堂,那里常买进一些年幼女孩子,不妨到那儿去打听打听。”

“我明天去问问。”

“不行!”掌柜的的使劲摇晃一下头,说,“恐怕不行。”他告诉徐德成心乐堂是本县警察局长的相好开的,势力很大,养了一群打手……打听女孩情况犯了大忌。

徐德成眉头皱紧,思忖。

“办法倒有,只是你肯不肯?”掌柜的出谋道。

“掌柜的,请讲!”

“你去心乐堂逛窑子。”掌柜的说,应该是找人的最捷径的办法了。

光啷!徐德成将几块大洋甩在老鸨子面前:“住局!”

“接客!”老鸨子扯着脖子冲二楼喊:“麻溜下来!”

从二楼鱼贯下来十几个姑娘,道:“来啦!来啦!”

“大爷相中哪个姑娘。”老鸨子问。

徐德成手指其中一个姑娘。

“小香,陪好大爷吔。”老鸨子对那个姑娘说。

小香挽着徐德成上搂,推开自己房门,说:“大爷,请。”

徐德成进屋,小香随手关门闩门。

一铺小火炕,幔帐半遮半掩。小香爬上炕铺被,回身催促道:“大爷上炕吧!”

徐德成目光没离开墙上挂的那把三弦琴。

“大爷想听曲?”小香讨好客人,问。

“你唱一段。”

“听那段?”

“随便。”徐德成没听过妓女唱歌,有生以来第一次逛窑子。

小香抚琴唱道:

小女子今年一十九,

再混上二年二十出了头,

受罪的日子可在后头。

哇唉嗨哟,唉哟,

混到老了何人收留哇唉嗨哟。

有心从良跟着阔爷走,

如今的情意猜也猜不透……[1]

徐德成、小香慵懒在炕上。

“天亮了。”小香提醒道。

“我知道。”徐德成拥着她。

“你走吗?”她问。

“不,住几天。”

“能问一个问题吗?”小香大胆地问。

“说吧。”

“我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判断。”

徐德成放开她,侧身面对着她,听她说。

“你常年骑马,对不对?”

“怎么猜出的?”徐德成一愣。

“昨夜你把我当马骑,扬鞭催马。”小香说昨夜的感觉,是一种别人把自己当成马骑的感觉。

“女人就是男人**的一匹马。”他说。

“爷,”小香小嘴很甜又多情地说,“我愿意给你当马,一辈子。”

徐德成拒绝地向炕边移了移,说:“我住几天局呢。”

“你的长相让我想起一个人。”小香忧伤地说。

“是嘛。”

“我到过一个叫獾子洞的村子演皮影戏,徐家四爷我们一见钟情……本来说好他跟我们走,在那个早晨他跟我们走了很远,被他大哥骑马追上,硬拉回去。”

啊!徐德成掩饰惊讶,脸转向墙。

“我爹说四爷很有天分,是演皮影戏的料……”小香唉声叹气道,“我们天生无缘啊,不然,爹把戏班子交给我俩,也不至于使蒋家传了几代的皮影戏,爹死后在我手里断了线,失传了。”

徐德成知道她是谁了,德龙当年不顾一切跟她走不无道理……听见啜泣声转过身,拉她到怀里。

“你长得太像四爷,勾起我……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小香说。

徐德成更紧地拥着她,没吭声。

大林城心乐堂的大茶壶,和四平街鸾凤堂的大茶壶有所不同,他是十足的恶棍,现在的老鸨子原是一个妓女,他威逼她开起这家妓院,包括和她睡觉。这个早晨,老鸨子盖被躺在炕上,她眼里徐德成很特别,说:“昨晚住局那个爷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

大茶壶已从老鸨子的被窝爬出来,免裆(腰)裤子给他找了麻烦,两次都穿反盆(颠倒),把对裤子的气撒到徐德成身上,说:“咋有钱他到这地方来也是个生荒子。”

“你看出啥啦?”

“咱心乐堂那么多年轻貌美的,他偏偏选上小香。”

“你常挂在嘴边的话不是‘老玉米香’吗?”

“那我是指你。”大茶壶说。

“他娘个儿腿的,你长了张好嘴,会哄人。”老鸨子可不是当年的妓女,她现在管着三十几名妓女,尤其是靠上大林警察局长这个铁杆后台,大茶壶儿没那样硬气了。她说,“小香在这儿显得年龄偏大一点儿,但是她能拉会唱,皮肤好,哪像二十五六岁的人,挣几年钱没问题。昨个儿那个爷,现在还和她恋圈在炕上,备不住相中她,别生出啥七岔八岔的事儿来。”

“你总疑神疑鬼,即使你借给那些姑娘个胆子,她们也不敢迈出心乐堂的门槛。”大茶壶说,“那几个伙友(又称小打,监视妓女的职业打手)哪个身上没血债?”

“得得,你就知道打,打的。”老鸨子对妓女不善,但也不主张老动打的,她说,“你别在我这儿三吹六哨的,也不是没跑过人。去干你的事吧,老娘睡个回龙觉。”

大茶壶拎着壶走出去,老鸨子又在身后喊:

“盯着点儿昨晚那个爷!”

[1]见《关东山民间习俗》金宝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