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兄弟两人彻夜长谈。

“参加大林战斗前,我打算带队伍去锦州……大林一仗,伤透了我们的心,栗县长率民众抗日守城,他和夫人宁与城池同粉,而我们手中有枪,上峰却不让抵抗,这兵当的窝囊。我征求全营官兵的意见,没人愿复命去锦州。”徐德成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去锦州也罢,为何重操旧业?”

“大哥,我们不是重操旧业,而是重整旗鼓。”

“打家劫舍?”徐德富怫然作色,脱下军装啸聚山林,美其名曰重整旗鼓,认为三弟在为自己的不端辩解。

“大哥,我们吃走食不假,但非你说的打家劫舍。七十几个弟兄都无地可种,无事可做,为了活命,不得已而为之。”

“好啦,好啦。”徐德富面有愠色,说,“他们也许如你所说,可你也无田可种?无事可做?”

“全绺子像我这样境况的人凤毛麟角,不过二三人……大哥,你可能认为我是狡辩,是不可救药。的确,你三弟已不是几年前被迫离开家的三弟,从匪到兵,再从兵到匪,变化大起大落,我与他们血雨仇风中结成生死弟兄……”

徐德富斟酒,被徐德成抢过酒壶,说:“我敬大哥一杯酒。”他发自内心地说,“感谢大哥对三弟的厚爱,尤其是对小闯子的抚养。”

“我们一奶同胞,我身为兄长,为你们做些事是应该应份的。”徐德富见木已成舟,没去劝他回头,说,“既然你已铁心,我就不劝止了。德成,时下日本人、警察对胡子无情剿杀,我深为你处境忧虑啊!”

“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别为我……”

“咱俩掉个儿,我是你兄弟,你也会为我担忧的,十指连心哪。” 徐德富动情地说。

“宪兵警察对所谓通匪制裁很重,为了不牵涉家人,我准备隐姓埋名,轻易不再回家来……大哥,小闯子交给你啦。”

“德成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二嫂膝下无子女,她很孤单,小闯子正好和她作个伴儿。”

“大哥的意思是?”

徐德富提出把小闯子过继给二嫂,理由是小闯子还小,也需有个娘照顾。小闯子一进家门,二嫂就喜欢上他,娘俩儿相处得如同亲母子,感情甚厚,谁也离不开谁。他说:“这个主意你来拿。”

“雅芬不在了,她原本打算接小闯子回家……唉!”徐德成伤感,他设身处地为二嫂着想。说,“二嫂至今还没与二哥圆房,她总不能无期无望地等下去吧,将来再嫁人,带个孩子赘脚。”

“她提出来要小闯子做儿子,也是为了却一桩心愿。”

“什么心愿?”

“自己曾是徐家的媳妇,另嫁是不得已而为之。把对徐家的情感全倾注到小闯子身上,她提议小闯子叫梦人,天地人和是爹在世为未出生的孙辈儿起的名字。现在天、地你的两个侄儿占了,小闯子取人字,剩下的和字,等德龙有了男孩,叫梦和。”徐德富说。

二嫂真愿意,小闯子过继给她吧。徐德成清楚自己上山为匪,当一天胡子,和官府结一辈子怨,无孩子无爪的免受牵连,他说,“我这后半辈子注定不能再续弦,也无力疼爱他。”

喔!喔!窗外传来公鸡报晓的啼鸣。

“天快亮了,大哥,我在天大亮前走。”

“不看小闯子一眼?”

“小孩的嘴不牢,我回家的消息传出去,会给家里带来麻烦。噢,对了,我听王顺福说你给日本人当‘瞩托’?”徐德成沉悠老半天才说,到底还是问了。

“是。”徐德富没否认。

“梦天当了警察?”

“有这事。”

徐德成欲言又止。

“三弟要说什么我明白,大哥向你交个底,徐家的人永远不能丧良心。”徐德富望着三弟说的。

“王顺福是我们的活窑,有急事找我,可让他转告……我走了。”徐德成讲了联系的方法后,下地穿鞋,走到门前,问:“告诉大嫂一声吗?”

“算啦,她和你侄儿侄女们在里屋,惊醒他们麻烦。”徐德富说,“走就趁早,知道你回来的人越少越好。”

谢时仿牵马到大院外,徐德成上马,抱拳告别,策马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徐德富木然地伫立,凝望。

“当家的,外边挺凉的,回屋吧。”谢时仿站在东家的身后说。

“德成今晚来家的事谁知道?”徐德富随谢时仿进到院里,问。

“炮手和佟大板子。”

“他们俩可靠,你再嘱咐他俩一遍,压埋德成回家这件事。”徐德富叮嘱管家道,然后回堂屋去。

“德成也没呆几天,看看小闯子。”徐郑氏撤下饭桌,说。

“德成今后难回家啦。”徐德富哀伤地道。

“怎么?”

“他当了胡子。”他说。

“德成当了胡子。”徐郑氏惶惶地说,“眼下当胡子危险哪,警察打日本人剿的。”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今晚德成……传出去可了不得。”徐德富又嘱咐一遍夫人。

徐德成回老巢蒲棒沟前,到王家窝堡参加齐寡妇的安葬仪式。当送葬的队伍离开坟地,他跳下马背,站在新坟前,默哀。坟包周围散落着纸钱,尚有烧纸未燃尽。

“小闯子他娘,我会经常来看你。”徐德成扒开坟土,将绣着“平安”的烟荷包埋进坟里后离开。

蒲棒沟匪巢一派撤退、搬走的繁忙景象,胡子在往自己的马上捆绑东西。

草头子牵一匹马走到徐德成身边,说:“准备完毕,大哥,啥时动身?”

“你推算一下,我们往哪个方向走。”徐德成说。

“好,我立马推算。” 草头子摘下头上的帽子,嘟嘟囔囔些什么。

众胡子已经上马,待命出发。

举嘴子的马鞍旁缀着摊煎饼的铁锅,惊奇地望着草头子,问身旁的大德字:“二爷在那儿干啥呢?”

“抛顶壳(帽子)推算我们行走方向。”大德字说。

“大爷说往西南走呀。”举嘴子瞪着眼睛问。

“你以为摊煎饼,随便往哪个方向翻都行。”大德字抢白道。

草头子向天空扔帽子,待它飘飘落下,帽遮所指的方向即行走方向。他说:“北!”

徐德成下令道:“向北,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