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子里向阳背风的城墙根儿剃头匠搭起布篷子,这里绝不亚于剃头铺子,主要在手艺,剃头刮脸自不说,剪鼻毛、清眼泪、掏耳朵、染发、修胡须及头面部按摩等都做得地道。

徐德龙刚理完发出来,觉得舒适清爽,一只缺了手指的手摁在他的肩膀上。他转过身,道:“爹!”

“千万别叫我爹,爹是好随便叫的吗?”徐大肚子戴着缎面、草狐狸皮护耳的四喜帽说,“你老躲着我。”

徐德龙一时语塞。

“赌场的规矩你懂,赢家有说不玩的吗?”徐大肚子说。

“我没赢,再说我已洗手不赌了。”

“打赖?四爷,大活人在你家里,赖得了吗?”徐大肚子说,“这样说来我瞧不起你!”

“我娶了秀云。”

“娶她?啥时娶的?我这当爹咋不知道?谁提的亲?谁保的媒?庚帖换了?‘放小定’、‘插戴’送了吗?”徐大肚子一口气说了明媒正娶的一套程序。

徐德龙一时找不到恰当话回答,他支吾道:“这……这……”

“赢要赢得起,输要输得起,这才是徐四爷。我也用不着没屁放去和拉嗓子,四爷,啥时战一场?”

“我洗手啦!”徐德龙拒绝道。

“逼急了我可要与你去见官……”徐大肚子要挟道,“四爷,想必你也知道角山荣吧,如今日本人可是一天比一天扬棒,我们是牌友。哪一天,他要点名和你玩一圈儿……嘿嘿!你大概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吧!”他说完怏怏话,扬长而去。

徐德龙呆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大麦秸,小麦秸,那里住着个花姐姐。十几咧……”徐大肚子哼唱的声音满大街响。

徐记筐铺的筐靠自己编,徐秀云编筐。

“秀云你刚做完小月子(流产),身体没复原,不能干这累活儿。”丁淑慧抢下榆树条子道。

“淑慧姐,”徐秀云刚强地说,“没事儿,我干动了。”

“干动什么?瞧你一脸虚汗。你不知心疼你自己,我们可心疼你啊!”

“我不干行了吧。”徐秀云放下筐底儿,说,“淑慧姐,头晌儿(上午)我在街上认错了人,那人忒像三嫂。”

“是么。”丁淑慧接着徐秀云才开头的筐底儿编下去,说,“连相(相象)人多啦。“

“我追出半条街,到跟前一看,嗬,认差了人。”徐秀云递树条子给她,说,“我一连梦到她几回。”

“可不是咋地,挺想他们的。”丁淑慧说低头编筐,说,“雅芬三嫂的身体像张纸似的,街上走风大还不得飘起来,打老远就能看见,你呀,是寻思她寻思的。”

徐德龙进屋,情绪低落,一声不响地坐在炕头上。

“头剃了吗?”丁淑慧因为没抬头,看见他刮过的脸,就不会这样问。

徐德龙摘掉帽子,露出光光的头。

“淑慧姐,你看德龙。”徐秀云说。

丁淑慧瞅徐德龙噗哧笑出声来,受熏染徐秀云也笑起来。

“你俩笑啥?”

“有你在家晚上甭用点灯了,光落省油啦。”丁淑慧玩笑道,“锃亮,锃亮的。”

“光头还是大哥剃的好,手法也好。”徐德龙摸着自己的头说。

“还说呢?”丁淑慧揶揄道,“大嫂说过,你小时候特护头,每回大哥给你剃头,你就像杀猪似的叫唤。”

徐秀云用毛巾为徐德龙掸去粘在衣服上的头发茬子,问:“我爹找到你没?他方才来家找你。”

“找到了。”

“勾你去赌?”

“三番五次地找。”徐德龙极无奈的样子说。

“不去,就不去。”徐秀云说,“好不容易戒掉,再捡起来……”

“赌场的规矩你不懂。”徐德龙说。

“咱可是说好的,德龙如果你去赌,我就走。”徐秀云决不是随便说说。

“德龙,秀云说的对,咱不能再摸牌。”丁淑慧劝道。

“你不了解秀云她爹,赢了他,他绝对不放过你。”徐德龙面现难色说,“到处找我。”

“咱躲他。”徐秀云说。

“躲?往哪儿躲?”徐德龙觉得无路可逃。

“你才不了解我爹,他今天兜里有钱揣不到明天早上,非扔牌桌上不可,要不他就睡不稳当觉。这几天他绑钉(死死地盯着)找你,肯定是又有俩钱,你躲他两天,口袋瘪啦,就消停啦,也不找你了。”徐秀云了解自己的爹,说。

“亮子里总共有多大,我能藏得住?”徐德龙说自己不是小猫小狗,眯(藏)在哪儿。

“你去给大哥送筐,眼看开春种地,等着用粪箕子、土篮子。”丁淑慧出主意道,“德龙,住几天再回来。”

应该说这是回避的好办法,徐大肚子不至于撵到獾子洞去。徐德龙也有那么一点想家,借此回去看看,他说:“我雇车去,下晌儿(下午)回獾子洞。”

杀猪烩菜的香味儿还在大院里飘**,吃完白肉血肠的角山荣在卧室和徐德富说话,他道:“你杀猪慰劳部队,可见你对皇军的忠诚。”

“皇军剿匪,是为我们好,日满一德一心……徐某仅尽绵薄之力,今后我愿效犬马之劳。”徐德富会说奉承话,心怎么想的且莫论,嘴如是说的,听者觉得舒服。

“你大大的好人……徐先生,你家的血肠很好吃。”角山荣偏爱乡间的美味,赞不绝口道。

“队长喜欢吃,我日后派人送上。”徐德富许愿道。

“好。”角山荣欣然接受。

一个宪兵进来用日语说:“陶局长、占大队长他们都到齐了,等您……”

“队长,我走了。”徐德富起身告退。

角山荣点头,穿上军服,走进另一个房间――“剿匪”指挥部,陶奎元、冯八矬子、占大队长等人立起身。

“队长。”

“嗯。”角山荣走到正位置坐下来,示意大家坐下。他说:“陶局长,说说我们昨夜剿匪未果的原因。”

“是是是!”陶奎元成了啄木鸟,点头如捣蒜,说,“昨晚我们就是个教训,情报不准确,使我们在蒲棒沟扑了个空。三天以来,我们没有见到胡子的影儿。”

“冯科长。”角山荣叫冯八矬子,严肃地问:“胡子藏身在蒲棒沟的情报,是你提供的?”

“是,队长。”冯八矬子讲道,“是我侦知的,七十多人,大柜报号天狗,照江湖规矩,这个绺子叫天狗绺子。”

“可是胡子呢?他们长膀飞了不成。”角山荣怒颜道。

联合剿匪部队夜袭失败,他们扑了空,胡子留下空巢。

“雪化前是这样的……”冯八矬子辩解道。

“中啦,别遮柳子(借情由掩饰)啦,冯科长,终归是你情报不准……”陶奎元的圆场总是打得恰到好处,不然冯八矬子就要挨收拾,他说,“将功折罪,今晚你的情报该是没问题吧?”

上午,冯八矬子扮收乌拉草的小贩到了卡巴裆沟屯,刘傻子的人马的确藏匿在那儿。早年刘傻子在那个屯子里住过,拉杆子后,经常回屯猫冬,绺子化整为零,分散各户,与种地人无二,外边的生人很难分清谁匪谁民。

“卡巴裆沟屯有多少户?”角山荣问。

“十二三户。”冯八矬子说。

“地形……”角山荣详细再问。

“不复杂,像卡巴裆。”冯八矬子比划下身,藉此说明小屯的地形。

“卡巴裆是什么?”角山荣还是不明白。

冯八矬子站起来,做个叉腿的姿势,说:“这地方……”

“噢,**。”角山荣恍然,大笑。

“对,屯子就在**,我们顺着两条腿进去,他们一个也跑不掉。”冯八矬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