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与能力不符,是一切政治灾难的源头
如果不能有效评估曹操留下了什么,就不能正确评价曹丕这个人物的历史作用。
曹操起家靠的是汝颍世家和谯沛武人,如今这个格局依然保留。南北朝的高欢为了平衡汉人和鲜卑人的矛盾,哄汉人:“鲜卑人是你们的保镖,帮你们打仗,保你们安宁,你们何必讨厌他们呢?”又哄鲜卑人:“汉人是你们的奴仆,给你们做饭,帮你们料理后方,你们何必欺负他们呢?”汝颍世家和谯沛武人之间的矛盾,与之近似。
曹操时期,两个集团分工很明确:汝颍世家管后勤和内政;谯沛武人掌握军权,负责南征北战。但是曹操对于世家大族,一直采取一个不明显的打压政策。孔融、荀彧、崔琰、杨修之死,都是例证。军权对于汝颍世家来讲,乃是不可染指的禁脔。既然掌握不了枪杆子,光靠嘴皮子是打不倒曹操的,汝颍世家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荀彧是汝颍世家老一代的领袖,荀彧死后,汝颍世家逐渐团结到新一代领袖——陈群的周围来了。曹丕上位,汝颍世家出力不少。作为支持曹丕获得竞选胜利的集团,汝颍世家当然希望在新政权中有更高的位置。
但是曹丕也并不想疏远谯沛武人。曹丕虽然忌恨与自己争夺太子之位的曹植,甚至恨及其他兄弟,但毕竟与自己血缘关系相对疏远的各位夏侯氏、曹氏的叔伯兄弟,是曹魏政权的有力柱石。夏侯氏、曹氏的新一代中,曹休、曹真和夏侯尚都是与自己从小玩大的好伙伴。新政权的建立,必须有他们的位置。
两个集团都想在新政权中获得更高的位置,而资源却总是稀缺的,这样问题就棘手了。以前两个集团之所以相安无事,实际上是靠曹操的个人威信和魅力压服下去的。在如今高压撤离的情况下,如何协调好汝颍世家和谯沛武人的关系,这是曹操给曹丕留下的第一个难题。
第二个难题在于内部的分裂隐患。
曹操虽然完成了统一北方的宏业,但实际上有些地方并没有完全收服。第一个是辽东公孙氏,自董卓时代起就割据一方;曹操讨平袁绍残余势力的时候,公孙氏表示了臣服。曹操当时也懒得兴兵彻底搞定这支势力,于是公孙氏作为曹魏内部的一个独立王国,父死子继,存留至今。但毕竟公孙氏僻处辽东,对中原影响不大,只要不出现野心人物,采取羁縻政策足以保证其安稳。
真正的麻烦在于青徐豪霸。青徐豪霸当前的带头大哥是臧霸。
臧霸毫无疑问是汉末的一个狠角色。他十八岁就率众劫囚车、做强盗;后来在徐州军阀陶谦手下,讨伐黄巾军。他把俘虏来的黄巾军收编,和孙观、吴敦、尹礼几个兄弟建立了自己的武装。从陶谦到刘备,从刘备到吕布,从吕布到曹操,徐州几次易主,臧霸的武装却一直安安稳稳地独立存在。曹操讨伐吕布的时候,臧霸还不时给曹操捣乱,搞得曹操很是头疼。曹操扫平吕布,索性把臧霸和他的兄弟们封为青州、徐州的郡国守相,并把青、徐二州托付给臧霸。
由此,青、徐二州便近似曹操政权内部的一个半独立的松散邦联,而这邦联的头头就是臧霸。臧霸独立到什么地步呢?有一次,曹操手下两个将领叛乱,跑到臧霸的地盘上寻求庇护。曹操让刘备做中间人,请臧霸把这两个叛将交出来。臧霸说:“我臧霸之所以能自立一方,就是因为能罩着小弟。请您回去告诉曹公,这两个人我不愿意交出来。(霸所以能自立者,以不为此也。霸受公生全之恩,不敢违命。然王霸之君可以义告,愿将军为之辞。)”
俨然是一副黑帮教父的做派。
青、徐二州与孙权毗邻,紧挨前线,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臧霸这股势力的存在,无疑是颗定时炸弹。
第三个难题,是太子之争的后遗症。
太子之争中,曹丕的弟弟曹彰虽然明确表示不参与竞争,唯愿做一名军人战死沙场,但是这位能够徒手与老虎搏斗的直爽汉子内心是暗暗支持曹植的。作为军人的曹彰,很看不惯曹丕的阴险伎俩。而曹植,虽然当初竞选失败,但谁能保证在曹操去世的关键时刻不起觊觎王位之心呢?毕竟这个位置当初离你是那么近啊!
第四个难题,如何控制朝中的情绪和可能的动乱。
曹操是政权运作的主心骨,他的突然逝世,野心家将为之振奋,软弱者将为之沮丧。曹操死在洛阳,曹丕身在邺城。如何身居邺城而控制好朝中的情绪,制止拥汉派或拥植派以及其他派别的野心家所可能制造的动乱,也是一道棘手的考题。
最后一个难题,也是最麻烦的一个:曹家夺取汉室天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我曹丕不愿意夺取汉室天下,那些企图鸡犬升天的大臣也绝对不会答应。但是究竟采用什么办法,可以降低政权交接付出的代价,这也是个麻烦。
五个难题一一摆在曹丕的面前。曹操可以一死了之,曹丕却不得不挖空心思。他虽然雄武不及父亲,心思的细密却有过之。他将把这五个难题有条不紊地解决,而后世却因此对曹丕产生了深深的误会,误认为曹丕仅仅是一个凡庸的守成之君。
历史上真正“安居平五路”的是曹丕,而非《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
下面,让我们来领教一下曹丕的手段。
曹操死时,曹丕远在邺城,还没有得到父亲的死讯。但帝国的中心洛阳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如今洛阳城中,官职最高的是主簿兼谏议大夫贾逵。贾逵是河东人士,早年间在官渡之战中有杰出表现,被曹操看重,与夏侯尚一起作为第二代军事人才来培养。贾逵与司马懿的亡兄司马朗关系密切。
因此,曹操死后的洛阳城,主持大局的是贾逵,而担任助手的正是司马懿。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要不要发丧?
曹操的死亡,过于突然,如果发丧,恐怕要引起天下**。内部的不安定因素爆发,外部的孙权、刘备趁势进攻,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有人主张秘不发丧。
司马懿清楚,纸包不住火,而接班人曹丕正远在邺城。身处这样的敏感之地,本就容易引来外界不友好的猜测。一旦秘不发丧,则更是自置嫌疑之地。
但是司马懿并不把这些告诉贾逵。他冷眼看着贾逵的表现,想掂量掂量这位同僚究竟有多少分量。
贾逵果然有两把刷子,立即对外公布曹操的死讯,并着手安排护送曹操的灵柩入邺城。
秘不发丧的坏处是把矛盾隐蔽化,公开死讯的坏处是使矛盾公开化。洛阳城中一支军队得到曹操的死讯后,公开敲锣打鼓擅自撤出洛阳,企图返回故乡。
这支军队是臧霸的人。
臧霸为表忠心,专门派遣了一支军队在曹操手下。这支军队的大本营在青、徐一带,早就归心似箭。如今曹操一死,自然都嚷嚷着分行李散伙,你去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庄。
以前的邺城政变和许都叛乱,可从来都没有军方的势力参与;如今,居然连军队都动乱了。如果不给这支军队来个下马威,先例一开,其他军队也人心思乱,整个中国北部将倒退回军阀割据时代!
因此,许多人主张派人堵截这支擅离职守的军队,如果有不肯听从者,杀无赦!
司马懿心里明白,这是个馊主意。打狗也要看主人。这支军队的主人是臧霸,臧霸是青、徐二州实际上的主人,占据着小半壁江山。一旦出动军队攻击这支乱军,将会引发曹氏政权的内讧。这是取死之道。
但是,倘若听任这支军队擅自离开,后果更坏。
实在是个棘手的难题。贾逵,你打算怎么办?
英雄再次所见略同。
贾逵下令:不可阻止这支军队返乡;同时沿途各州县要保障他们返乡途中的食宿,积极稳妥地协助他们返回故乡。
好老辣的手段!如此一来,这支军队的擅离职守,就变成了在政府安排下有组织、有纪律的常规军事调动了。消弭大乱于无形,贾逵果然是个人物。司马懿逐渐对贾逵另眼相看。
贾逵找到司马懿,诚恳地说:“仲达,你河内司马氏一向儒学传家、深通礼仪,魏王的丧事恐怕还要劳驾你亲自办理。”
司马懿点点头:“没有问题。”
办这样一个丧礼对于司马懿而言简直是牛刀杀鸡,但司马懿并不因此而有丝毫懈怠。他作为丧礼的总指挥,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认认真真地把整个丧礼办得井井有条、得体合礼。
司马懿一向如此:别人交给我什么事,我就办什么事,办精,办细,办妥。不要去争与地位不符的权力,有权就有责,责任与能力不符,是一切政治灾难的源头。
与此同时,邺城也已经得到了曹操的死讯。太子曹丕万万没有料到父王死得这么突然。曹丕一直生活在这位伟大的父亲的阴影之下,如今父亲突然死去,他才发现,之所以觉得自己生活在阴影下,是因为父亲那并不伟岸的身体一直都在荫庇着自己。如今父亲已逝,不知将有些什么样的突来风波,又会有怎样未知的恐惧?
曹丕骨子里亦是个纵情之人。昨天,父亲还言笑晏晏;今天,父子便人鬼殊途。尽管曹丕玩遍了权谋变诈,看惯了阴谋诡计,一想到与父亲在一起的历历往事,仍然情不自禁,放声痛哭。
请太子殿下节哀顺变。
咦?这不是仲达的声音吗?你怎么会在这儿?仿佛听到司马懿的声音,曹丕顿时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抬起泪眼望去。
原来是太子中庶子司马孚,司马懿的三弟。司马孚来曹丕身边已经三年了。
司马孚一如他兄长般老成稳重,所不同的是有一种澄澈清新的气质。司马孚以一种近乎训斥的口吻说:“君王晏驾,全天下都在盯着太子殿下;您理当上为宗庙,下为万国,主持大局,怎么能像匹夫一样哭孝?”
司马孚说话还是那么不中听啊!曹丕收敛眼泪,用哭过的更加清澈的眼睛看着司马孚:“卿言是也。”
曹丕不哭了,邺城的百官却依然三五成群地扎堆痛哭,不知是表演给曹丕看,还是真伤心。司马孚转向百官,声音提高一个八度,厉声道:“今君王去世,天下震动;当务之急是早立嗣君,哭有什么用?”听了司马孚的呵斥,百官肃然。
稳定情绪,这还只是通过了曹操死后的第一个考验。曹操死前,秘密派出快马召一个人来洛阳,而这个人现在已经领着军队来了,也给曹丕和司马懿带来了第二个考验。
来者正是鄢陵侯曹彰。
曹彰是曹丕的同母二弟,自幼勇猛好兵。他虽然早就宣布退出太子之争,冷眼旁观,但是感情上倾向于曹植。父亲死前,他正坐镇西部重镇长安。接到父亲派来的快马召见,曹彰连忙整束行装,往洛阳赶来。途中,得到洛阳方面的消息,曹操已经归天。曹彰痛哭一场,急忙赶到洛阳。
曹彰先找到弟弟曹植,煽风点火:“父王临死前紧急召我回来,估计是想要立你为王。”沉浸于丧父之痛的曹植,对政治早已心灰意冷,继续消极退让:“不可。袁氏兄弟就是教训。”
曹植无意王位之争,曹彰却难以咽下这口气。他对曹丕争夺太子之位时的阴险伎俩多有耳闻,所以要替弟弟打抱不平。曹彰头脑发热之下,直接赶到丧事现场,找到主管人贾逵,质问:“先王的玉玺在哪里?”
问玉玺,很容易让人误会有异志。只有豪爽的曹彰,敢明目张胆毫不忌讳地问出这么一句自惹嫌疑的话,但贾逵却不得不郑重回答:“太子在邺城,国家已经有继承人了。先王的玉玺,恐怕不是您应该过问的。”
贾逵的回答不卑不亢,把曹彰顶得无话可说,他只好作罢,转身去父亲的灵柩前致哀。
贾逵见曹彰没有进一步发难,松了口气,司马懿却并不敢放松。他知道,只要魏国一日没有立新王,野心家就一日不会消停。司马孚你这个三弟啊,你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劝太子即魏王大位?
邺城,曹丕也正为这事头疼。司马孚劝他立即即位,以防夜长梦多;但是大臣们说,魏王即位必须等候朝廷的诏命。毕竟从名义上来讲,此时魏国还只不过是汉王朝的一个诸侯国而已。但是朝廷的诏命迟迟不至,曹丕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尚书陈矫站出来,说:“魏王的死地,远在洛阳,天下恐慌。在这非常时刻,太子应该立即即位,不必按常规程序等待朝廷的任命。”司马孚也力催曹丕即位,曹丕这才痛下决断,即位为王。巧得很,曹丕刚即位,来自汉天子的任命状也到了,任命曹丕为大汉帝国新任丞相、魏王国新任国王、冀州新任州牧。曹操的全部政治遗产,就此合法地由曹丕继承。
曹丕即位为魏王,两个月后,汉帝国也随即改元为“延康”,这是本年中的第二个年号。
长达二十五年的“建安”,这个满载着风流和杀戮、梦想和风骨的时代终于谢幕,无数曾经鲜活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这里。
能走出建安时代的人,都是胜利者。
本年度最大的胜利者曹丕刚刚即位,贾逵和司马懿即扶柩入邺城。曹丕与司马懿这对战友分隔一年多,今日终于重逢。这一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分隔之前,两人尚是师友相称,亲密无间;重逢之后,却已经君臣相殊,恍若隔世。
但是曹丕和司马懿彼此心里都清楚,自十二年前那次命定的邂逅以来,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捆绑在了一起。他俩早已心有灵犀,默契非常,彼此之间再也无须多说一句废话。因为,如今司马懿离不了曹丕,曹丕更是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司马懿。
曹丕上台,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把帮过他的贾诩,封为太尉;当年的“太子四友”,陈群为昌武亭侯、尚书,司马懿为河津亭侯、丞相长史,吴质和朱铄各有封赏。
曹丕接着命令他的兄弟们,各自回各自的封国,并且专门派“监国谒者”予以监视,实际上等于把诸侯们软禁在各自的封地之上。曹彰愤愤不平:他原以为凭自己的本事和功勋,会得到将军的职位,如今居然和其他诸侯一样回领地,一气之下不辞而别。
曹丕懒得理会这个头脑简单的弟弟,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位弟弟——曹植。曹植既已返回封地,曹丕命令监国谒者严密布控、严加看管,严禁曹植擅自踏出封地一步。
解决完曹植,曹丕把阴狠的目光转向丁仪:我父王只杀杨修而不杀你,是碍于你父亲的情面;如今我与你之间,唯有仇恨而已。独眼龙,当年你差点把我搞下去,如今我曹丕愿十倍报之!
自从曹植失势那天起,丁仪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曹丕即位为魏王后,有人暗示丁仪自杀。丁仪尽管自知死期不远,但求生的本能仍然令他做出最后的挣扎。他找到与曹丕关系很铁、如今任中领军的夏侯尚,叩头哀求夏侯尚为自己求情。夏侯尚并非铁石心肠,但知道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办法,也只有望着丁仪的可怜模样流泪而已。
曹植回封地的消息传来,丁仪知道自己最后的羽翼也失去了。他动过自杀的念头,但几次尝试都放弃了。其实,丁仪活着比死去更痛苦了。
奉曹丕旨意的使者领着刽子手来到丁仪府上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原本风流倜傥的丁仪已经形销骨立,没有人形了。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他是一个活物。
丁仪快要被自己吓死了。这一天终于来到,丁仪反而松了一口气。
与丁仪一起被杀的,还有他弟弟丁廙,以及丁氏家族所有的男性成员。
初步解决了曹植,彻底解决了丁仪之后,曹丕正打算缓口气,盘算一下改朝换代的步骤问题,“太子四友”之首的陈群却拿着世家大族们开出的条件找上门来了。
这个条件,就是实行“九品官人法”,一项将会深刻影响中国历史五百年的具有争议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