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小疏漏,在较量中都可能成为致命要害
诸葛亮解决了张郃,指挥大军继续回撤。
连月阴雨,士兵疲惫不堪,早无心恋战。这次北伐,既在卤城大有斩获,又在木门道收拾了魏国名将张郃,士兵们十分高兴,哼着小曲儿,盼着能够早日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热闹是他们的,诸葛亮什么也没有。
这位丞相,脑子里装着整个蜀汉。他在计较这次出祁山的得失,两次围困祁山、一次包围陈仓,都无功而返,看来我军优势在野战而不在攻城,下次北伐当有所改变;粮食问题始终是我军命门,必须想个一劳永逸之法彻底解决;李严在汉中、李丰在江州,分兵过多必须设法调出他们的兵力……
一边是欢欣鼓舞的单纯的士兵们,一边是运思不辍的低沉的诸葛丞相,蜀汉军队渐去渐远。
目送蜀汉大军离去,军师杜袭、督军薛悌提出:“明年麦熟,诸葛亮必然再来犯边。陇右已经无谷,应该趁着冬天多运一些过来作为预备。”
司马懿呵呵一笑:“诸葛亮两次攻打祁山,一次围困陈仓,都受挫而还,想必已经吃尽了围城之苦吧。我估计他下次再打,肯定不敢攻城,只敢打野战了;肯定从陇东出兵,而不是从陇西出兵了。况且他每次粮食都不够吃,这次回去肯定要好好广积粮,我估计三年之内,他不敢再出兵。”
众将将信将疑,司马懿也不多做解释。
诸葛亮的确是天才,但他做事过于四平八稳,对付诸葛亮,只需要以常人的思维去揣度他就可以了。你们正是因为把他当作鬼神莫测的天才,才一败再败;我偏认为他不过是比凡人多些谨慎与缜密而已,那么诸葛亮就不难对付了。
诸葛亮带兵回到汉中,李严一脸惊讶:“粮食还多的是,你怎么就回来了?”
诸葛亮盯着李严,看了很久,看得李严一张老脸青一阵、紫一阵。诸葛亮看完后,没有说话,借口行军劳累,回府去了。
诸葛亮回府,立马调来亲信,一拨人去成都调看李严对于此次退军做何解释的相关文书;一拨人去搜集李严派人来祁山军中称兵粮不足的证据;一拨人去请魏延、吴懿、吴班、邓芝、高翔、费祎等重臣来议事。
三拨人很快完成任务回来了。李严对成都方面的解释是:“诸葛亮是假装撤退,以诱敌深入然后歼之。”
诸葛亮启动司法程序。首先将李严前后三次不同的文书摆在一起,指摘其矛盾之处,请李严解释,李严不能解释;其次将李严自受命托孤以来的种种劣迹一起摆出,请李严自我辩护,李严无法辩护;最后与二十多位高级官员联名,弹劾李严。
李严被免除一切职务,废为平民,迁徙到边境。李严的儿子李丰也从江州都督的位置上下来,担任一些次要职务。
诸葛亮给李丰写了封信,勉励他不要因父亲的事情而有什么思想负担,要继续努力工作、报效国家。
蜀汉政权内部的集团矛盾,至此解决。
蜀汉集团的斗争,有这样几个优点:一、都从司法渠道来解决,几乎没有兵变、政变。二、刘备、诸葛亮在世时,从来不搞株连。比起魏、吴动不动就剜眼珠、剥面皮、满门抄斩、夷灭三族来,是相当人性化的。
张郃和李严,魏、蜀两国宰相级人物的眼中钉,就这样以殊途同归的方式从历史上被抹去了。
司马懿和诸葛亮没有了旁人的掣肘,便更加施展起浑身解数来各显神通,为下一次的对决做紧张的筹备。
有一个很久没有出场的人物,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写了一封上疏,派人转交到曹叡的手上。
上书的大体内容是说,自从曹丕即位以来,我们这些曹家的王爷虽然名义上是诸侯王,实际上形同囚徒,长年被软禁,受着监视者的欺凌。如今盛世昌明,希望陛下能够解禁。
这封上书写得文采飞扬、情辞恳切,深深打动了曹叡。
曹叡对文学也深有造诣,看了这封上书才终于领教了究竟什么叫作文章千古事。
曹叡这个月刚刚喜得贵子,心情很好,于是下诏:当年对诸侯王的监控的确严密了一些,但那也是形势所迫;没想到一来矫枉过正,二来下级官吏没领会政策精神,所以搞得各位曹家叔伯兄弟很不自由。朕已经命令有关部门,遵照王爷您的意思,解除不必要的监视。
这个人接到曹叡的诏书,老泪纵横,心底埋藏已久快要冷却的热情,重新熊熊燃烧起来。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了!我身居王位,形同囚徒,不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不敢呼朋引类放歌纵酒!我本无意太子之位,只想捐躯赴国难、扬声沙漠垂,却不想同根所生、相煎太急!眼看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屡屡中夜起长叹,以为此生将空老封地,没想到我侄儿果然是一代明主,拔剑捎罗网,使我得飞飞!
此君,正是汉末三国第一才子,当今天子曹叡的叔父,徙封东阿王的曹植,今年刚刚年届不惑。
曹植最近十多年屡迁封地,蜷缩一隅静静旁观着曹魏帝国的成败得失。
在曹丕的眼里,曹魏已经没有什么致命的漏洞,但是知屋漏者在宇下、察政缺者在朝野,具有敏锐政治洞察力的曹植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夏侯尚、曹真、曹休相继死后,他更是洞若观火。
他深深地明白,有一个漏洞,如果曹叡不及早打补丁的话,那恐怕曹魏帝国的千里之堤,将溃于此穴。
曹植知道,身为曹魏的诸侯王是不能随便议政的。这是曹丕定下的规矩,但曹植不清楚这位被人誉为秦始皇、汉武帝的皇帝侄子,是不是会继续厉行父亲的政策。曹植的政治智慧何等高超,决心先下第一步棋,请求为诸侯王宽禁。
曹叡居然同意了。
曹植这才上正餐。他饱蘸浓墨,奋笔疾书。写着写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华正茂的英雄时代,那个由自己唱主角的建安年代。
曹植试图以自己的一管枯笔、满腹经纶和绝世才华,挽救曹魏的万里江山。
曹植的政治才能,一向为他诗人的光环所掩盖。
曹植在太和初年给曹叡写过一篇《求自试表》,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文人报国无门的憋屈境况,文章的确写得好。但是,若论起最能体现曹植政治预见性和历史智识的文章,则非这篇《陈审举表》莫属。
本文洋洋洒洒近两千字,《资治通鉴》节录了其中一部分。司马光的眼光的确高明,节录部分四百余字正是全文的精华所在。在此,我把《资治通鉴》的节录全部引用,逐段评议,以一睹三国第一才子的绝世才华与文韬武略。
昔汉文发代,疑朝有变,宋昌曰:“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有齐、楚、淮南、琅邪,此则磐石之宗,愿王勿疑。”
评:西汉吕后之乱结束后,众臣迎接代王刘恒(后来的汉文帝)即位。刘恒犹豫,怕朝中局势混乱、自己遇害。宋昌说:“朝中有朱虚侯、东牟侯,外面有齐王、楚王、淮南王、琅邪王,都是你刘家的兄弟,有如磐石般可靠,请不要犹豫。”文章引刘恒的典故,告诉曹叡:谁才是曹魏的“磐石之宗”?不是姓司马的,而是姓曹的。
臣伏惟陛下远览姬文二虢之援,中虑周成召、毕之辅,下存宋昌磐石之固。
评:详说了刘恒的例子后,又略写了周文王靠兄弟成事、周成王靠叔叔辅政两个例子,告诉曹叡:你爸爸的兄弟、你的叔叔,才是足以辅政的良臣。
臣闻羊质虎皮,见草则悦,见豺则战,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将不良,有似于此。
评:“置将不良”四字,充分点出当前曹魏的最大隐患。夏侯尚、曹休、曹真、张郃都已经死了,这个“不良”之“将”指谁,不问可知。
故语曰:“患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为也。”
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叔叔我,正是“不得为”的“知之者”啊!
昔管、蔡放诛,周、召作弼;叔鱼陷刑,叔向赞国。三监之衅,臣自当之;二南之辅,求必不远。华宗贵族藩王之中,必有应斯举者。
评:兄弟当中,当然也有好有坏。同为兄弟,管、蔡就坏,周公、召公就好;叔鱼就坏,叔向就好。而且管、蔡还不是靠周公、召公灭的?您如果能选求周公、召公这样的辅政之臣,则曹家这么多诸侯王中肯定能有胜任之人。
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也。故谋能移主,威能慑下。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
评:篡齐国的,不是齐王的亲戚,而是姓田的;分晋国的,不是晋公的亲戚,而是赵、魏。言下之意,将来篡夺我曹魏江山的,也一定不是姓曹的人。“惟陛下察之”,察什么呢?察那些执政的“豪右”,也就是某些当权的世家。
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殁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今臣与陛下践冰履炭,登山浮涧,寒温燥湿,高下共之,岂得离陛下哉!不胜愤懑,拜表陈情。若有不合,乞且藏之书府,不便灭弃,臣死之后,事或可思。若有毫厘少挂圣意者,乞出之朝堂,使夫博古之士,纠臣表之不合义者,如是则臣愿足矣。
评:最后一段,表明了曹植对自己这封上疏的充分自信——您要是觉得我说的没有道理,那请不要随便把这封上疏扔掉,而应该把它收藏在皇家档案馆里。等我死之后,或许会发生某些事情;到时候您再打开档案馆,看看我这封上疏,也许会受到一些启发。
何等犀利的一封上疏!
曹植的这封上疏,矛头明显指向当前身为曹魏最高级将领和主要执政者的司马懿。即便司马懿本人,或许现在并没有任何意向要对曹魏政权不利。由此,则曹植的预言更显精准。
如果曹叡充分重视这封上疏,司马懿这么多年隐忍蛰伏、苦心经营的基业将全部被这薄薄的几页纸所葬送,而历史也肯定要改写。
如果说曹植的《求自试表》还只是自吹自擂、毛遂自荐,希望为皇上所用,那么这封上疏虽然也不无私心,但基调是为曹魏政权着想,为当权的曹叡敲响警钟。
曹叡似乎并没有把叔叔饱含深意的这两次上疏放在心上。他随便地回了一封诏书,轻巧地夸了叔叔几句。
虽然没有产生实际的效果,曹植的这封上疏,已经在曹叡心中留下了阴影。所谓三人成虎,一旦再有别人对司马懿不利的言论,这个阴影就会急剧扩大,直至危及司马懿的地位。所以,曹植这封上疏,将会在八年后让曹叡做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把司马懿拉下权力的宝座。
现在的曹植对此还一无所知。他收到侄子的回信,急不可待地拆开来看,看完大失所望。曹植从此一蹶不振,除了一些应酬文章,没有再写出过什么有分量的作品。到了下一年,曹植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这时候,新的才子们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花样繁多,玩行为艺术,不是曹植这一代老才子所能够欣赏和理解的。
建安风骨,终成绝响!
曹植的两次上疏,司马懿一无所知。他正在加紧准备,迎接诸葛亮的下一次挑战。
司马懿首先上疏曹叡,请求迁徙一批冀州的农夫来上邽,促进这产麦大区的生产,得到批准。
司马懿又在京兆、天水、南安设立“监冶谒者”。监冶谒者是掌管金属冶炼的专官,司马懿在这三地大兴冶炼业,为兵器的锻造准备充足的原材料。
除此之外,司马懿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兴修了两项大型的水利工程:一项是成国渠,一项是临晋陂。
成国渠,是汉武帝时期修建的。从郿城引渭水,向东北流到皇家的上林苑,泽被关中平原已经数百年。成国渠从西汉流到现在,有些水道已经不通。司马懿派出工程人员,疏浚成国渠。还在成国渠的西面继续扩建,从陈仓到槐里开辟出一条新渠与成国渠相接,在汉朝成国渠的基础上,向西延伸了接近一百里地,功莫大焉。
除了修复扩建旧的成国渠,司马懿还主持修建了新的临晋陂。成国渠引的是渭水,临晋陂用的是洛水。“陂”是一种蓄水灌溉工程,即在洛水边人为地挖开大池塘,引洛水的水浇灌岸边的田地,使之肥沃而能够种植粮食。同时,陂有水门,涝时关门,旱时开门,可以调节水量。临晋陂的兴建,使得数千顷盐碱地变成了良田,又是一桩造福关中百姓的大好事。
成国渠和临晋陂的兴建,使得关中平原的产粮能力大幅提升。
司马懿站在临晋陂前望着万亩方塘,心情舒畅之极。
诸葛亮,你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司马懿背靠这富饶的关中平原,足以将你耗尽熬死。
诸葛亮也没有闲着。解决完李严后,他把江州的部队调防汉中,充实北伐兵力。他在沔水附近选了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修建了一个黄沙屯。在黄沙屯,诸葛亮劝农休士,做了很多发展生产的工作。
他派了民工,增筑汉朝萧何修建的山河堰,在丘陵地区修造蓄水量小的坡地,在平川地带修造蓄水量大的陂塘;陂塘可以灌溉年产一稻一麦的两季田,坡地则灌溉年产一季稻谷的一季田。一季田又叫作冬水田,是丘陵地带的典型稻田。汉中种植冬水田的传统,正是从诸葛亮这次北伐开始的。
诸葛亮派能工巧匠修造了大批木牛流马,以备运粮之用。此外,他请来一位兵器专家蒲元,为军队打造刀具。
蒲元是蜀汉的炼刀名家,性格古怪但手艺出神入化。他绝不轻易炼刀,炼出的刀则没有一把次品,号称“神刀”。
有一次,蒲元在军营炼刀,炼到“白亮”的程度时,派助手去成都取蜀水。助手偷懒,说:“汉中不是有汉水嘛,何必舍近求远?”
蒲元一本正经地说:“汉水纯弱,不任淬;蜀水爽烈,适合淬刀。”
助手没有办法,谁叫我服侍这么一位犟驴脾气的爷呢?只好往成都赶。助手从成都取水回来,蒲元一试,板着面孔说:“此水已掺杂了涪水,不能用。”
说完,就要把水全给倒了。助手一看那个心疼哟,我千里迢迢给你取水,你怎么说倒就给倒了?连忙阻拦,嘴上还抵赖:“没有哇,这可是如假包换的蜀水!”
蒲元也不说话,用刀在水里划了两划,观察一下,说:“这水掺杂了八升涪水。”
助手一听吓坏了:“爷,您是跟着我去的吧?我在回来的时候洒了八升水,怕没法交差,就近在涪水取了八升。得,摊上您这么一位主,我自认倒霉,我再去成都跑一趟吧。”
蒲元为诸葛亮打造了三千把“神刀”,诸葛亮随机挑出一把交给蒲元。蒲元找来一根竹筒,里面灌满铁珠,挥刀砍去。随着一声金铁之声,竹筒应声而断,铁珠暴跳满地。诸葛亮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诸葛亮在黄沙屯备战两年,看着时机差不多了,派大军把已经收获囤积的粮草用木牛流马运往斜谷口。诸葛亮派人在斜谷修建了大量储藏粮食的建筑,这种建筑叫邸阁,具有一定的军事防御功能。
诸葛亮派出使者到东吴,联系孙权,约定来年一起出兵,一东一西进攻曹魏,得到孙权的同意。
接近三年的休战期,在司马懿、诸葛亮的眼里,乃是另一个战场上的较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全心全力地积蓄力量、运筹全局。现在的任何小小的疏漏,在即将爆发的战争中都可能成为致命的要害。
高手过招,表面看似平静无趣,实则个中凶险异常,不足为外人道。
唯有魏、蜀边界的百姓,能感受到这三年令人窒息的宁静。他们凭经验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果然,诸葛亮再次向强大的曹魏发起挑战。
这是他第五次,也是人生最后一次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