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洛阳北郊滚滚落地的人头,一边是朝堂之上的表彰大会。
对于这次行动,首功当然是司马懿。其次如高柔、蒋济等,也各有封赏。高柔,进封万岁乡侯;蒋济,进封都乡侯。
蒋济内心不安,力辞封邑,拒不接受。拒绝的原因很简单:蒋济实在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蒋济身为曹魏资深谋士,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有用过?什么样的下三烂手段没有见过?人可以无耻,但是不能无耻到这样的地步。资深谋士蒋济,这一次被司马懿深深地伤到了。他的那封夺命信,客观上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蒋济越想越气,忧心成疾,一命呜呼。蒋济的夺命信,终于要了他自己的命。
李宗吾曰:成大事者,必须脸皮厚、心子黑。话虽露骨,岂不信哉?
至于厚黑宗师司马懿,则似乎已经封无可封。他做过了大将军,做过了太尉,连传说中的太傅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天大的官职可以嘉奖这位元老功臣呢?再往上一步,只剩龙椅……
另一方面,司马懿最大的政敌曹爽之死震慑朝廷。百官背地里纷纷猜测,太傅此举可能是改朝换代的前奏吧。
基于这两个考虑,百官上书奏请封司马懿为丞相。朝廷准奏。
丞相,是汉末以来最敏感的职位,有着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我们来观察一下汉末以来的历代丞相和相国。
最后一任丞相:曹丕。
倒数第二任丞相:曹操。
倒数第三任丞相(相国):董卓。
由此可见,朝廷任命司马懿为丞相,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
与丞相职位一起到来的,还有颍川的四县封邑,以及“奏事不名”的特许荣誉,即上奏折时可以不必称自己的名字。
路人皆以为,自己已知司马懿之心,司马懿却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司马懿做出了一个令朝野惊讶的举动:固辞丞相一职。
司马懿完全明白丞相一职在政治上究竟意味着什么。司马懿并没有篡夺之心,当然不会自置嫌疑之地。你们把老夫看成何许人了?
百官纳闷,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哦,老太傅要故作姿态,博取高名。没关系,这个我们在行,配合你就是了。于是继续力劝司马懿接受丞相之职。司马懿继续推让,他还上书朝廷表明心迹:“臣亲受先帝顾命,忧深责重。幸赖天威,消灭奸佞。赎罪而已,功不足论。三公之官,圣王制作之大法,当为万世垂宪;丞相之职,则是秦朝始设,汉代因袭。如今三公之官皆备,而重蹈秦汉的老路复设丞相之职,即便是为别人所设,臣也要谏止,何况为臣而设,更要力争。否则四方之人将怎么看待为臣?”
朝廷百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难道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不再试试吧。大家接着劝司马懿接受丞相之职,司马懿前后上书十几道,坚决推辞;朝廷上这才明了司马懿是真心推辞,便不再勉强。
到了年底,朝廷又试图再做一次努力,给司马懿加两项特殊荣誉:一是朝会不拜,二是加九锡。
九锡,原指官爵的九个等级,出自《周礼》。经过王莽的改造,变成了九种人臣所能享受的最高级别的礼器。历史上享受过“加九锡”待遇的有哪些名人呢?在司马懿之前,有王莽、曹操、孙权。也就是说,“九锡”比“丞相”的政治意味更强烈:担任过丞相的人要改朝换代,只是曹氏父子这一家的事情;而根据历史上的成例,加九锡之后下一个步骤无一例外是称帝或子弟称帝。
朝廷的意思很明显,他们误以为司马懿嫌丞相的政治意味不够浓烈,希望朝廷不要这么扭扭捏捏,来点儿更明白、更痛快的。
没想到,司马懿再次上书固辞。他说:“太祖皇帝(曹操)有大功大德,汉室尊崇之,所以加九锡。这是往年的异常情况,而非常例,不是后代君臣可以轻易效仿的。”
朝廷百官再一次大跌眼镜。他们开始反思:我们是不是看错人了?难道司马太傅真的是周公而不是王莽?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在世风日下、人心浇漓的末世,居然还有像周公一样的大圣人存在,身居百官之首,手握天下重权,而能赤胆忠心、扶保少主。那之前诛杀曹爽集团时的心狠手辣又怎么解释呢?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司马懿的心思,岂是区区路人所能猜透的?
司马懿能够立身朝廷数十年而不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乃是十足的忍耐力与小心谨慎。他饱读历代史籍,绝对清楚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应该自己做,什么事情只能留给子孙做;什么事情可以替子孙铺路开道,什么事情最好连路都不要铺。
改朝换代当皇帝,当然是天大的**;可是我司马懿七十一岁的老骨头了,说不准哪天就一命呜呼,现在如果老夫聊发少年狂,过把瘾再死,我是过瘾了,可是要给子孙遗祸啊!
历史上的事情,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善始善终,难之又难。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何必越俎代庖瞎操这份闲心?倘若儿孙有能耐,可以改朝换代,那他们大可以做去,而我司马懿仍能保住大魏元勋、曹氏纯臣的名节。倘若儿孙无能,我现在篡了曹氏天下,则身死之后必将族灭,为天下笑。
何苦来?
其实司马懿的情况和当年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的独白所说的一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旦踏入政界就必须不断往上攀登,不断巩固自己的势力,不断应对敌人的明枪暗箭。我哪里是希望做皇帝呢?不过是自保而已。
所以,解决曹爽集团之后,司马懿还得马不停蹄地对曹家的忠实盟友——夏侯氏下手。
夏侯玄是当初曹爽集团的骨干分子之一,但是自从曹爽为了伐蜀而调他去当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诸军事之后,他与曹爽集团一直走得比较远。高平陵政变的时候,夏侯玄一无所知。
司马懿处理曹爽集团,务求斩草除根,但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向远在长安的夏侯玄。然而,夏侯玄现在是西北防区最高统帅,手握重兵,毕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所以,司马懿借了朝廷的旨意,调夏侯玄回中央担任大鸿胪的职位。
大鸿胪是九卿之一,相当于今天的外交部部长——当时的外交部可没有今天这么吃香,不过是打理打理诸侯与少数民族的事务。也就是说,司马懿想借这个职位缴夏侯玄的枪。
夏侯玄能有什么办法?他是曹爽的表弟,又是曹爽集团的羽翼。曹爽死后夏侯玄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司马懿下一个就要拿自己开刀。从现在看来,司马懿并没有要大动干戈的意思,只是想做笔交易——要么放弃你的兵权,要么放弃你的性命。
夏侯玄当然不会以卵击石,他明智地选择了保命。夏侯玄乖乖地交出了兵权,回到洛阳担任大鸿胪,从此跟说各种语言的民族打交道。司马懿对夏侯玄的表现感到满意,便没有继续迫害之心。他把西北防区最高统帅的职位,交给了铁杆心腹郭淮。
曹爽在军界有两大残余势力,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西北的这个明势力,终于被彻底拔除改姓司马,东南的那个暗势力也已经蠢蠢欲动,下文再表。
夏侯玄暂且平安,另一位姓夏侯的人却有了恐惧感。他就是夏侯玄的叔叔、曹魏名将夏侯渊的儿子、现任征蜀护军的夏侯霸。
夏侯玄应征回洛阳,夏侯霸基于司马懿一贯心狠手辣的作风做出了事后被证明是错误的判断:夏侯玄此去凶多吉少。我是你夏侯玄的叔叔,你又是曹爽的表弟,那我夏侯霸自然也会被司马懿看成曹爽一伙的。夏侯霸通过这个简单的逻辑推理断定自己要大祸临头。他在想要不要有所行动。
另一个人物,为夏侯霸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加上了一个决定性的砝码——夏侯霸的顶头上司、新任西北防区最高军事统帅郭淮。
夏侯霸与郭淮的关系一向不佳,以前有夏侯玄压着,郭淮只好让夏侯霸三分;如今曹爽倒台,夏侯玄前途未卜,郭淮岂会放过自己?夏侯霸内心更加惶恐不安。他终于下定决心,采取行动避祸。
有什么办法能够避祸呢?军事叛变肯定不行,自己无拳无勇,死路一条。逃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曹魏有井水的地方就有司马懿的势力。夏侯霸想了想,有了主意:往境外逃窜。
所谓境外,有三个选择:东吴、少数民族控制区、蜀汉。东吴太远,首先否决;少数民族控制区太弱,不足以提供外交庇护,也否决;蜀汉嘛……
夏侯霸一想到蜀汉,他就两眼冒火。自己的父亲夏侯渊,当年就是在与蜀汉作战时,在定军山下被黄忠砍下了头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啊!
夏侯霸在内心反复挣扎。父仇乃是家仇,而司马懿迫害曹氏、夏侯氏,乃是国恨。家仇孰与国恨?夏侯霸决心权且放下父仇,投奔蜀汉。
夏侯霸想清楚后,单人匹马,带上盘缠,一路向南跑来,计划从阴平郡进入蜀汉。夏侯霸一路狂奔,来到魏国的边境线。他对这一带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有巡逻部队,哪里是边检的盲点。
夏侯霸躲开边检,悄悄进入蜀汉境内。进了蜀汉,夏侯霸可就基本是盲人一个了。蜀汉地形极其复杂,重峦叠嶂。夏侯霸骑马很难在这山路上行走。他只好下马徒步,牵着马走。
天黑了,寒风凛冽。夏侯霸找了个避风的小山坳,躲起来偎依着马取暖。他微微打盹,但又不敢睡着。蜀道之上,在当时乃是猛兽和强人出没的所在。夏侯霸生怕在睡梦中身首异处,或者成了猛兽的腹中食。
天刚蒙蒙亮,夏侯霸继续起程。他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喝山泉水,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爬过一座又一座山岭。夏侯霸没有料到,蜀汉的边境居然会荒凉到这个地步,连一户人家都看不到,更不用说店肆、旅舍了。他带出来的金银珠宝,全成了废铜烂铁;而他带出来的贵如黄金的干粮,则已经所剩无几了。
干粮吃完了,夏侯霸饿着肚子行走了半天,实在扛不住了。他看着爱马,摸了摸它长长的鬃毛和消瘦的身躯,狠下心来,杀死这匹心爱的战马。他连筋带血地生吃了一顿马肉,把剩下的肉包裹起来,带着上路。
夏侯霸过上了一种最原始的生活。目之所及,无非穷山恶水;耳之所闻,尽是空山鸟语。远离了人类文明,一个昼夜居然可以变得如许漫长。
孤独的旅人,形单影只,唯有同样无家可归的白云可以做伴。夏侯霸似乎触及了生命的本真。十九世纪的德国诗人赫尔曼·黑塞大概也有同样的心境。
瞧,她们又在
蔚蓝的天空里飘**
仿佛是被遗忘了的
美妙的歌调一样。
只有在风尘之中跋涉过长途的旅程
懂得漂泊者的甘苦的人
才能了解她们。
在这极目荒凉的原始世界又走了几日,被世界遗忘了的夏侯霸,战靴早已经磨破。脚底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走到这天,双脚像废了一样,实在难以继续前进。夏侯霸躺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下面,仰天长叹:难道我夏侯霸就要死在这里吗?
这时候,远远听到一个声音,唱着蜀地的山歌,由远及近。夏侯霸大为振奋,大喊大叫。歌声戛然而止。没多久,远处走来一个山民,畏畏缩缩地朝夏侯霸张望。夏侯霸顾不得脚伤,爬起来冲山民喊:“快!快带我去见你们县官!”
山民很惶恐,他打量着夏侯霸,摆出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夏侯霸掏出盘缠:“你能找县官来接我,这些钱都是你的!”
在洪荒世界里如同废铜烂铁一般的金银珠宝,回到文明世界立马发挥出功效来了。
山民将信将疑,警惕地挪过来,一把夺过夏侯霸的钱,转身就要跑。夏侯霸急了,冲他大喊:“叫你们县官来!大大有赏!”
山民回过头来,猛点头,然后步履如飞,翻山越岭而去。
夏侯霸除了在这里等,别无他法。
蜀汉方面,也已经得到了敌方高级将领夏侯霸叛逃出境,进入蜀汉的消息,正派人大规模搜寻。忽然某县县官上报:有山民报到衙门,在该县某处山岭发现夏侯霸。成都方面赶紧着令该县迅速搜寻,同时派出人来迎接夏侯霸。
夏侯霸被接出山岭,重见天日,再世为人。
他被热烈迎接到成都,蜀汉皇帝刘禅亲自接见了夏侯霸。刘禅抱歉地对夏侯霸说:“令尊当年在乱兵中不幸遇害,并非先父亲手所杀,所以希望你能放下仇恨,不计前嫌。”接着他又指着自己的儿子,对夏侯霸说,“这是你们夏侯氏的外甥啊。”
原来,刘禅的皇后是张飞的女儿,而张飞的太太是夏侯霸的堂妹。当年夏侯霸的堂妹独自出来打柴,被张飞抢到,带回去结为夫妻。所以刘禅以这一层亲戚关系来安抚远道而来的夏侯霸。
总之,夏侯霸从此就在蜀汉扎下根来。不管如何,曹魏的西北总算成了司马懿的势力范围,但是曹魏的东南却有一场试图发动政变推翻司马懿的惊天阴谋,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