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济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与司马懿闲聊本朝人物,聊到王淩。司马懿想听听蒋济的看法,便问:“王淩这个人,怎么样?”蒋济随口回答:“王淩文武俱赡,当今无双。他的儿子王广志向高远,王飞枭、王金虎才武过人,更在父亲之上。”司马懿听完,习惯性地眯起眼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蒋济看到司马懿这个表情,悚然动容。他回到家,越想越不对,对家人懊悔地说:“我今天这一句话,要把一家人灭门了。”

王淩,是当年汉朝廷的第一智者司徒王允的侄子,今年快八十岁了。他经历了无数的劫难,看惯了刀光剑影,听腻了鼓角铮鸣。他早就拥有了曹魏东南战区最高统帅的权力,当年芍陂之战指挥得当,苦战击退数倍于己的吴军,因此被曹爽刻意拉拢,提拔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进封南乡侯。

王淩虽然是车骑将军,但仍然坐镇东南,他的外甥令狐愚也做到了兖州刺史。舅甥二人都在东南官居高位,只手遮天,俨然是个东南王。

王淩受曹爽的恩惠而得以一跃成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成为曹魏帝国数得上号的人物,而令狐愚出任兖州刺史之前也是曹爽的长史,因此二人都暗中把曹爽当作朝廷中的靠山。

但是,没过多久,王淩听说司马懿在洛阳发动政变,曹爽与天子困在高平陵。王淩也踌躇过,要不要挥军北上,以武力支援曹爽。他甚至想过,如果曹爽挟天子来扬州,自己一定鼎力支持。但是,司马懿的动作实在太快,曹爽也实在够没脑,一天工夫,政变就结束了。

王淩没办法,只好继续蛰伏。

王淩和他叔父王允,共享着太原王氏共同的基因。他不安于现状,他不想止步于车骑将军的位置上混吃等死。尽管车骑将军已经是太尉、大将军之下军界的三号人物,但王淩仍然不满足,他隐隐觉得,这辈子不能就这么算了。

蒋济死后不久,司马懿把空缺出来的太尉的帽子给王淩送来,以示拉拢。王淩志向高远,岂是一顶太尉的帽子可以拉拢的?

而且,王淩极其讨厌这种感觉。我王淩明明和你司马懿年纪相仿,却要你来恩赐我官职,凭什么?

当年我叔父王允,凭借隐忍与谋略,一举剿除朝廷第一权奸董卓;今日我王淩也应当有此抱负,铲除你这个当代董卓!

王淩非常懂政治。如果王淩孤身起来反抗司马懿,那是叛变;如果王淩能够挟天子以反抗司马懿,那是锄奸。但是,天子在司马懿手中,怎么办?

办法并不是没有——另立中央。

王淩找来外甥令狐愚商量。令狐愚也是个颇有才干和野心的人,为王淩所看重。王淩说:“齐王曹芳,既年幼又无能,完全是司马懿的掌中傀儡。楚王曹彪,年长而有才,可以立为帝,你看何如?”令狐愚同意舅舅的意见,两人决定寻找机会发动兵变,在许昌拥戴曹彪,另立中央。

计议已定,令狐愚派部将张式到楚王的封地来探曹彪的口风。

曹彪,就是一代才子曹植的名篇《赠白马王彪》的被赠对象“白马王彪”。如今,他的爵位是楚王。曹彪是曹操的儿子,他与曹植一样,对于曹丕苛待宗室的政策很不满意,深感郁郁不得志。他时时吟诵曹植的赠诗:

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

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曹彪越是吟咏此诗,越是对曹植那悲愤抑郁之情产生共鸣,难以自遣。难道我曹彪空负一身才华,就要在这区区封地了此残生吗?

这时候,令狐愚的部将张式秘密地找上门来了。张式代表令狐愚问候曹彪:“我家主公派我来向王爷问候,天下事尚未可知,请王爷自爱。”曹彪明白了令狐愚的意思,也简略地回答道:“替我回谢令狐大人,我深感厚意。”

此后,令狐愚与曹彪通过张式时时来往,互通消息。而王淩也派心腹前往洛阳,把这件密事告知在京为官的儿子王广。王广在京城目睹司马懿的手段,料知父亲不是司马懿的对手,便回信劝说:“废立皇帝,乃是大事;劝父亲勿为祸始!”

王淩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自负在东南只手遮天,而且自忖才能不在司马懿之下。如果以扬州和兖州同时举事,以令狐愚为左膀右臂,自己的儿子王飞枭、王金虎勇武有力,足当大任。就算按照最坏的打算,事有不成,也可以就近归附东吴。

王淩打好了如意算盘,却发生了一件计划外的事情:令狐愚病死了。王淩恨得咬牙切齿,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出这种岔子,没奈何,只好权且继续蛰伏,寻觅时机。

王淩以为自己潜伏得够深。他并不知道,司马懿早就已经盯上他了。

出卖王淩的人,叫杨康。

杨康和单固,都是令狐愚的心腹,对令狐愚和王淩的计划多有知晓。不同的是,单固是君子。

当年,令狐愚与单固的父亲是铁哥们儿,因此总想着要照顾单固,屡次请他出来做官。单固知道令狐愚没有前途,早晚一死,拒不答应。单固的母亲看不过去,发话了:“你令狐叔叔是你爹的老朋友,屡次找你做官,也是为你好。你就去吧。”单固是孝子,谨遵母命,出仕。

单固的母亲哪里知道,她亲手将儿子推进了火坑。

没多久,令狐愚患了重病,眼看活不长了。单固辞去了职务,回家供养老母。而杨康则奉了司徒高柔的征召前往洛阳。君子小人,分道扬镳。

杨康得知主子令狐愚的死讯,便把令狐愚和王淩的计划一股脑儿全告诉了高柔。杨康喜滋滋的,心想:估计凭着这个功劳,我能混个侯爵当当吧。

高柔得知了这么重大的情报,不敢怠慢,连忙找到司马懿。司马懿听到此事之后,不动声色。他安排了心腹黄华接替令狐愚的班,为兖州刺史。

这年,东吴的大帝孙权已经七十岁了。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渐渐熄灭。他深知自己的子弟无能,生怕死后曹魏大举入侵,**。孙权下令:掘开涂水堤。

王淩得知这个消息,非常高兴——这是一个明目张胆布置兵力的好机会。他向朝廷上表,请求发兵讨贼。

王淩此举,有两个考虑:

第一,掩人耳目。

王淩虽然是东南战区最高统帅,而且身兼太尉之职,但是平时一旦自行其是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必将引起中央的注意,而扬州的重兵必须靠中央的命令才能调动;王淩想以讨伐吴军为借口,掩饰兵变的痕迹。

第二,壮大实力。

兵变,仅仅靠扬州的兵力肯定不够;王淩想借此向中央讨要一些军队,以壮大自己的力量,确保兵变的成功。

司马懿对王淩的心思洞若观火,怎会同意他的上表?当然是拒绝。

王淩没有办法。以前,兖州是他的势力范围,可如今这位新刺史黄华是敌是友还不明朗。王淩派心腹杨弘去探黄华的口风,希望能够拉他入伙。如果能够发动兖、扬二州的势力,兵变的成功率就要高很多了。

杨弘奉着王淩的命令,前往兖州刺史府。他知道,他将要做的这件事,乃是足以夷灭三族的不赦之罪。杨弘心里犹豫,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跟着王淩走到底。他简直怀疑,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主子已经年老荒悖了。

杨弘还有妻儿老小和大好青春,他不想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一起疯狂。

杨弘来到刺史府,先把王淩的意思给黄华讲明。杨弘边讲,边观察黄华的脸色。他发现黄华的脸色变了,便赶紧自明心迹:我杨弘反对王淩这样自取灭亡,希望刺史大人明鉴。

黄华是司马懿派来的人,岂会跟着王淩发疯?他听到杨弘这么说,便把杨弘留下。两人联名秘密上书司马懿,汇报王淩的反状。

司马懿收到这封绝密上书,暗暗点头:王淩啊,你既然不想安享天年,那就由老夫送你上路吧。

司马懿深知王淩的军事才能,所以不敢怠慢。他清楚,两个儿子和朝中的大臣,打起仗来都未必是王淩的对手。对付王淩这样年近八十的老家伙,只能靠自己这个年过七十的老骨头出马才能镇得住场子。

司马懿亲自点起兵马,乘坐战舰迅速南下。

派出去的杨弘迟迟没有回来,引起了王淩的警觉。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王淩已经没有办法,他只能做困兽之斗。

两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即将在曹魏帝国的东南大地,进行最后的对决。

司马懿却不想打仗。他今年七十三岁,一来年纪已经不容许他再进行剧烈的军事作战,二来司马懿在军事方面早已经臻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化境。

所以,司马懿干了两件事情,来屈这位“文武俱赡”的王淩的兵。

第一件事情,赦免王淩的一切罪过。他请求了皇帝的诏书,对王淩下达特赦,既往不咎。

第二件事情,以私人名义给王淩写了一封言辞极其恳切的信,托人火速给王淩送去。他在信中,表达了对王淩的宽慰与谅解。

司马懿从来不怕跟敌人对打,因为没有人能打得过他;他只怕敌人逃跑。

辽东之战,他最怕公孙渊跑到境外;洛阳政变,他最怕曹爽跑到许昌;这一次,他最怕王淩跑到东吴。所以,他派人紧急送去的诏书与私人书信,正是缓兵之计。干完这两件事情之后,司马懿命令战舰开足马力,急如星火般直扑王淩的驻地。

王淩其实无兵可调。他手上有的那点兵力实在少得可怜,而要调动扬州的重兵又必须得到朝廷的旨意。王淩当然也有都督东南诸军事的权力,可以调发郡县兵,此刻他正在试图做此努力。他还有另一手打算——出奔东吴。

就在这个关头,王淩先后接到了来自朝廷的特赦和司马懿的信。司马懿在信中承诺:我绝不会拿你王淩怎么样。

似曾相识的承诺。

王淩曾经在心里暗笑曹爽愚蠢,但他此刻犯了一个和曹爽一样的错误。这是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将要他王氏三族的性命。这个错误就是——相信司马懿。

所以,王淩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当他放弃这个念头不久,便得到消息:司马懿的水师和陆军,已经抵达本地!

王淩震惊。他现在才知道,当年的孟达是怎么死的了;他现在也知道,不久前的曹爽又是怎么自投罗网的了。时间已经不容许王淩逃往东吴,更不要说召集各郡县的兵丁,布置防御了。

即便是天王老子、大罗金仙,也唯有束手就擒。

王淩没有办法,他派主簿王彧拿了朝廷颁发给自己的印绶、节钺,前往司马懿军中。同时,他让人把自己捆绑起来,跪在河边,等候司马懿的发落。

战舰上的司马懿拿到了王淩的印绶、节钺,又看到王淩远远地跪在河边,便笑着对王彧说:“王大人这是干什么?皇上已经赦免他的罪过了,你过去给他松绑吧。”

王彧回来,传达了司马懿的意思,给王淩松绑。

王淩既然已经得到赦免,又想到自己毕竟和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朗是铁杆兄弟,便放了心。他估计,司马懿即便再心狠手辣,哪怕看在其亡兄的情分上也会宽宥自己。

王淩想到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他派人驾了一只小船,往司马懿的大船靠拢,想过去叙叙旧。

小船往大船靠过来,王淩远远地喊:“太傅别来无恙啊?”

司马懿望见王淩,皱皱眉头,问左右:“谁允许他过来的?”

王淩的小船开了一半,大船那边来人,截住王淩:“太傅有令,严禁靠近。”

王淩愣住了。小船停在了水中央,距离司马懿的大船十余丈,不知何去何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没有浪漫,只有死寂。

王淩不尴不尬地立在船头,上不见天,下不着地,退无从退,进不可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再这样沉默下去,王淩要发疯了,他率先打破死寂,远远地冲司马懿喊:“太傅想见我,派人带个书信来召我就行了,何必带领军队亲自过来?(卿以折简召我,我敢不至邪,奈何引大军来乎?)”

司马懿笑笑,派人回话:“只怕王大人不是呼之即来之人啊。(因卿非折简可召之客耳?)”

王淩何等聪明之人,听到这句话,终于明白了司马懿绝不肯放过自己。他一切希望通通破灭,歇斯底里地冲司马懿大声喊叫:“太傅负我!”

司马懿冷冷地回答:“我宁负卿,不负国家。”

王淩心如死灰。他隐隐觉得这句话的语式像极了太祖曹操的名言:“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对比起来,曹操那句原本狠毒的话听起来竟是那么率真可爱,而司马懿这句话则冠冕堂皇得令人绝望。

是啊,我王淩所反对的,不仅是他司马懿,而且是国家。我成了国家的罪人,将来史家编书,可能要把我写进叛臣传了吧?

因为,现在司马懿就是国家。

白发苍苍的王淩被五花大绑,押进囚车,由六百步兵、骑兵押送,前往洛阳。

王淩坐在囚车里,想到了叔父王允。当年王允巧使离间计,挑拨董卓、吕布父子反目成仇,一举消灭了当朝权奸。但是后来,董卓的余部李傕、郭汜报复,王允被逼自杀。如今,自己为了曹魏的江山而反抗司马懿,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何必生在这荒唐的乱世呢?

王淩又想到了司马朗,那是一位多么正直忠厚的青年啊!当年刚刚进入丞相府时,相府之中除了汝颍世家,便是谯沛集团,在这两个集团之外的人时时感受到自己似乎是异类。当时,王淩、贾逵、司马朗三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互相砥砺,互相扶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司马朗死了;再后来,贾逵也死了。只有自己孤独地活到现在。

也许,我也早该死了。

王淩问车外的士兵:“这是到哪儿了?”

士兵不敢轻易回答王淩的问题,他请示了队长,队长说:“项县。”

虽然明知身处绝境,但人在临死之前总会爆发出求生的本能。王淩心头仍然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他试探着问队长:“能否给我钉棺材的钉子?”

你不给,说明我还有活路;你给,那我不再挣扎。

队长不敢做主,派人请示太傅。司马懿知道王淩是在试探自己的生死,他不齿地撇撇嘴:“给他。要多少,给多少。”

队长回来,手持数枚钉子,递给王淩。

王淩这才知道,已经完全是死路一条。王淩还有最后一件保存了很久的撒手锏,可以败坏司马懿的好事。他从怀里悄悄取出这件撒手锏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酒瓶,瓶里装的是剧毒的药酒。王淩现在能做的,就是免于受辱。他抖抖索索地拧开瓶盖,老泪纵横。忽然,王淩感到不对,猛抬头,却见一座祠庙赫然在目。王淩惊问:“这是什么庙?”

身边的士兵回答:“这是前豫州刺史贾逵大人的祠庙。”

王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着贾逵祠放声大喊:“王淩对大魏社稷忠心耿耿,唯你有灵,能够知道啊!(王淩是大魏之忠臣,惟尔有神知之。)”

王淩对神灵喊完内心的冤屈,又对身边的人说:“行年八十,身名俱灭!”还没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王淩一仰脖子,把一瓶药酒喝得点滴不剩。士兵们大惊失色,赶紧报告司马懿。等相关负责人员赶来看时,王淩早已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司马懿正在船里昏昏欲睡。他得知王淩的死讯,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受辱吗?

王淩身死,令狐愚与曹彪之间的联系人张式浮出水面,向司马懿自首。司马懿成立专案小组,彻查此事。顺藤摸瓜,把已经辞职在家的君子单固给摸出来了。

司马懿派人把单固叫来,当面质问:“你知道叫你来为了什么事吗?”

单固很茫然:“不知道啊。”

司马懿笑笑:“我提醒你一下,你主子令狐愚是不是要造反?”

单固继续茫然:“没有啊。”

司马懿懒得与单固多废话,直接把单固全家下狱,反复拷打。单固咬紧牙关,誓死不承认。司马懿不耐烦了,直接把证人杨康叫出来与单固当面对质。皮开肉绽、体无完肤的单固面对杨康,这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和老主子。他冲杨康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你这混账既对不起刺史大人,又灭我族,你难道以为你就能幸免吗?(老庸既负使君,又灭我族,顾汝当活邪?)”

单固这样说,就等于已经招了。司马懿把这些人的罪状一起上报朝廷,要将王淩、令狐愚、单固等人都夷三族,王淩、令狐愚的尸体也从棺材里掏出来,在就近的市场上暴尸三日。

王淩即便自杀,也没有能够躲过屈辱。

大反派杨康,当然也没有好下场。他这个告密者,同样被夷三族。临刑之时,单固再次痛骂杨康:“老奴,你罪有应得!你死后,有何面目于九泉之下面对其他死者?(老奴,汝死自分耳。若今死者有知,汝何面目以行地下也?)”杨康低首不语。

刽子手手起刀落,再度血流成河。

司马懿在亲征王淩之时,其实已经是在与死神赛跑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行。但是他仍然强支病体,要亲手完成最后一件事情。

朱元璋的儿子曾经责怪朱元璋杀戮太重,朱元璋苦笑:“我这是在帮你拔除荆条上的刺啊!”

司马懿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儿子们拔除最后一根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