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淩集团已经全部伏法,但司马懿很清楚,还有一个人正逍遥法外。
楚王曹彪。
曹彪是这次谋反案的主角、王淩计划拥立为帝的对象,而且有多起证据表明,曹彪对这起谋反案涉足甚深。
司马懿与曹彪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对曹彪的生死当然无所谓。但是,司马懿试图借题发挥,达到另一个目的。
司马懿请奏朝廷,赐死楚王曹彪。朝廷准奏。
司马懿接着请示朝廷:曹彪谋反事件,绝非个别的偶然现象。有一个曹彪,就还能有千百个曹彪。所以,请将所有宗亲诸侯,都召集在邺城,设置监察官员,严格监视,严禁彼此交流,更严禁与其他官员交流。
朝廷再准奏。
曹叡时代,因为曹植的上疏而对诸侯王稍稍放松的政策,再次收紧,而且比曹丕时代远过之而无不及。曹家的王爷、侯爷们,这下子彻底成了囚徒。
惟愿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家!相信这是曹魏皇族共同的心声。
司马懿办完这件事情之后,终于放心了。王淩的位置,由扬州刺史诸葛诞继任。诸葛诞是诸葛亮的族弟,所谓诸葛氏龙虎犬之“犬”。诸葛诞在曹魏的表现比较本分,而且还刚刚成为司马懿的亲家——他的女儿,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伷的太太。
但是,这个人又用错了。诸葛诞毫无疑问也是一个潜水很深很深的人。他的问题只好留给司马懿的儿子来解决了。
司马懿办完这些事情,返回洛阳。天子曹芳派使者持节,册命司马懿为相国、封安平郡公,孙及兄子各一人为侯。至此,司马懿前后食邑五万户,司马家族封侯者十九人,权势滔天,天下无双。
司马懿继续保持晚节,力辞相国和郡公的位置。
六月,司马懿病重。司马懿装病装了一辈子,这次来真的了。
司马懿躺在病榻之上,静静地等待着。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欲无求,这个世界也许已经不再需要他。有无数人在盼着司马懿死去,有无数人在依赖司马懿活着。司马懿的生命,对于他们至关重要,对于此刻的司马懿自己而言,则反而似乎可有可无。
司马师和司马昭孝敬在床边。司马师,此时已经是卫将军,大将军之下军界的第四号职务,坐镇洛阳城;司马昭,已经多次接受过独当一面的重任,对蜀作战中指挥邓艾和蜀汉的名将姜维多次交手,现在任职安东将军,是许昌军区的最高军事统帅。
有子如此,夫复何憾?
何况,还有担任太尉职位的弟弟司马孚。司马孚虽然与自己一直走得不太近,但是每次在最关键的生死时刻,以沉稳见长的司马孚永远都是己方的中坚力量。司马懿相信,今后也会如此。
司马懿没有什么后事好交代的。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我来不及做的,都留给你们了。我现在的事情,就是干干净净、无挂无碍地离开这个人世。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半点留恋。
因为,我寂寞了。
当年与自己一起出道的人物,如今都已成一抔黄土。世间再无能做我上司之人,再无值得我辅佐的主公,再无旗鼓相当的同僚,再无将遇良才的对手。我不过是仗着命长,才能欺负这些小儿辈罢了,倘若让我带着今天的头脑与能力重返建安时代,丞相府的高级谋士群不知能否有我的一席之地呢?
司马懿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一点地消逝,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生命从自己体内撤出的声音。
司马懿的头脑始终清醒,并没有像他当年骗李胜时装出的那样昏聩不堪。这是他唯一感到欣慰的。即便我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我的智慧依旧活跃如初。
但是,这样清醒的意识,随着身体机能的损坏,随着体力的丧失,也在渐渐变得缥缈而奇幻起来……
司马懿生命最后时刻所看到的,也许是当年他在兄长庇护下,在乱世逃亡时透过马车的布帘,看到的那一方纯净的天空吧?
曹魏嘉平三年、蜀汉延熙十四年、东吴太元元年八月五日(公元251年9月7日),司马懿逝世,享年七十三岁。
按照司马懿生前的遗嘱,他的遗体被安葬在洛阳东北八十里处的首阳山,不筑坟头,不树墓碑,保持原地形不变。下葬时,司马懿的遗体穿着平常的衣服,不用任何器皿陪葬。
司马懿的最后一个要求是,日后司马家族的任何死者都不得与自己合葬。
孤独是王者的品格,寂寞是枭雄的做派。
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
司马懿的政治遗产,全部由司马师继承。司马懿死后一年,吴大帝孙权也去世了,成为中国历史上首个活到七十周岁以上的皇帝。东吴诸葛恪总揽朝政,兴起重兵进攻曹魏,司马师指挥毌丘俭、文钦击败诸葛恪的进犯。
这一战,史称“新城之战”,对东吴的政局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诸葛恪惨败之后,在国内独断专权,被吴主孙亮和孙峻设计杀死。从此,东吴的朝政陷入权臣轮流执政的混乱之中。
司马师的作风比司马懿更为硬朗而专断,天子曹芳不堪其苦,联合了几个人试图以夏侯玄代替司马师的位置。事发,夏侯玄等皆夷三族。司马师把曹芳打回原形继续做齐王。他借着“不应该由长辈继承晚辈”的理由,拥立十四岁的曹髦为天子。
天子废立,引起拥曹派的反感。毌丘俭、文钦发动兵变,反对司马师独裁,被司马师指挥诸葛诞、邓艾等镇压。毌丘俭战死,文钦父子逃亡东吴,两家人留在曹魏的,全被屠杀。继王淩之后的淮南第二叛,就此结束。
次年,文钦的儿子文鸯以极其强悍的武力强袭司马师的大营。司马师的眼睛上有肿瘤,刚动过手术正在观察期,受到这次惊吓,眼睛震出眼眶而死。
司马昭继承了兄长的全部政治遗产。诸葛诞再次在淮南叛乱,并向东吴求援,东吴派出文钦援助诸葛诞。司马昭围城大半年,城中内讧,诸葛诞杀死文钦。司马昭趁机指挥攻城,斩诸葛诞,夷三族。淮南三叛,至此全部结束。
天子曹髦血气方刚,明封司马昭为晋公,暗中谋划武装政变。他乘车率兵要攻击司马昭,司马昭的死党、贾逵的儿子贾充指挥部下成济杀死曹髦。司马昭想知道朝中的意见,便询问陈群的儿子陈泰:“为今之计怎么办?”陈泰回答:“腰斩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问:“不能杀比他小的吗?”陈泰说:“只能杀比他大的。”司马昭最后把枪手成济夷三族,以掩饰自己的罪过,立曹奂为帝。至此,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马昭觉得统一天下的时机已经成熟,派钟会、邓艾二人伐蜀。公元263年,蜀汉灭亡。继承诸葛亮遗志的蜀汉名将姜维挑拨钟会杀死邓艾,又试图杀死钟会复国未果,二人皆死于乱兵之中。
司马昭死后,其子司马炎继承父志。他在公元265年学习曹丕,让曹奂禅位于己。
曹魏灭亡,晋朝建立,史称西晋。
始终与司马懿父子若即若离的司马孚,以魏国纯臣自命,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公元280年,晋朝多路水师消灭苟延江东的东吴,统一天下。波澜壮阔的三国时代,至此终成过往。
司马懿被追封为晋宣帝,被视为晋朝的实际奠基者。
司马炎与他的父亲和爷爷不同,他成长于深宅大院之中,并没有很多地接触过兵戎战事和民间疾苦,没有呼吸过半点民间新鲜空气。所以,西晋的开国与中国历史上任何统一王朝都不同,刚开国便有亡国的气象。
西晋是世家大族们的黄金时代。他们争奇斗富,以聚敛为能事。西晋开国之后,吸取曹魏亡国的教训,大肆分封同姓诸侯,使得地方上形成一个个潜在的割据势力。当时,边境的胡族大量渗透进中原,也成为一项不安定的因素。
在这样的局面下,司马炎只不过做了些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之类的工作,而没有开阔的眼界和大手笔的制度来消解汉末分裂近百年所形成的离心势力,更没有一个光明理想充当国家的官方哲学。“得国不正”属于道德评价,不好苛求;“立国不正”却是事实,无须避讳。
司马炎撒手人寰,继承人是历史上著名的白痴皇帝司马衷。他的太太、贾充的女儿贾南风,更是历史上恶名昭彰的黑桃皇后。两人联手,引起了诸侯王互相征伐的乱局,史称“八王之乱”。
在这样的衰世和乱局下,一方面思想界毫无出路,又受文化高压,便转向玄学清谈。玄学最早是阮籍、嵇康等人避祸和暗讽的途径,后来竟至为贵族所效仿,成为无聊的谈话沙龙。至阳至正的儒学,则暂时衰微,由北方一些传统的世家保存下来。中华民族的文化命脉不绝如缕。
另一方面,“八王之乱”后的晋朝元气大伤,匈奴、鲜卑、氐、羌、羯等胡人部族崛起入侵,史称“五胡乱华”。事实上,比起晋室的皇帝和贵族们来,这些新兴的胡人中反倒颇有几位识大体的人物。
公元312年,司马衷的继任者司马炽被攻入洛阳的匈奴人俘去,受尽凌辱后被杀。
公元317年,司马炎的孙子、西晋末代皇帝司马邺再度被攻入长安的匈奴人俘虏,再度受尽凌辱后被杀。西晋灭亡。
西晋立国五十二年,真正统一的时间不到十二年,可称昙花一现。然而,这朵昙花,却堪称中国史上最黑暗腐败、最没有希望和活力的罪恶之花。
希望在南渡。
司马懿的一位曾孙司马睿渡江到建康(今南京),借助王导、王敦和当地世族的力量重建朝廷,史称东晋。受尽教训的贵族们,终于开始有所反思,有所变革。北方则由遗留的汉人和新来的胡人通过铁血的交织进行新的文化整合、制度创生,孕育着历久弥新的中华文化。
这就是司马懿身后的故事,西晋的简史。司马懿生前似乎没有走错任何一步棋,而他的子孙却满盘皆输。
司马懿生前飞龙在天,死后亢龙有悔。
为什么?
盖棺论未定,功过后人评。
历史上对于司马懿的评价,基本是负面的。我无意翻案,这个案也不好翻。
史料已经封闭,史学却是开放的。我们有资格做的,是通过认真梳理史料,做出负责任的评价。
对于司马懿,还在他活着的时候起,便有一些人给予负面评价。譬如高堂隆和陈矫。当然,更多的是朝廷和百官的官样文章,以伊尹、吕尚、周公来比喻他,拔到无上的高度。
从司马懿本身来看,他在能力上确有其过人之处。他的擅长军事与谋略,对政治斗争的把握,善于隐忍和韬晦,在汉末三国都属一流。司马懿利用他的能力,精心计算着每一步人生的棋着,少有失败。与他对垒的人物,或明或暗的对手,如曹操、诸葛亮、曹爽、孟达、公孙渊、王淩……无不是一时的俊彦,但亦无一不败下阵来。
司马懿的品德,为后人所诟病最多。但我们看他的所作所为,无论铲除曹爽还是王淩,无非为了自保。何况,曹爽、王淩也自有取死之道,放在哪个朝代也难以幸免。古人说司马懿以狐媚事上,也属偏激之辞。司马懿在曹操这样的雄猜之主手下,不收形敛迹,如何得以久全?而刻薄内忌的曹丕、果决好法的曹叡,也都不是善与的主。司马懿加强自身修养,戒骄戒躁,谦虚自持,很难说是什么“狐媚”。
至于称司马懿欺负孤儿寡母,更是过甚其辞。司马懿受托孤之命,对曹叡的忠心耿耿,有目共睹。反而是曹爽,强迁郭太后于永宁宫;司马懿受太后旨意发动政变,很难说完全违背郭太后的意图。
最大的疑点在于,司马懿究竟有无篡位之心。
很难说有,也很难说没有。人到了司马懿这样的位置,不可能没有考虑过篡位与否的问题。甚至一代完人诸葛亮,面对李严劝加九锡的建议,照样给出“如果能扫灭曹贼,即便加十锡都可以,何况九锡”这样有点儿犯上的话来。(陈寿整理《诸葛亮集》引李严书信)
而司马懿,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言行。他对九锡、相国、丞相、郡公之类荣誉和职位一律推辞。起码可以说,司马懿本人,并没有篡位之心。有人说,这是在装。但是,如果这个人能够装好人装一辈子,装到死为止,那我们客观讲,这个人不正是一个好人吗?
孔子的六世孙子顺有句名言:“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习与体成,则自然也。”人都是装出来的。装一辈子,就是君子;坚持不懈地装,就习惯成自然了。
司马懿的一生,可以说是这句话的一个注脚。
司马懿不是没有可以诟病之处。他在处理公孙渊、曹爽、王淩之时,杀戮太重,乃是人生抹不掉的污点。
但是人们对司马懿评价很低,原因何在?
我觉得,有两个思维习惯在作祟:
一、原心论罪。即评价人主要不看其客观功绩,而看其主观动机。动机再好,即便一无所成,也是好人;动机一坏,即便功比天高,也是坏人。
二、血统基因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司马懿的儿孙如此,逆推上去,你司马懿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个思维习惯究竟是否有助于我们的思考?我不做评价。但是我觉得,骂人必须要骂到痛处,否则被骂者也难以心服。
指摘司马懿的办法,不在于对他个人私德的揣测,而在于他是否能秉持公义。
司马懿最大的问题在于:只能救己,不能救时。
汉末三国,世道人心,每况愈下。但是,在汉末的时候,由于曹操、刘备、诸葛亮等一批杰出政治人物的存在,还是有一些良好的政治变革和向上的苗头。司马懿既然拥有如此杰出的才能,又身居宰辅之位,便当负起匡救时代的重任,以榜样之力,默默扭转江河日下的世运。
然而,他并没有做到。他所做的,不过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独善其身而已。
孙权看不起贾诩,认为他没有资格成为三公,原因并非能力不足。的确,从匡救时代来讲,贾诩与荀彧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
时代在向下,人要向上;个人违逆了时代,自然就会受伤。所以,司马懿选择识时务,无可厚非。但是,倘若在衰世不能有这等精神,而一味顺着衰世的时运,以成自己之功,则整个民族将走向万劫不复。
司马氏的统一中国,便是利用了这种向下的时运。
汉末最大的弊病,乃是缺乏一种光明正大的精神。当时的士人,知有家族、有郡守、有恩公,而不知有天子,不知有天下。曹操、诸葛亮试图扭转这种局面,所以实行“名法之治”,以破灭虚伪造作的假道德,恢复真实本我的真道德,然而世家大族的势力实在巨大。曹操死后,他生前一心维持的世家与寒族的平衡关系被打破。司马懿笼络世家,利用这种力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他本人有一定的儒学修养,但是他所用的计谋和立身之道,其实无非权谋而已,并非浩然正道。儒家的修养,不过是他的缘饰罢了。
所以,既然司马懿立身非以正道,他的子孙继续变本加厉,则西晋的立国非以正道,可想而知。立国非以正道,君主便无资格要求天下人行正道。所以,司马氏强调的所谓“名教”不过是虚文而已,遭到了思想界的非暴力抵制,是为玄学思想的兴起。玄学一起,再加上后来的走样,则整个时运更加向下。
这才是司马懿的根本要害。
当然,以上仅是我的一己之见。
好在,历史是开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