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之后,天气寒凉起来,宫中上下,早就换了夹衣。因为时近重阳,所以宫中也循着旧年之例,预备了**、茱萸诸物,以便贵人们赏菊避邪之用。
西长京被围已经将近月余,宫中自然人心惶惶。那李嶷不知用何法子劝服了崔倚,自任行营大总管,亲率镇西军,而崔倚率了定胜军,两军一南一北,上下夹击,攻城略地,不久后便兵临城下,两军合围,直将西长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数月之前,孙靖亲自率军攻洛阳却大败而返,不免意气颓唐,又因为秋冬之时,旧伤发作,痛楚难耐,更兼近日坐困愁城,脾气越发暴戾,动辄便令人打杀近侍,因此宫婢寺人,战战兢兢,不敢露出半分失态。
恰逢重九佳节将近,孙靖之妻魏国夫人袁氏,原是后宫主事之人,奈何她“掐死”梁王李桴,反倒令李嶷偷天换日救出梁王,后梁王又登基为帝,孙靖虽想不明白李嶷是如何将梁王救出京去,但事出有因,定是袁府之中出了什么破绽。他恼恨至极,不仅冷落郑国公满门,更一直令袁氏禁足不得出长秋殿半步。孙靖虽有几个姬妾,但皆是些庸懦无能之辈,这宫禁之中,种种事宜却只得由萧氏暂为主持了。
但不巧近日来,萧氏偏又害了头风,连日饮食都减了大半,只能服些镇定安神的药物,以缓头风之痛楚。当此时局微妙之时,虽然病了,但萧氏仍打叠精神,见了殿内省的少监,安排了重阳宴饮之事。直忙到午后时分,着实痛楚难耐,才服了药歇下。等醒后已近酉时,忙又梳妆换了衣裳,锦娘替她簪了一朵**应景,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薄施脂粉,气色尚可,便问道:“大都督呢?”
左右见问,忙上前恭声答:“大都督在玉晖楼上饮酒。”萧氏正待要起身,忽又觉得一阵晕眩似的疼痛,她身子不禁微微一晃,锦娘忙上前扶住她,低声唤了一声:“娘娘。”
“无妨。”她手指冰冷,搭在锦娘的手腕上,又仔细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似乎嫌脂粉还遮掩不住憔悴的病态,说道,“拿唇脂来。”
“娘娘……”锦娘又低声唤了一声,声音中竟似有一缕哀求之意,她恍若未闻,锦娘无奈,只得打开妆奁,拿出小小一贴唇脂来,这胭脂殷红,有一种浓郁的花香,正是百花汁子拧出来做的胭脂膏,萧氏亲自用笔蘸了,细细又在自己唇上涂上一层胭脂,看镜中樱唇红艳欲滴,这才满意地放下胭脂,对锦娘说道:“走吧。”
重九本有登高之俗,玉晖楼正是宫中绝高之处,筑于高台之上,楼高百尺,几可摘星。萧氏提着裙摆,款款而上,只见楼上设了酒席,孙靖独自一人,正坐在那里饮酒。她便缓缓走过去,默不作声拿起酒壶,替他斟了一杯酒。他并没有回头,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楼前渐渐落下的夕阳。
她从寺人手中接过一件氅衣,替他披在肩上,柔声劝道:“大都督,此处风凉,再饮片刻,咱们就下去吧。”
他回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便屈膝坐下,依偎在他身边。落日余晖映在楼前大片宫宇连绵的琉璃瓦上,一片光华灿烂,因着楼高,更远处宫门外的朱雀大街,乃至街坊里巷,皆隐约可见。他不禁抬手指了指,徐徐道:“第一次出征,从延平门出西长京,那时候我还是军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归德司戈,过了几年,军功累积,才升了怀化中侯,跟着上司回京来述职,只觉京中繁华,与沙场风沙一比,简直恍若隔世。”
她只扶着他的胳膊,含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说这些。”
他又饮了一盏酒,笑了笑,说道:“你看,太阳要落下去了。”顿了顿,忽道:“太阳照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和照在西北的黄沙上,都是血一样的红。”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停住,也不知道是感慨这数十年来的征战,沙场上那些刀下亡魂,还是感慨自己曾血洗这宫廷,直杀得李氏子孙的鲜血,浸满这些殿宇。
她不禁回身抱住他,低低唤了他一声:“阿靖。”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似的说:“没事,我只是忽然想起往事。那日在伊逻卢城外,我率领十万大军,在残阳如血中等着冲锋的号角,虽然有千军万马,可是四野茫茫,也像今日这般寂静。”
她过了许久都没有说话,西长京已经被围月余,李嶷早遣人投了文书进来,说只杀孙靖一人,如有出城降者,皆可赦。孙靖见了此等文书也不恼,只命人将使者逐出。他自从洛阳败归,便铁了心要守城,不仅收拢了所有兵马驻守西长京,更下令城中各街坊皆屯集粮草,决心与李嶷死战。只是如今城中粮草充足,却人心浮动。民间如此,守城之军眼见镇西军与定胜军接踵而至,皆兵强马壮,那卢龙节度使崔倚好大的名头不说,军中皆知他乃是与孙靖并称的名将,更兼身为镇西军主帅的李嶷,竟然弃诸东都,只交由定胜军处置留守,并令裴献护卫天子御驾于镇西军中后营,诸王、文武亦随御驾于后营,显然对破城极有把握,士气甚是沮丧。
萧氏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道:“阿靖,我什么也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眼中微露不忍之色,过了片刻,方才道:“我不会抛下你的。”
她并没有作声,只将他抱得更紧些,他袍上的玉带硌住了她的手臂。二十多年前,他曾经也说过这句话,但还是抛下了她。那时候她还是邳国公府十六岁的小娘子,册立太子妃的诏书下后,她约了他相会,直言愿与他私奔。他说,他不会抛下她的。但她在城外苦等了一夜,终究他还是没有来。从此后她便死了心,入东宫做太子妃。
倏忽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她从小娘子,变成了连先帝都称赞的贤惠子媳。她本来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太子妃,皇后,甚至是太后,也会含饴弄孙,也会白发盈首。
宫变那日他手持长剑闯进殿中来的时候,她原本以为死在他剑下也是一种痛快,没想到他却并没有杀她,而是缓缓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阿勉,我回来了。”
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呢?仿佛什么也没想,只是不假思索地,投入他的怀抱。
自己死后,一定会有很多骂名吧,但是,也顾不上了。因为韩畅正带了太孙逃出宫城,仓促之中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大概是,只要抱住他,哪怕替太孙拖延一时片刻也好。
就如同此刻,她紧紧抱着他,却说着自己都不知道真或假的话。她有点想哭,其实早就哭不出来了,二十多年的宫禁之中,她早就成了铁石心肠的人,眼泪是最无用的,不论何时何刻。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发顶,带着一点酒意与暖气,她喃喃地道:“阿靖,要不我也着甲吧,陪你去守城。”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李嶷那个小儿,还不至于妇孺皆兵。”
“可是还有崔倚和裴献……”她终于仰起脸,眼中盈盈似有泪光:“阿靖,要不咱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到南越去,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说道:“阿勉,我走不了了。”稍顿了一顿,他才道:“我打算令人将元郎送走,要不,你和元郎一起走吧。”
她坚定地摇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样说,于是也不再相劝,只是默然举杯,又饮了一盏酒。
夕阳缓缓沉入大地,风声呜咽,寒意侵衣,连楼上摆放着的那些**的花瓣,都在风中瑟瑟摇动起来。
在宫墙之外,离皇城不远的崇仁坊内,正是顾祄的宅子。因为重阳将近的缘故,宅中院内,也放满了各色**。在顾祄书房之外,能工巧匠搭起花台,用**摆出各种样子,并用小盆**,在院中拼出万字不到头的花样,寓意富贵万年。
赏菊本是清雅之事,顾祄因不肯依附孙靖,早就辞了官不做,此时科头跣足,穿着布衣,提了水桶,亲自执瓢在廊下给**浇水。西长京被围,京中人心惶惶,他倒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待给**浇了一遍水,又抬头看了看天时,从家僮手中接过布巾擦手,忽见月洞门外,自己的第六女顾婉娘带着侍儿姗姗而至,一见到他,顾婉娘盈盈下拜,叫了一声:“爹爹。”
顾祄便道:“进来说话。”家僮连忙替二人推开房门,待顾祄与顾婉娘走入房中,家僮带上门,又与顾婉娘的侍女秋翠齐齐退走,远远守在院门口。
顾祄坐下之后,先取了一枚茶饼。顾婉娘连忙接过去,点起银笼子底下的银霜炭,先将茶饼剔作一分,就着炭火放在银笼子上烤了烤,然后用银辗将那一分茶饼细细碾碎,用茶箩子筛过,撇去渣滓,分别将茶末倒入两个茶盏中。然后再往小银壶里注入清泉水,将小银壶放在炭火上,待得沸时,往茶盏中放了一些盐末,这才提壶注水,一边注水,一边用银勺击打,令茶汤浮起细腻的沫饽,直到茶末与茶汤融为一体,这才恭敬地将茶奉与顾祄。
顾祄饮了一口茶汤,不禁点了点头,说道:“你这点茶的功夫,学得颇有几分韵味了。”
顾婉娘不由莞尔一笑,说道:“那是爹爹抬爱。”
父女二人饮过茶汤,顾祄这才道:“六娘,若有门路,你愿不愿意冒险出城,见一见秦王?”
顾婉娘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有何不愿?但凭爹爹安排。”
顾祄不由微笑。
当初这顾婉娘从并州回到西长京,门上见她竟不告而返,虽是并州顾氏派族中耆老送归,但门上素来倨傲惯了,何曾将这位六小姐放在眼里,借口未得家中主母应允,不肯让这位六小姐进门。谁知这顾婉娘正色道:“我自并州而返,有关阖族存亡之要紧大事欲禀明郎君,汝等安敢阻挠。汝一仆尔,操持贱役,竟不予通传,按照家规,蔑视主人,敷衍塞责,该当何罪?”门上万想不到这位六小姐突然就伶牙俐齿起来,一时语塞,竟不敢再阻拦六小姐进门。
顾婉娘进了门之后,也不回后宅拜见主母,竟直奔顾祄的书房,只说了一句话,顾祄便屏退左右,与她长谈半日。从此阖家上下,便知后宅之中,唯有顾婉娘可以出入顾祄的书房,连顾祄的原配夫人薛氏,与他结缡二十余载,生得数子数女,也从来不被允许踏入这书房半步。因此薛夫人忍不住骂道:“老狐媚生得小狐猸,便没一个好种。”
话说得刻薄,只因顾婉娘的母亲原是舞姬出身,早就年老色衰,并不得宠,薛夫人心爱的小女儿贞娘行三,也只比顾婉娘大半岁罢了。因着顾贞娘不喜欢顾婉娘,薛夫人素日便也将顾婉娘当作野草一般践踏,万万没想到这顾婉娘去了并州几年,回来之后,竟然甚得顾祄看重。
其实当日顾婉娘闯到书房,一见到顾祄,便行礼如仪,道:“请爹爹宽恕则个,六娘擅作主张,将并州家中并城外庄子里的粮草,一并送与十七皇孙殿下了。”顾祄闻言,果然屏退左右,细问她并州城中的种种情形。顾婉娘本是当事之人,当下口齿清楚,话语伶俐,将李嶷如何在船中捉得韩立,又如何与定胜军相争,并李嶷其人种种,皆说得清楚,又道:“女儿这些时日,皆在并州,亲眼所见十七皇孙为人疏朗大方,能征善战,镇西军上下,尽皆服膺。如今十七皇孙已经收复无数州郡,天下半壁江山在握,民心所向,西长京已是囊中之物,孙靖虽一时骁勇,却不过坐困愁城而已。”
顾祄听了这么一番话,大感意外之余,不由得重新又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女儿,顾婉娘却是十分从容,神色自若,任他打量。
过得片刻,顾祄方才道:“婉娘,从前你在为父面前,从来没有这般说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顾婉娘不禁微微一笑,说道:“爹爹,从前您是国朝的太平相国,彼时做您的女儿,和如今做您的女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顾祄心中微微一动,神色却仍旧是淡淡的,问道:“哦,如何不一样,你说说看。”
那顾婉娘柔声细语,说道:“从前做太平相国的女儿,只需要遵从父母,孝敬亲长,爱护手足,平时,针黹、赏花、玩月、抚琴、吟诗……即可。”
顾祄仍旧不动声色,问道:“那如今呢?”
顾婉娘道:“您为孙贼数次胁迫,仍旧不屈。京中士族,皆以父亲为典范,皇孙殿下提到父亲您,也满是敬佩之意。此时做您的女儿,自然要观时局,懂天下大势,为父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父亲觉得我一个小女儿略可堪用,婉娘便心满意足。”
顾祄闻得此言,沉吟片刻,忽而一笑,从容道:“倒是从前看错了你。”
顾婉娘亦是微微一笑,道:“父亲忧于国事,家中之事甚少关注,不然以父亲一双慧眼,如何谈得上看错。”
父女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自这一席谈话后,顾祄便常常叫了顾婉娘到书房说话,也因此之故,阖府上下,皆知这顾婉娘乃是最得郎君看重的,便是顾祄的长子顾砮,也没得顾祄如此这般指点。
也因此,今日顾祄问女儿愿不愿意冒险出城,那顾婉娘不假思索,就答愿意。
当下顾祄安排妥当。原来西长京被围了一月有余,但镇西军与定胜军为了诱降之故,却是围而不攻。城中民心惶惶,最开始听信了所谓伪帝认定西长京中皆是附逆,决意屠城之类的谣言,倒是上下一心,皆要艰守,后来秦王奉天子驾临城外,天子就驻跸在距离西长京不过三十里之外的行宫,秦王又遣使入京,称只杀孙靖一人,如有出城降者,皆可赦。因此人心浮动,别说城中寻常百姓,便是孙靖任命的那些朝中大臣,此时也人心思变,起了种种心思。守城的本是孙靖亲将之师,除了禁军之外,还有朔西府兵。虽然那些上头的将领跟着孙靖在宫变之中将天家李氏阖族几乎屠戮殆尽,自知绝无可退,只能与孙靖一并踞城而战,但那些低阶的士卒,哪个不人心惶惶,都说城外的秦王乃是七杀星转世,不然,如何在雀鼠谷大破段兖十万大军?那可是十万大军啊!
更有人传得越来越玄,说秦王哪里是七杀星转世,明明就是天上紫微星下凡,不然,焉能如同太宗皇帝一般,年纪轻轻被封秦王?不说别的,仅仅一年多的工夫,就从牢兰关一路势如破竹,直取西长京,这不是紫微星下凡又是什么?
城中本来就谣言四起,守城的士气已经低到了极处,都觉得这天下大势,只怕又要变上一变。城中颇有些富贵人家,担忧城破之时覆巢难存,又担忧若是战事危急,只怕孙靖要在城中大开杀戒,因此百般生法,想要偷偷潜出城去。而那些守城的士卒上下勾结起来,私自放人出城,趁此良机,大捞特捞了一些财帛。
城中既然如此混乱,顾氏一族又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士族,当然也有门路。顾祄付了六百金,只说要送最小的儿子出城去,希冀保全一点血脉,那在其中拉拢门路生财的中人也并未起疑。顾祄的小儿子才只七八个月,乃是一个婴童,因此这六百金,讲定除了顾祄的小儿子之外,还得送一个乳母,一个自幼服侍小郎君的侍女,一共三人出城。
重阳这日,下了整天的雨,到了夜间,无星无月,夜雨时停时下,寒风秋意,砭人肌骨。顾婉娘作家僮装束,冒作侍女,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连同乳母一起,跟着中人,在黄昏时分就躲在了城门下。孙靖为了守城,在城内贴近城墙处,亦掘有壕沟,他们便躲在壕沟里,那中人也不止做这一单生意,陆陆续续,又去街坊中接了好几个人过来,都命他们藏身在沟内。待得起更之后,孙靖的一队亲卫巡过,那中人便唤起诸人,躲躲闪闪,登上城楼。
西长京原有十二道城门,因被围城之故,各门警戒森严。这一处城门,唤作安化门,他们这一行,总有七八个人,跟着那中人一起,悄无声息登上安化门。城楼上自有兵卒,对他们这一行人却视若无睹,可见近日已经做惯了此般营生。上了安化门之后,那中人带着他们又走出了一箭之地,左顾右盼许久,这才从墙根处摸起一根绳索摇了摇,再过得片刻,方看见影影绰绰走过来十余个壮汉,看服色正是守城的士卒,这些人却一言不发,亦不点灯,只蹲下摸索。
此刻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婉娘小心地将襁褓之上的布料拉拢起来些,又背过身去,靠着城墙避开风口,用袖子遮住熟睡幼弟的脸庞,不令他淋雨受了风寒。那乳母早骇得一声也不敢出,缩在她身旁,用牙齿紧紧咬着自己袖子,不敢发出半分声音。只见那些壮汉忙碌了片刻,却架起极大一个辘轳,又抬起一个箩筐,原来他们在城上如此这般,用粗大麻绳系了箩筐,慢慢将人缒下城去。
秋后,入夜本就风凉,那冷雨一阵一阵地打在身上,顾婉娘直冷得瑟瑟发抖,只能躬身护住怀中的幼弟。那些壮汉行事谨慎,过得片刻,方才点起极小极小一盏羊角风灯,提照着系紧绳索,又再三检查有没有系牢。
等将绳索系好,又晃着试了试箩筐,壮汉中为首的那个长脸汉子,这才拎起灯来,往前照了照众人的脸,却是指了指那乳母,说道:“你,坐到箩筐里去。”
那乳母只吓得如同一摊软泥一般,哪里还迈得开步子,顾婉娘扶了她一把,她却全身哆嗦,紧紧抓着顾婉娘的胳膊,只将她捏得生疼。那长脸汉子又低喝着说了一遍,乳母却是死死抓着顾婉娘。借着那盏小小的羊角灯,顾婉娘见乳母满脸水痕,也不知道是吓出来的眼泪,还是雨水。她心里发急,便从乳母指间拽出了袖子,低声道:“将军,还是我抱着小郎君先下去吧。”
那长脸汉子也就是个队正,见她称呼自己作将军,不免也瞥了一眼,但见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娘,却做家僮打扮,脸上涂得污糟糟的,知道这定是城中富贵人家亲眷,作此装扮不过是想掩饰其闺阁女子身份。他收了这些人的重金,只想赚钱,倒也没别的邪念,见她自告奋勇第一个出城,便点了点头。
顾婉娘也不害怕,抱着幼弟跨进箩筐,屈膝坐下,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紧紧扶着箩筐上的绳索。那些汉子更不多言,上来七手八脚抬起箩筐,放在城堞之上,然后轻轻往外一推,那箩筐晃晃悠悠,就绷直了粗如儿臂的麻绳,直悬于城墙之外。
顾婉娘虽然胆大,但这么一晃,再往下一望,黑洞洞深不见底,如何不知道已经置身于城墙之外,但四处风雨茫茫,不过片刻,她身上衣衫湿透,怀中幼弟也被惊醒,张嘴便要啼哭。
她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饴糖塞进幼弟嘴里,果然幼弟咂着糖,并没有哭出声来。她轻轻拍着襁褓哄着,只听城头辘轳咯吱有声,麻绳晃动,正在将她藏身的这箩筐慢慢往城下放去。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雨点如同飞蛾一般,直朝她身上扑来,四处漆黑一片,只闻沙沙的雨声。她索性闭了眼,感受着那悬空的摇晃。箩筐一寸一寸地往下降,风越来越大,麻绳浸饱了水,放着更是吃力,风吹着箩筐,时不时就摆动着磕在城砖上,每次都令她心惊胆寒,心想若是磕翻了跌下去,岂不是粉身碎骨。幸好那箩筐是柳条编的,极有弹性,每次磕在城墙上,便又被微微弹开,筐中又坐了人,重心极稳,不曾颠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也不知箩筐已经降下了多高,忽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喧哗声,这种漆黑的夜里,风雨连绵,似乎连声音都传不远。她不由抬头望去,过得片刻,忽又见安化门楼上,忽然出来一队灯火,显然是有人从城楼上直奔这边来了,她心下一紧,不知出了何事。
城墙上的诸人早就乱了,原来,今夜风雨大作,孙靖却不知因何故,亲自带人到城墙上巡查来了。他虽然还未至这安化门,但守城的诸将早就忙碌起来,当然要抢在大都督巡查之前安排好一切,因此负责安化门这一带城防的宣威将军鲁湛,慌不迭亲上城楼来。偷做送人出城营生的那些士卒,虽买通了一些军中上司,但却也够不着鲁湛这一层,顿时慌乱。为首的长脸汉子听闻鲁湛亲自来了,即命将余下还未下城的几个人速速带走,偏那鲁湛来得甚快,转瞬便已见灯火喧哗直奔这边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告密。这一队中,早有人两股战战,问道:“邬队正,怎么办……”一语未了,只见那长脸的邬队正扭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灯火,咬牙猛放了一阵麻绳,只见辘轳如轮,吱呀呀转得飞快,但是灯火越来越近,眼见便来不及了,邬队正便沉声道:“把绳子砍了!”
那些兵卒早慌了手脚,拔出刀子来乱砍乱割,那麻绳甚是粗大,一时竟割不断,那邬队正一把夺过刀,三下五除二就割断了麻绳。众人协力,将架在城堞上的辘轳拆下来,扔到了城墙外。
话说抱着幼弟坐在箩筐中的顾婉娘,起先看到灯火从城楼过来便知道不妙,后来又猛一阵放绳,风雨中箩筐速降,转瞬间,上头突然绳子一松,整个箩筐连同断绳,齐齐向底下坠去。
这一切便如电光石火般,顾婉娘只道今日此命休矣,却不想下一刻,只听“噗”一声,冰冷的水涌上来,呛上她一头一脸。她本就惊骇万分,这么一呛,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只是四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雨声哗哗,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正恍惚间,忽听见不远处“嗵”一声,不知是什么声响,旋即又是一阵大雨浇过,怀中幼弟被冷水一激,终于哇哇大哭起来,她连忙捂住幼弟的嘴,摸索了片刻,又往他嘴里塞了颗饴糖。婴孩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她轻拍哄着,好容易哄得不哭了,又伸手摸了摸四周,触手全都是冰凉的水,她心道,莫非堕入了无间地狱?
她又是冷又是怕,过了好久,方才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了火折子,用袖子遮掩着,尽力不令火折子被淋湿,这才小心地摘下了铜盖,都不及等她去晃,一阵风过,火折子瞬间明亮起来。她在黑暗中甚久,就火折子那点光都刺得她双目生疼,差点流泪,连忙小心地举高了火折子看去,四处全是浊黄的水,无边无际,似在湖中。她不由怔住了,箩筐如舟,摇摇晃晃就浮在这一片水面上,不远处半漂半浮着一个东西,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过了片刻,那东西漂得更近了,她才认出来,正是适才架在城墙上的辘轳。
城墙上出事了,她几乎可以笃定,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才逼得城墙上的人割破了麻绳,害得自己差点死在此处,还把辘轳也扔了下来。
八成是被发现了吧。
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使被发现了,自己现在业已出城,城墙上的人这么久没有追出来,那也算暂时安然无虞。她极力按捺住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蹲下来,伸长了胳膊,去探箩筐外的水,水很深,她怕弄翻了箩筐,也不敢用力,但是凭胳膊是探不到底的,她小心地用火折子照了照,四处全是水,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城墙下是不会突然有湖的,也许如同城墙内一般,为了防守,掘了壕沟,积了雨水。她以手作桨,奋力划着,心想自己总可以划到岸边。
也不知划了多久,她的手突然触到了泥土,心下大喜,连忙又用力划了一下,取出火折子,果然是草,草里混着泥水,但她拔了一下草叶,拔不动,底下生着根,她狼狈地抱着幼弟翻出箩筐,跌跌撞撞地,差点倒在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又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四野茫茫,更不能辨,唯有身后是水,便铁了心朝前走去。
入夜后,帐中点了牛油巨烛,照得四下里如白昼一般。这牛皮所制的中军帐甚是阔大,李嶷自出牢兰关以来,还没住过这么气派的军帐,好的屋子,好的吃食,从来都是让给伤兵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围城月余,围的便是军心稳定,城中慌乱,自兵临城下之后,不曾短兵相接,自然也没有伤兵,而且封秦王一事之后,他也不再在这等细处纠结,以免适得其反。
天子本不肯弃东都那个安乐窝,朝中文武对西征之后移交东都之事亦议论纷纷,奈何秦王李嶷早有决断,他乃是行营大总管,大权在握,在朝中明言若不移交东都,则不可取信定胜军;若不与定胜军一起出兵合围,西长京固不可收复,若孙贼反复,那天下社稷再倾覆,亦未可知。朝中诸臣明知必得与定胜军合围方有胜算,因此虽有腹诽,但也勉强同意。
待西征诸事预备齐全,李嶷竟令裴献入行宫,强自奉天子起驾,把李桴架到了金辂之中。李桴这个皇帝到了军中,本来处处嫌弃约束,待到了西长京城外扎营,定胜军大军前来汇合,两军相加,浩浩****,无边无际,气势惊人,可见收复西长京指日可待,而那崔倚在两军相会之后,曾到镇西军中拜见过一次天子,虽然称不上恭敬,但未有失仪之处,因此李桴也就颇为满意,甚至觉得自己如此亲临阵前,颇有天子的威仪了。
天子本来自信满满,但眼见围城月余,城中竟丝毫不乱,反倒是天气渐渐冷起来,各处兵马喧哗,他不禁又慌了,幸好信王李峻请来的世外高人吴真人,一见天子便连连叩拜,说李桴有真龙元气,乃是紫微星下凡,天命所归,中兴之主,因此才有信王、齐王、秦王诸王,并崔倚、裴献诸将,前来护卫天子,此战必胜。李桴闻言龙颜大悦,当即便封吴真人为吴国师,又因恰逢重阳,便借着佳节为由,犒赏三军,更令人给崔倚、裴献都赐了礼物,乃是吴国师亲自炼就的金丹,据说吃了之后可以不食不眠,上阵如猛虎。
裴献倒也罢了,他对这位旧梁王、新天子的糊涂劲儿知之甚详,所以接过这金丹,令幕僚立时敷衍了一篇什么陛下垂爱感激涕零云云的奏疏,崔倚哪里有这等好脾气,等送金丹的使者一走,便没好气地连匣子带金丹都扔到了帐角。
相较之下,这位陛下犒赏三军的肉食,仿佛更得人心一些,起码令军中真心实意,好生山呼万岁。
李嶷忙了一天,回到帐中才看到,这位天子、自己的父皇竟也赐了自己一匣金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拿那匣金丹无可奈何之际,忽见裴源走进帐中,便随手塞给他。
裴源本来还没看清是何物,待烛下一瞧,看得分明,不禁苦笑:“十七郎,这是御赐之物,给我不大好吧。”
“拿走拿走。”李嶷连连挥手,“别让你爹看到,赶紧找个地方偷偷埋了。”
裴源见他换了衣裳,不由问:“已经起更了,你还要出去?”
李嶷道:“不出去。”喜滋滋地说道:“待会儿节度使也来。”虽然李嶷自己兼着镇西节度使,但既然提到节度使,那么必然是指卢龙节度使崔倚。
原来黄昏时分,李嶷与崔倚、裴献驰马看过城外地形,约定了晚间相聚,再议攻城之事。李嶷乃是两军名义上的主帅,所以便约了在他帐中议事。
裴源满腹牢骚,捧着金丹出帐门,不想正好遇见自己的父亲裴献带着诸将走进来,与他撞个正着。帐前火炬照着他手中捧着的匣子,那匣子贴了金箔,被火光一映,流光溢彩,甚是显眼,裴献不由眉头一皱,裴源连忙道:“殿下令我帮他好生收起来。”
裴献明显不信,狠狠瞪了他一眼,裴源连忙躬身行礼,顺便替裴献掀起帐帘,父子两个正打眉眼官司的时候,忽又闻马嘶声、人语声,正是崔倚带着定胜军诸将到了,正于营中下马。
这么一通忙乱,裴源终于趁着裴献与崔倚见礼之时,偷偷溜出去把那匣金丹藏了起来。待他回到帐中,李嶷已经居中而坐,左手边乃是崔倚,右手乃是裴献,三人围着舆图,聚米画沙,不断推演。待商议已定,已经是二更时分。因定胜军乃是客军,李嶷分外客气,冒雨一直将崔倚送到辕门外,这才回转,待进了帐中片刻之后,果然有人一掀帘子进来,正是崔琳。
虽然镇西军与定胜军同在西长京外,但数十万人铺陈开去,军营连绵,诸事繁杂。李嶷身为主帅,攻城在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已是旬日未见。今日她仍旧穿了校尉服色,侍立于崔倚身后,说了一晚上正事,他都没能有机会仔细看一看她,或是私下里说句什么话,此刻见她果然回转,他心中一喜,只叫了一声:“阿萤。”
两人相见,心下俱是欢喜,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在案前坐下,转身却取来一物,原来正是一碟重阳糕。她素来爱这般甜食,想是他特意给她留着此物。此时糕早就已经凉透,米面凝结,也早就硬了,但她掰了块糕,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只觉得清甜。两人坐在灯下一边吃糕,一边喁喁说着话。
“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你。”
见他言辞慎重,她不禁拈糕一笑:“就知道你这糕不是轻易好吃的。”两人想起昔日并州城外,他买的那方糖糕,让她与他同取并州城,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心中俱是甜蜜。
李嶷细细说起先太子妃萧氏其人,以及自己先前如何与她同谋,去将如今的天子、彼时的梁王相救出来。她虽知救出梁王必是宫内有人策应,却万万想不到这宫内策应之人,竟然是先太子妃萧氏,此刻听他说来,这萧氏忍辱含垢,在孙靖身边周旋,真比卧薪尝胆更要小心和难为得多。
听完萧氏的来历与行事,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李嶷道:“按照咱们今日商议定的,只怕到时候定胜军会先攻入宫城,若是如此,还请你替我好好留意,务必保全先太子妃。”
她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吧。”
帐外雨声一声紧过一声,两人不由得都出了会儿神。他十三岁即离开西长京,在此之前,对这位先太子妃的记忆也甚是模糊,因为梁王一脉,在先帝面前不甚受宠,除了年节宫宴,他也难得入宫,更难得见先太子妃一面,大约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见过罢,模糊的印象里,不过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罢了,但是身在敌侧,苦心周旋,那绝不是寻常女子能去做、敢去做的。
崔琳却在想,这么一位奇女子,若是有缘得见,那该多么好啊。但愿她可以在乱军中被保全。再说,他还是第一次郑重其事托付她事情呢!只是怕等到了那一日,宫中混乱,不过自己可以令桃子带一队人马,一进宫就直奔他说的萧氏所居的云光殿去,尽全力而为,想法子护住这位先太子妃。
外面雨下得越来越大,哗哗的风雨声连成一片,她起身道:“该回去了。”
他去取了油衣来,又亲自帮她穿好,拿着灯细细系好扣绊,唯恐她淋湿了,虽然明知道雨夜驰马,肯定会衣衫尽湿的。他本欲送她出营,她笑道:“留步吧,不然真被人瞧出来。”——她是悄悄折返的,在这里又逗留半夜,被人知道了终归不好。
她悄悄出营,冒雨策马而归,虽穿了油衣,却果然仍被浇了个湿透。她刚进辕门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一队人进来,纷乱似出了什么事情。桃子出来接她,于是去问了个仔细,原来是营外巡夜的士卒捉到个奸细,细审之下又仿佛不是,那人自称乃是顾相的女儿,乔装出城,口口声声要见镇西军的元帅秦王殿下。
崔琳闻言,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方才道:“那请顾小姐到我帐中来。”
她这么吩咐下去,不过片刻,果然那些人押送个泥人进来。说是泥人也不像,不过衣衫上尽是泥水,也不知道是跌了多少跤,还是在泥水中滚过。幸得脸庞大概是被雨水淋得湿漉漉,并没有沾染多少泥污,倒还算洁净,只是那脸色如纸一样白。一见了崔琳,她不由就愣了一下,军中本来就罕见女子,何况这处军帐虽不算豪华,但十分阔大,明显她在军中地位甚高,什么时候军中有这般女郎了。
顾婉娘立在当地,蹙着眉,兀自发怔,崔琳倒是先开口了,她已经认出了顾婉娘,虽然彼时只在船上匆匆一面,但毕竟见过。她便问道:“顾小姐,你说有要紧事要见秦王?”
顾婉娘看着她,四处灯火照得分明,她终于也认出来,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什么定胜军的何校尉,当初在船上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在船上的那一切,可谓惊心动魄,甚至可以说,她顾婉娘的整个人生,都可以分成两段,一段是遇见李嶷之前,一段是遇见李嶷之后。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缩在人身后藏拙的顾婉娘了,她现在是父亲期许最高的一个孩子,遇见大事,父亲只会与她商议,连父亲的长子、自己的嫡兄都不曾有这般待遇。
她在不经意中微微挺直了腰,在这位军中女郎面前,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更不想有丝毫落了下风。她记得她,记得她踏上船,只跟李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明明是认输,但她却像是赢得所有一般骄傲。
这样的女郎,不像明月,而是如同太阳一般熠熠生辉,谁见了她一面,敢轻易忘却呢?
在那夜之后,顾婉娘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回想当夜船上的种种情形,一遍遍地想,仔细地想。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自从遇上李嶷之后,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前书上有句话她读过很多次,但也没懂,更不会用——“擒贼先擒王”,在遇见李嶷之后,或是说,在回到西长京之后,忽然她就明白过来了,在自己那个家里,主母并不重要,嫡母再恼恨自己,再不喜欢自己,只要父亲有所表示,那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果然,嫡母如今仍旧痛恨她,厌烦她,顾三娘也仍旧百般挑唆,但是没用了,现在她因为有父亲的垂青,谁也奈何不了她。反倒是从前的另一个庶姐,之前总是和顾三娘一起欺负自己,如今竟也向自己示好了。
闺阁中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一次她踏入父亲的书房时,自然十分惶恐,后来,她已经泰然自若了,父亲因为她聪明,因为她懂得,所以愿意与她说话,也愿意与她商量,更不遗余力地栽培她。
这世上不仅男儿可以栽培,女郎也一样可以被栽培。眼前这位何校尉不就是定胜军中的要紧人物吗?定胜军的那些人将自己送进帐中时,对着这位何校尉神色可恭敬了。
她也缓缓朝这位何校尉行礼,姿态优雅,如在闺阁中。
那夜船上的事她已经想了千遍万遍,琢磨了千遍万遍,所有细节都在她的心里,滚瓜烂熟。
她已经琢磨明白了,李嶷,彼时的十七皇孙,如今的秦王殿下,为何那日在船上那般神情落寞。
因为他喜欢眼前这位何校尉,不,不仅仅如此,应该说,他心悦何校尉,而何校尉也心悦他。这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神和看别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里只有对方,只有那一个人,仿佛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都不及眼中那个人要紧;仿佛天上所有星河,都不如那个人璀璨夺目。
崔琳自幼是被当作男孩养大的,后来又常年在军中,所以甚少有这种闺阁意态,见这位细语轻言向自己柔声问好的小娘子,只觉得格格不入,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劳顾小姐记挂,我挺好的。”
当下顾婉娘将自己出城之意向崔琳和盘托出,并言辞恳切,托崔琳照拂自己的幼弟——她抱着婴孩被定胜军的巡卒发现,差点被当作细作,后来一问,方才知道乃是顾相的女儿。她怀中婴孩被大雨淋了这半夜,早就冻馁啼哭,便被定胜军的人带走,匆匆让军医看过。这军医对小儿自然束手无策,只得命人熬了些祛寒扶阳的汤药。
崔琳一边听,一边已经扬声吩咐人,先去行宫请太医。天子御驾前,素有几名御医侍奉,虽然此刻这几位御医之中也并无小儿圣手,但医术是极好的,自然比军中的医士强许多。
顾婉娘听她这般吩咐,心想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幼弟才八个月,又被雨淋,又被水泡,折腾了这半宿,幸得撞见定胜军的巡卒,此刻这位何校尉竟又能命人去请御医来看,想来幼弟不致有大碍。
而崔琳吩咐延医之后,亦命人备车,送她去见秦王。
崔琳道:“外面雨太大了,你又不会骑马,还是坐车去吧。”又道:“你弟弟一个婴孩,就留在我们营中,待御医看过,我自会命人细心照料。”又说道:“你衣服都湿透了,秋夜里风寒,莫受凉生病,我叫人拿身衣服来给你换上。”
难为她事事想得周全,顾婉娘眼底不由一热,几乎涌出眼泪来,感激不已。待换上干净衣服,再三谢过这位何校尉,方才登车而去。
她被辗转送到镇西军营中的时候,已经是五更时分。车停在镇西军辕门外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正是天明前夜色最浓稠的时候,李嶷帐下的亲卫,举着火炬一直迎出来。李嶷虽然睡得晚,此刻却早就已经起来,营中刚刚聚将点卯,因此她一路被亲卫引着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那些抱着头盔匆匆出帐的大将,也有人偶尔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但也就只一眼,便目不斜视,径直各自归营。
中军大帐中生得火盆,烘烤得水汽蒸腾,也为这深秋的拂晓,带来了难得的暖意。李嶷见顾婉娘被引入帐中,十分客气,自座中站起,顾婉娘一见了他,不知为何,只觉得喉头哽咽,几欲落下泪来。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失态,因此极力自持,盈盈下拜:“见过殿下。”
她抬起眼眸,有些仓促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觉得眼前之人,似乎与当初不同。其实这不过是第二面而已,彼时船上初遇,他还是十七皇孙,此时此刻,他已经是国朝功高勋重的秦王。上次匆匆别后,算来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光,他似乎身形更加高大挺拔,但眉眼深邃,仍旧是那般说不出的好看,他起身之后微垂着眼,只说:“顾小姐多礼了。”并未朝她看上一眼。这正是他的守礼之处,毕竟男女有别,她是闺阁女儿,因此他目不斜视如君子。顾婉娘其实很盼他能看自己一眼,但旋即又被自己心中这么大胆的想法唬了一跳,当下她强自镇定,眼观鼻鼻观心,将父亲顾祄交代之语一一禀明。李嶷凝神细听,从头至尾,并没有打断过她的话,她起初说得有几分紧张,唯恐自己记错了或说错了什么,后来渐渐流利从容,甚至,偶尔她也敢大着胆子偷瞥他一眼,反正他是君子,目光微垂,永远似看着地上的某一处。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他笑,今日的第一次,也是自初识后的第一次,那也是因着那位何校尉之故,适才她说到何校尉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骤然亮了许多。
他笑着说:“如此甚好,顾相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顾小姐真是辛苦了,必然又记挂顾家小郎,我派人送顾小姐去定胜军营中吧。”
言毕他便扬声唤人,不多时,便见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郎走进帐中——正是谢长耳。李嶷匆匆吩咐几句,谢长耳请顾婉娘仍上车,自己骑了马亲自护送,直将她一直送到定胜军营中。
而御医早看过顾家小儿,开了药方煎了药,桃子自喂顾小郎吃过药了,此刻婴孩睡得十分安稳,就是乳母困在城里还未及出来,桃子不知从哪里寻得一碗牛乳,煮热又晾温暾了,方才也喂婴孩吃了。顾婉娘见幼弟无碍,自然千恩万谢,桃子说道:“我们校尉说了,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我会命人每日送牛乳来的。”
顾婉娘还要道谢,桃子早就帘子一挑,出帐去跟谢长耳说话了。顾婉娘在帐帘间隙之中,见两人说说笑笑,十分亲昵热闹,这才恍然大悟。
话说顾婉娘在这定胜军军营之中,一住就是十来日。秋雨连绵,却是一连好几日,阴雨不停,终于又过了几日,方才天气晴好,晨风吹来,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帐外早就降下一层露水,因此处有婴童,所以桃子前几日就送来火盆与火炭,供他们取暖。晨起炭火微熄,顾婉娘往盆中添了几块炭,又提起小陶罐,给幼弟煮牛乳,预备他醒来吃。她虽是闺阁女子,但幼时在家中并不受宠,后来又被送回并州祖宅幽居,这些日常琐碎活计,干起来也甚是得心应手。
顾婉娘正看着陶罐,调理着炭火,不欲令牛乳从罐中沸出来,忽然听见惊天动地“呜呜”连声,如龙鸣,如闷雷,大地似乎也喧哗震动起来。**的婴孩被吵醒,哇哇大哭,她一边抱起幼弟拍哄着,一边侧耳细听。
她知道这种乃是军中的号角之声,但平时所见不过一只两只号角,今日竟似千万只号角在齐齐奏鸣。又过得片刻,似乎天地都被震动起来,号角一声连一声,越来越激昂,像是无边的潮水,扑向了岸边的岩石;又像是雄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激烈、清越、雄浑、磅礴……天地间充斥着这种声音,气势惊人。
她怀中的婴孩也止住了啼哭,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她胸中似乎心潮起伏,坐立难安。便在此刻,一名老卒匆匆送了一罐牛乳进帐,他这几日总是送牛乳来,顾婉娘也算与他熟识,便开口问道:“蔡大哥,外头怎么如此闹腾?”
顾婉娘心中一惊,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是期待,是惶恐,是盼望,是……是什么呢?
孙靖谋逆,弑先帝及诸王,国朝倾覆。谁也想不到,从遥远的牢兰关,十七皇孙李嶷带着镇西军,一路杀回中原,收复无数城池。今日,他率部要在西长京,与孙靖决战了。
她便是一介弱质女流,此刻也觉得心潮澎湃。千军万马,直指京都,血染沙场,诛灭叛贼,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啊,纵然她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到什么,只能怀抱着小小婴童,在这后营之中,遥想数十里外的种种厮杀。
这一仗,他是一定会赢的。
她十分笃定地想。
民心向背,军法谋略,这些她都不懂,但自从他如同天神般,凛凛从天而降的时候,她便知道,他一定会赢的,不论是什么事。他天生就该当如此啊,他是如神祇一般的人,难道这天下万事,不该顺从他的心意吗?难道这天下万物,不应该任由他探囊取之吗?
且不说顾婉娘在帐中胡思乱想,今天作为攻城的主帅,也是镇西军、定胜军两路勤王之师的主帅李嶷,可没心思去想旁的,自从顾婉娘带出顾祄的谋划之后,李嶷又与裴献、崔倚再三商议,最后决定打硬仗,一举攻城。
今日是攻城首日,所以两路大军由各部将负责,老老实实铺陈开去,连绵数十里,从西长京的西方一侧,全力攻城。
这般硬仗,打的是底气,亦是毅力。孙靖闻说攻城,也并不慌张,立时着甲,率领部将上城督促防守。
李嶷也没玩什么花巧,先用弩炮齐射,粗如儿臂的巨箭直射得城墙之上砖瓦迸碎,城头不时有士卒被碎砖击中,头破血流,然后便是抛石机、钩车、冲车等齐发。
一时城墙之上,飞矢如蝗,石如雨下。城上的守军早知此战难免,更兼孙靖亲临督战,亦未见慌张,居高临下,亦用弓箭飞石等还击。
两厢如此苦战,到了黄昏时分方才稍歇,镇西军与定胜军皆退回,预备来日再战。城头士卒伤亡不过寥寥,但城中却是民心浮动,皆曰不可守。孙靖恐生变故,于是命亲卫将城中世族为首之人皆带至宫中为质,其中亦有顾祄,但未料各世族皆倚仗家僮奴仆众多,闭门坚拒抗令不遵。若是强行破门带人,只怕连夜就会激起民变,孙靖只得作罢。
第二日镇西军与定胜军仍旧合力攻西侧城墙,盖因此处城墙虽是砖砌,却因地势之故,夹层夯土最是薄弱,又没有瓮城,孙靖仍集中军力全力防守,城上城下交战激烈,甚是胶着。
到了午后,闷雷滚滚,过不多时,却是又下起瓢泼大雨,雨势越来越大,转瞬间就白茫茫一片。雨中作战不利,镇西军与定胜军皆鸣金收兵暂歇。城上诸军见两军退却,虽明知只是暂退,却也忍不住一阵欢呼。虽然才接战短短两日,但孙靖之师坐困愁城,孤立无援,虽然攻城难守城易,却是越战越沮丧,士气低落到了极处,所以虽然敌方只是暂退,却人人欢呼,只盼捱得一刻是一刻罢了。
因此虽然下雨,李嶷也不慌不忙,回到帐中,一边就着刚刚生起的火盆烤干衣裳,一边又在沙盘边沉吟计算,待匆匆吃过干粮,又去伤兵营中亲自看过一遍,这才返回帐中。刚坐定不久,老鲍忽然一掀帘子进来,对他说道:“十七郎,上好的差事,如何忘了哥几个。”
李嶷不由笑道:“什么上好的差事又让你相中了?”
老鲍道:“你不是早就跟崔家定胜军商议好了,若是下雨,便借着雨势和土地松软,挖掘地道,这等有趣的事,如何能不让我们去。”
老鲍口中的“我们”,自然指的就是他和黄有义等明岱山诸人。李嶷却叹了口气,说道:“秋雨寒凉,就你身上那十七八道旧伤,若是此刻再冒雨去掘地道,只怕来日更加不好了。”
老鲍却“呸”了一声,口口声声李嶷瞧不上自己,嫌弃自己是无用的老卒了,又道,听说定胜军也在挖掘地道,若是此番让定胜军抢在前头,旁人自不打紧,自己在镇西军中二十年,这张老脸却要往哪儿搁。
李嶷被他缠磨不过,只得答应。老鲍这才转怒为喜,笑道:“你等着瞧吧,咱们定然抢在定胜军前头,把这地道给掘好了。”
老鲍既说出了这样的话,带着黄有义、赵有德等明岱山众人,也是一鼓作气,冒着大雨在城下挖掘地道,果然比定胜军更快,不过半日工夫,就掘到了城墙之下。老鲍自然是奋勇当先,亲自拿着铁锹,在坑道中不断挖掘,因为坑道狭小,并肩只得两三人,所以每挖一段,便只能轮换上前。
黄昏时分雨势稍住,但因着连日阴雨,土地湿软,掘起地道来更是事半功倍。老鲍在坑道之中一鼓作气,挥锹不停,直滚得身上像泥人一般,黄有义等人想劝他歇一歇,自己上前替换,也被他推辞。老鲍见泥水越来越多,一锹下去,一股白花花的水忽然直冲而出,浇得他一头一脸,他却欢喜大笑,说道:“成了!”
连日多雨,城内壕沟积水盈丈,这下子掘通了地道,水涌进来,直冲得坑道里的人七零八歪,站立不稳。众人正在高兴的时候,忽然轰一声响,也不知道是何处发出,旋即泥沙夹杂着圆木石块顺着水直冲出来。原来他们好容易将地道掘过城墙,不想孙靖部下守军在城内看到壕沟水面漩涡,知道必是城外在挖掘地道,于是以圆木巨石堵塞,这下子,刚挖进去的地道又被壅塞堵截。
正僵持间,忽然守军中不知何人生出一计:火攻。原本城头就备有菜油,便运来好几瓮油倾于洞中。虽雨停水退,但坑道之内仍有浅浅的积水,那油倾于坑道,皆浮在齐踝深的水面上。老鲍素来机警,忽闻到菜油气味,便大叫一声:“不好!”忙率着众人退出坑道,饶是如此,那油既倾入,点起火来,烧得何其迅猛!老鲍拼命督促众人快退,自己断后。黄有义等人逃出坑道一看,火已经一路烧到身后洞口,老鲍却不见踪影,吓得张有仁哇哇大叫“老鲍”,只差要抹眼泪,忽见一个浑身是火的人从洞口钻出来,众人连忙上前扑打,钱有道眼疾手快,连忙抱着那火人一起滚进积满雨水的壕沟。被积水一浸,那人衣上的火终于全都灭了,钱有道搀着那人爬上壕沟,果然乃是老鲍,幸得他没受什么伤,只是头发胡须被火燎去了大半,气得他指手画脚,在城墙下跳脚大骂。
城中守军伏在城墙上,见火攻奏效,老鲍诸人模样狼狈,不由哄然大笑。但到了第二天,守军可笑不出声了,因为城墙根儿前每隔数十步,便有木制的盾牌连绵遮掩,镇西军与定胜军的士卒便借着这遮掩挡住城上射下的箭支,挖掘地道。
令城上守军头痛的是,明知道这些挖掘,十之八九有诈,其中不过一两队真挖地道罢了,但若是放箭,只是射在盾上;若是不放箭,任由真的挖掘地道,那还了得?
到了夜间,镇西军与定胜军更是轮流歇息,挖掘不停,城上守军非但不敢睡,且若真的敢睡,只怕梦里听见的,都是挖掘地道的铁锹嚓嚓之声。
如此又过了两日,城中渐渐骚乱起来,坊间悄悄流出的谣言,却是说镇西军与定胜军合围势大,破城之日,孙靖便要举城自焚,令阖城百姓为自己陪葬,不然为何孙靖在城头屯了无数油料之物。城中人心惶惶,孙靖再三派人去坊间宣扬安民告示,亦是无用。孙靖明知此乃李嶷派人潜在城中使出的种种动摇民心之计,但苦无对策,只得令手下严查是何人传谣,捉了几个市井无赖当街斩了,也算是杀一儆百。
这日城墙之上又响起擂鼓声声,原来趁着老鲍等人挖掘坑道,吸引城内守军注意,镇西军早绕至西长京南边的延平门,全力用大木撞击城门。
正在蒋纾自以为胸有成竹的时候,突然城中骚乱起来,登高一望,原来竟是遵善寺走水,只见火光冲天,不仅遵善寺,连同寺旁坊间大片民宅亦燃了起来。
这么一来,城中自然就乱了,人人听信了谣言,以为孙靖真要放火焚城,顿时哭爹喊娘,扶老携幼,皆要出城逃命。孙靖一面派亲卫前去救火,一面弹压,但这个时候,定胜军亦从通化门攻城。孙靖知道今日之事不可善了,城中骚乱亦不可镇压,长叹一声,令人开启光化门,亲率诸部而出,直袭城西的镇西军中军,打算与李嶷一战而决。
李嶷听闻孙靖出城了,也不慌不忙,他早已着甲执剑,此刻正上马准备出营迎敌,便对谢长耳道:“去告诉裴源,孙靖出城了,不论我这里战况如何,绝不准他回头相顾,我只要延平门。”
谢长耳遵令而去,李嶷这里与孙靖接战,就在城外沣水之东摆开阵仗,因这里是个狭长的平原,所以摆成长阵,一面依沣水,一面依山。还未完全铺陈开,前军已经喧哗起来,只见孙靖来得极快,如同一把尖刀一般,直扎进阵中。
李嶷极为沉着,孙靖气势如刃,他却用兵绵密,一层层缠上去,乃是实打实的苦战。一个多时辰之后,谢长耳忽然闯了回来,禀报李嶷:“殿下,小裴将军已经破了延平门,定胜军也破了通化门。”
李嶷点一点头,他这里既然知道,孙靖处自然亦获知此等消息,毕竟两军阵后,各自皆有传递军情的飞骑来往不断,但孙靖毫不气馁,竟然越战越勇。过得片刻,忽然全军震动,原来孙靖竟然卸甲赤膊,手提马槊亲自上阵了。孙靖所率之师不由士气大振,一鼓作气,竟然令镇西军前锋阵脚微微动摇,有了一丝混乱。
李嶷毫不犹豫,吩咐左右,顿时镇西军中呜呜吹起号角,旋即整个军阵都动了起来。孙靖正厮杀得痛快,忽然镇西军前军如潮水般分开,当中杀出一路人马,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雪亮银枪,身后数骑拥着几面旗帜,猎猎风中,依稀可见旗帜上“秦王”“镇西”等字样,看来此人便是李嶷了。
孙靖冷笑一声,奋力拍马上前迎敌,忽然闻得自家阵后骚乱起来,孙靖不由得回头一望,只见烟尘仆仆,大队人马自他阵后掠出,正是裴献所率的骑兵。
原来裴献将小儿子扔在延平门外不管不顾,竟然埋伏在此,预备抄他的后路。
“天下之大,还能走到哪里去?”孙靖冷笑,“此刻便是决一死战之时。”当下再不言语,打马上前,亲自领军与李嶷对冲。
这一冲,两军相撞,便如犬牙交错,顿时血肉横飞,死伤无数。双方皆陷阵中,唯有拼力厮杀而已。
血水淋漓地落在草叶上,原上荒草被大军践踏,渐渐被踩入泥中,又过了片刻,泥上凝起一汪汪的血水。无数人倒下,亦有无数人挣扎而起,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呻吟,死去的士卒空洞的眼睛望着天空,受伤的人勉力再起而战,裴献所率的骑兵便如绞盘一般,每次冲锋便绞杀无数孙靖后部士卒的性命。
孙靖陷入一种厮杀的狂热之中,像回到第一次上战场,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郎,敌人温热的血喷了他一脖子,他回手就是利索的一刺,顺手一绞,了结了对方性命。
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已经麻木了。
也不知战了多久,他终于觉得双臂酸软得举不起来,身侧的人也陷入了乱战,他茫然地抬头,西斜的太阳正将温暖的光撒在大地上。这光真好啊,他累了,累得只想躺下去,躺在太阳如此温暖的照耀之下。
他听到了利箭破空之声,本能地挥刀抵挡,果然斩落了一支箭羽,但旋即,他背心一痛,身侧有人在惊呼,他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着胸口透出的箭镞。
有人大声地欢呼起来,他身子晃了晃,并没有落马,有人抢过来将他抱住,正是适才劝他走的王效。
他喷出一口血,手指紧紧抓住了王效的衣袖,终于说:“走!带着人,走……”
王效眼神也是茫然的,似乎手足无措,十几岁他就跟着孙靖了,出生入死,但从来没有茫然过。孙靖又喷出一口血,旋即就头一歪,再无声息。无数人铺天盖地地冲上来,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嚷,不知道是镇西军,还是孙靖所部,也不知道他们在叫嚷什么,王效用力将孙靖的身体拖上自己的马,旋即掉转马头,朝沣水逃去。
射中孙靖的那一箭并非李嶷射出,他陷在阵中,重重被围,正在苦苦鏖战,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朝孙靖射出了那一箭。王效抱着孙靖逃走,镇西军亦不知孙靖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受了伤,而孙靖所部亦转身而逃,李嶷忙率大军追击。
一直追到沣水之侧,两军又战,这一次不过半个时辰,孙靖所部便大败而溃。
待得入夜时分,孙靖所部几乎十不存九,余下溃兵四散逃窜,李嶷命裴献遣将追击,自己率部返回西长京。
城中已经混战多时,裴源所率之军在延平门的瓮城内与蒋纾血战四个时辰,双方死伤无数。而定胜军破通化门,便径直往北,朝皇城而去。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这日是难得的秋高气爽的好天气。遵善寺的大火燃了整整一夜,到天明之后,也终于渐渐熄了,只遗下遍地焦黑的灰烬,如此宏大的百年名刹,竟就此付之一炬。
李嶷自丹凤门入宫城,一路行至紫宸殿前,只见遍地狼藉,地上横七竖八,扑倒着守军的尸首,阶前有大片大片血迹,胡乱扔着一些兵器。
他不由在殿前台阶下站定了,晨风吹拂着他的战袍,秋日的朝阳照在他身上,举目四望,只见含元殿、宣政殿依次巍然而立,翘角飞檐,映着西长京深秋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得身侧有人轻唤了一声:“殿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裴源不知何时来了,李嶷看了看身后的紫宸殿,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巍峨如山的含元殿,不知为何,却是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当初我才十三岁,被罚去牢兰关,启程之前,按例到宫中来拜别先帝。那时我犯了错,先帝也十分生气,并没有赐见,只是命人出来传话,叫我安守本分,不要再给李氏子弟抹黑。”说到此处,他不由怔怔出神,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或是少年辞京,离家万里,而如今阖族几乎都被屠戮殆尽,也或许是忆起牢兰关中无忧无虑的过往,不过短短一年半载,便恍若隔世一般。
裴源道:“殿下如今收复西长京,可慰先帝在天之灵。”
李嶷沉默了片刻,方才问:“派去追孙靖残兵的人,可有回报?”
裴源道:“有一个孙靖的亲信大将被擒后降了,说孙靖伤重已死,王效带着他的尸首逃了,但父亲不肯信,仍旧命人继续追击。”
李嶷点点头,又问:“那崔倚呢?”
裴源道:“崔大将军自攻破皇城之后,率队入宫,在含元殿前下马,入殿后谒过凌烟阁,说,意兴阑珊,不过如此。然后就率队出宫,自往城外定胜军大营去了。”
李嶷不禁又是一声长叹,说道:“我也想如他这般,破城杀敌,说一句不过如此,拂衣而去,这才是真正的大将风范。”
裴源不由道:“殿下,您与他,是不同的。”
李嶷说了句心里话:“可是此时我却十分羡慕他。”
裴源沉默片刻,终于道:“殿下出牢兰关,率兵勤王平叛,一路重整河山,如今收复西长京,大功已成。从今往后,殿下再不与天下任何一人相同了,殿下以后也再不能说羡慕旁人了。”
李嶷道:“所以,无趣得很。”
裴源不由叫了一声:“殿下……”似想再出言相劝。
但李嶷已经转身,缓缓拾阶而上,往紫宸殿后而去了。
在玉晖楼上,崔琳站在楼上,望着朝阳下连绵的琉璃瓦,也不禁叹了一声:“哎,当真无趣得紧。”
崔琳便与她解说:“咱们站的这里,叫玉晖楼。你看前面,最前面是含元殿,然后是宣政殿,还有紫宸殿,这些宫殿都是前朝,是皇帝理政的地方。”然后她又抬头一指,说道:“那里,高墙之外,就是东宫。这里,以玉晖楼为界,后面,就是后宫。”
桃子说道:“这么大片的屋子,得多少人住啊!咱们一路进来,怎么没看到什么人?”
崔琳不禁微微一笑,说道:“先帝原先有几十个儿子,活到成年的,也有三十几个儿子,还有百来个孙子,人丁兴旺,宫里不够住,只能给诸王分府,让诸王成婚之后,都住到宫外去。”
“天啊!”桃子不由感慨,“先前那个皇帝,可真能生。”
“后来孙靖把李氏阖族的男子,几乎都杀掉了。他窃居宫城,咱们围城之后,他又令自己的家眷子女逃走,等咱们攻城的时候,宫里乱了,宫娥寺人都害怕得藏了起来,所以这宫里才显得没什么人。”她说道,“也幸得如此,不然,萧妃娘娘难保全性命。”
桃子说道:“依我说,她藏得还不够好,孙靖若是想杀她,仍旧能找着她,不过当时孙靖一心想出城打仗,所以才顾不上杀她吧。”
崔琳不过一笑罢了,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萧妃娘娘醒了没有。”
原来甫一入宫,崔琳便牢牢记得李嶷相托之事,派人四处搜寻先太子妃萧氏。不想找到萧氏之后,却发现萧氏身中奇毒,早就奄奄一息,幸得桃子随身带着药箱,立刻将各种解毒之药,流水一般喂给萧氏,好容易将她抢回一口气来。萧氏仍旧昏睡不醒,性命却是暂且无碍了。
也因此,崔琳才有闲暇,带着桃子出来玉晖楼上,看看这宫城何等模样。
桃子道:“哼,你就将那个秦王交代你的事,当作十万火急。他也就会支使你,一会儿叫你干这个,一会儿叫你干那个,尽给你吩咐一些难事。你看萧妃娘娘中的毒,要不是我,只怕早就没命了。”
崔琳道:“是了是了,回头定然让秦王好好谢一回那位谢长耳,偏他又姓谢。”她说到此处,忍不住扑哧一笑。桃子嗔道:“你笑什么啊!再说了,我的功劳,凭什么谢他!”
“是,是,你的功劳,不能谢旁人。”崔琳却郑重其事起来,“桃子,谢谢你啊。”
桃子不由得一怔,说道:“你谢我做什么?又不是你欠我人情。”
崔琳忍不住又是一笑,桃子这才回过味来,忍不住与她笑闹一番。两个人说笑着下楼,只见镇西军的一队人马,正过玉晖楼往北去东内,领头的正是老鲍,桃子见了老鲍,却大惊小怪:“鲍大哥,你头发怎么啦?”
桃子听得赞叹不已,只是张有仁偏又多嘴,说道:“鲍大哥倒是没受什么伤,就是只怕这火燎过的头皮,将来不长头发了。”老鲍笑道:“不长就不长。”他语气轻松,钱有道却道:“那不行,鲍大哥若是不长头发了,将来被人认成和尚怎么办?”
张有仁与他斗嘴斗惯了,说道:“认成和尚又没什么不好,若是行路,还被礼让三分呢!”
“那咱们一群军汉,跟一个和尚混在一起,旁人怎么想?”
“咱们一群军汉,自然鲍大哥也是军汉,谁说光头就是和尚了?”
他们两个一吵起来,当然没完没了,缠七裹八,桃子早就从腰间革囊里取出一瓶伤药,说道:“鲍大哥,这个药你涂在头上,头发就会长出来的。”
老鲍忙接过去,连声道谢。桃子与崔琳都走出老远了,还听见身后张有仁和钱有道二人仍在高声吵嚷什么和尚军汉,不由笑着摇头。
崔琳从玉晖楼下来,问明了李嶷在何处,便让桃子先回去云光殿照看先太子妃萧氏,自己则朝含章殿去。果然含章殿后,只见镇西军各色人物,匆匆往来,皆是入城进宫之后,来向李嶷各种覆命请示的。
李嶷在含章殿偏殿之中。这里乃是前朝旧宫所改,虽是偏殿,但殿宇宏大幽深,此时门窗洞开,午后的阳光映进殿内。他匆匆处置了几桩要紧之事,一抬头见她进来,不由笑逐颜开。
她见他身上满是血污,脸上亦有污渍,知道他厮杀许久,便也不急着与他说话,先令人寻水盆与布巾来。被她唤住的人甚是机灵,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盆热水,他便一面洗脸擦手,一面与她说话。
听她说先太子萧氏暂且安然无虞,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她说起萧氏中毒之事,他不由叹道:“太子妃高义。”
原来萧氏有意毒杀孙靖,但孙靖狡猾多疑,饮食又特别注意,下手十分不易,若是一次失手,只怕再无机会。萧氏便托他寻得一种奇毒,这种毒药有一股花香味,发作得慢,不知是不是孙靖早有提防,还是中毒太浅之故,孙靖直到出城决战之时,亦无中毒之迹,反而是萧氏,被这种毒蚀入心脉,差点丧了性命。
她听他如此说来,方知萧氏中毒之故,两人不由唏嘘感慨一番。这时候正巧裴源命人送了午食来,说是午食,也不过是军中自携的干粮而已。他率军苦战一天一夜,早就饿了,接过来一看,除了四个炊饼,另有几片鱼鲊,他便将鱼鲊都递给她,她却摇了摇头,说道:“我不饿。”
“那也陪我吃一些。”
他三下两下吃完一个饼,却扎煞着双手,等着她替自己包第二个饼。果然她见他吃完,就又拿起一枚饼来,撕开鱼鲊包在饼里递给他,他接过饼,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问她:“你今天就留在云光殿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让桃子留下来照料,我待会儿还是出城,回定胜军大营去。”
他不由怅然:“那我又有好多天见不着你了。”
确实,他还有诸多大事要忙,不说别的,入城之后,接管京都城防,安置大军,清理宫室,说不得,还要预备迎天子入城,太多太多事情了。
说话间,他已经吃完了第二个饼,她于是又包好了一个饼,递给他时却看见他手肘之上的血迹,不像是沾染的,倒像是从衣甲内透出来的,忙问:“这是怎么了?”
李嶷抬肘看了一眼,浑不在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擦伤了,没事。”
她却瞪了他一眼,立时遣人去问桃子取伤药,又令人重新打了热水,待解开他袖甲一看,伤口长约六寸,阔约半寸,伤口处皮肉绽开,都翻起来了,更显得伤口骇人。她不免气急:“这是擦伤吗?”
他笑嘻嘻的只是不说话,她仔细而小心地用布巾擦拭掉伤口旁的血污。血污早就凝结,她怕触痛他,所以擦得极是小心,正在那里一点点用湿布巾蘸去血污,忽听他道:“阿萤,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她不免横了他一眼,说道:“尽说些混话,难道就为着这个,你故意惹我生气?”他却只是一笑,看她低着头,一点一点,细心地蘸去血污,心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适。
那伤口既长又深,所以她仔细地擦了很久很久,才将四周的血污都慢慢擦掉,然后又轻轻地扫上伤药,另用干净的细布包扎起来。待一切停当,她抬起头,忽然发现他已经就那样歪靠在凭几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多久不曾阖眼了,也许两天两夜?甚至也许更久。自从开始攻城,他身为主帅,自然是每日千头万绪,夙夜不懈,昨日城外苦战,又是一夜未歇。今日收复西长京,直入宫城,大局终定,她又在他身边,他终于放心地睡着了。
她轻轻地,无声无息地,小心地放下他的手肘。他身形高大,就这么歪在凭几上,睡得定然不甚舒服,但他眉眼是舒展的,坦然而安逸地就那样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眼下的一痕乌青。他大概好几天都没合眼了,熬得眼睛都微微凹进去了。太阳从长窗里照进来,光里飘浮着万点金尘,他的呼吸绵长而深重,是一个困乏太久的人,走了太远的路,经历了太久的厮杀,这时候终于能歇一歇了。这一刻真安逸啊,连她都想俯身也依靠着他,一起歇一歇。
他也没睡多久就惊醒了,一抬眼看她支颐展颜正看着自己,不由得说道:“我怎么睡着了?”
她笑道:“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没多久。”又告诉他裴源遣了人来,她问过不算是十万火急的事,便暂且没有叫醒他,让他多睡了这半刻。他听说了,忙忙传人进来,待说完军务要事,一转头,才发现她早就走了,一问,果然是出城回定胜军大营去了。他抬起手肘,看她替自己包扎好的伤处,不由得心头怅然。
到了黄昏时分,忽然她派人送来一匣东西,他打开一看,原来是满满一匣肉脯,想是她午间见他吃得狼吞虎咽,怕他晚间又忙得无暇用饭,所以特意送了此物来。另有一封信笺,他打开一看,竟然是素绢之上,绘着自己正斜靠着凭几打盹,只是将他画得如稚童一般,圆圆的脸颊,小小的身子,肉乎乎的小手,还仔细地在短粗如藕节的胳膊上画出了被细布缚好的伤处,连那细布被她系成的花结都一丝不苟地画上去了,甚是有趣。旁边题跋却是一本正经写着“秦王酣眠图”。
他不禁一笑,看了又看,心中只觉得万般甜蜜,过了许久,方才将素绢仔细折起,放在衣甲内贴身的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