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彧日日站在纯昇居门前张望,见了崇王府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却没见到裴崇的出现。裴崇即便出现了,他也从不看纯昇居一眼,带着支轶,朝相反的方向走。

听陈彧打听,裴崇这几日极忙,要留在宫中处理政务,皇帝似乎是在暗中考察,他与裴滕谁更适合太子之位。裴崇在宫中做的面面俱到,十分细心,却从来得不到皇帝的嘉奖,因此近几日心情十分不快。

陈彧挑着灯笼走进暖阁,看着仍借着微弱烛光看书的榻上的白衣女子,上前一步将灯罩中的烛火又点亮了几盏,登时暖阁之中灯火通明,纯昇眼前一亮,看着忙来忙去的陈彧,“你来了。”

下一句,是纯昇这几句必问的一句话,“殿下回府了?”

陈彧撂下手中的灯笼,看着外头已经漆黑一片的天空,将暖阁中所有支着缝隙的窗子全都关上,“回去了,还是没看这里。”

纯昇仿佛已经习惯了,她没带面纱的嘴角笑了笑,“知道了。”

陈彧看纯昇一点也不急切的模样,自己都替她着急,“姑娘!你都问清了代侯的意图,为何不告诉他?”

纯昇不急不缓的翻着书页,“告诉他有什么用?”

陈彧再三抱怨,“那殿下也是的,怎么也不知道自己来问?”

纯昇听了,放下手中的书,一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眸看着陈彧,“是他不知道来问吗?是他不愿来问。”

“殿下怎么不愿来问?”

“因为他与我之间生了嫌隙……”这句话,纯昇才惆怅万千。

君臣之间最怕暗生嫌隙,若君不信任臣,臣做的再多,又有何意义?

陈彧气的冷哼一声,“姑娘,听说殿下在宫中并不得宠,滕王做的不如他好,却日日得到老皇帝的夸奖,殿下心中极不舒服,又不知与谁说。”

陈彧看透的东西,裴崇自己自然也知道,他每日冷着眼路过纯昇居,都不瞧上一眼,一肚子的苦闷不知与何人能说,到头来才发觉,原来这世间能懂他的,倒真剩纯昇一人了。

可他却不能去找纯昇,上次的事,纯昇的确太令自己失望了,然而自己近日在皇宫的事情也不可能没传到纯昇那里,可纯昇竟然,毫无动作,甚至都不曾来差人问候一两句。

“莫非她一个谋士,要本王求着与她相见吗?”裴崇与顾呈衍闲聊时,聊到纯昇,便瞬间气焰直升。

顾呈衍不说话,只看着裴崇的样子,当他只是生气几日,过几日便好了。裴崇此时气急,定然想不起来,当初让纯昇做他的谋士时,他就是日日在人家纯昇居门前求着,才将纯昇求来的,可如今,他又口口声声反问,要本王求着与她相见吗?

裴崇自己心里又怎能明白,他对纯昇的想法早已不是当年那般纯粹?他自己身在其中,看不清楚,可顾呈衍却渐渐的看了清楚。

裴崇本就心情不适,再加之与纯昇这没来由的嫌隙,便不愿会客,几句就将顾呈衍打发走了。

他唤来支轶,“纯昇近日在做什么?”

支轶老实的回答,“回殿下,纯昇姑娘近日都在纯昇居,不曾出门。”

“不曾出门?那陈彧呢?”

支轶不知道该怎么说,仔细的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陈彧……不是日日都站在纯昇居门口等殿下吗?”

纯昇自己不来找裴崇,却叫陈彧日日站在门口,目的就是盼着裴崇能来,可裴崇偏就一眼不看,径直走过。

“行了,你先下去吧。”裴崇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让支轶退下了。

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幽暗的灯光之下,面前的桌案无比干净,上面什么物件都没有摆放,裴崇整个人都好像要随着窗外那被乌云遮住的圆月一同隐匿在黑夜之中。

翌日清晨,纯昇醒来便见陈彧从外头回来,她坐在梳妆镜前,泉灵在她身后替她梳着头发,“回来了?”

清晨还是有些冷,陈彧收着胳膊在袖子中,点头道,“殿下又去宫中了。”

“好。”纯昇点头,不再做其他回答。陈彧退出去做事。

泉灵的手极轻,抓在纯昇的头发上也让纯昇舒服极了,她手握着梳子,一把一把的将她黑长如瀑的发丝梳顺,可竟在分缕的时候发现了白发,泉灵捏着那根白发,惊讶的对纯昇道,“呀!姑娘!您竟然有白头发了!”

纯昇顺着镜中的手,看向自己身后,的确看见了一根白头发,被泉灵握着,她倒没有那么惊讶,不过是一根青丝变白发罢了。她轻声道,“泉灵,帮我拔掉。”

“拔掉?姑娘,那怎么行?”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子的头发怎能说断就断?说拔就拔?

纯昇知道泉灵担心什么,可她自己心中没有感触。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所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她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晓得,不知他们还在不在这世上,也不知……自己究竟因何而生……

不过是一根白发,藏在黑发之中,也显得不妥,倒不如拔了干净。

纯昇只道,“拔掉吧。”

泉灵也不再反驳,点点头,将白发缠绕在手上,轻轻一拽。纯昇只感觉到有些刺痛,便见那根白发悬在自己眼前。

泉灵还有些浪漫,“姑娘留着吧,这可是第一根白头发!到老时想起这一生变老的过程,也当是奇妙极了!”

纯昇无奈的笑了笑,像哄小孩子一般对她说道,“拿去烧了吧,不过掉了一根白发,还有满头的青丝在。”

她又哪里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青丝变白发?留着有什么用?

泉灵似是舍不得扔掉一般,看着纯昇,在等她回心转意,最终没等到结果,才扔进熏香里烧掉。

她走回纯昇的身后,每一次替她梳妆,她都会盯着纯昇看许久,因为她想知道面纱下面的女子究竟有着怎样的面容?又是拥有怎样容貌的姑娘,才会活成纯昇这般模样?

可今日面纱上的双眉紧紧的蹙在一起。

泉灵也了解到一些,便斗胆问纯昇,“姑娘……您要是想见殿下,就去见一面嘛,若有什么误会,坐在一起解开就好啦,何必这样禁锢自己,让自己不快呢?”

纯昇微微抬眼,“你不明白。好了,再别个簪子就好了,我要出门。”

“是……”泉灵看纯昇有些不耐烦,急忙专心的替她梳妆,不再多说。

泉灵是好心,可她不懂,正如纯昇所言,她不明白。

纯昇与裴崇之间,若真是普通的谋士与君主,那便省了许多的事。可他们不是,他们永远不是……

纯昇又去见了代裕修,一切按照他们的计划执行,代裕修的立场越来越靠近裴滕,且一丝迹象也不透露给裴崇。

裴崇今日又如同昨晚一样,把支轶唤来,问他,“纯昇今日有什么动向?”

支轶如实回答,“纯昇姑娘去了祥虎镖局。”

祥虎镖局……是她的地方,“可知她见了什么人?”

这才让支轶尤其为难,他紧搓着衣角两边,犹豫着道,“去见了……代侯……”

裴崇原本暗淡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他抬眼紧紧的盯着支轶,“你没看错?”

支轶摇头,“属下绝不会看错。”

裴崇这才深吸一口气,摆手道,“你退下吧。”

支轶退出去,裴崇才猛地敲着桌案,心中一口气憋着,仿佛无论如何都畅通不起来。

代裕修如此明目张胆的站队,却没有站在自己的阵营,明显是要帮助裴滕,而纯昇又私自去见代裕修,她不同自己说,代裕修也不同自己说,他们二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计策,纯昇又有什么理由不告诉自己?

裴崇眯着眼睛一把将桌上的茶水打翻,茶水从桌沿流到地上,每一滴都“滴滴”的发出响声,像是刀子扎在自己心上。

纯昇,但愿你不是如我想的那般模样,可你不与我解释,我又如何全心全意的信任你?

他忽然站起身,大声一喊,“支轶!”

支轶听到声音匆忙进来,便看到了裴崇脚下的茶杯,惊慌的收拾,“殿下……怎么了?”

裴崇面色平静,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有多愤怒。他道,“给我派人盯紧纯昇,她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一字不落的禀报!”

“是……”

支轶将茶杯收拾好,便轻声退下了,一脚退出,手上带着门,紧紧的关严,整个人站在门口,担忧的回身看了看,却无可奈何的离去。

终究还是怀疑了,裴崇即便是七年前从未接触过皇帝,仍是遗传了他的疑心。

他怀疑纯昇,无非是给自己多添一道痛苦。代侯说归顺不归顺的失望,父皇对他的严厉不喜,朝臣的纷纷倒戈,连纯昇都不给自己出任何的计策,顾呈衍也不知在干什么。

朝堂上这样孤立无援的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这些一点一滴都给裴崇带来了一堵又一堵不能击破的心墙,这些心墙终会也因堆砌的太高,在有一天,因为重心不稳,自己倒塌,断壁残垣,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