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其实“勇妇”也不乏其人。一听纪佳程说会发奖金,沙靓靓的效率高得惊人。早上八点纪佳程刚进办公室,便惊奇地发现沙靓靓居然已经来了,正在座位上甜言蜜语地打电话。

“师叔啊,我听说你那个前女友的老公现在在百类所当合伙人是吧?你能找找你的前女友吗?能不能——喂?喂——师叔?”

“师兄,你有没有朋友在百类所啊?百类,百类——不是不是,师兄你听错了,我不是在叫你败类,我说的是你朋友是不是败类——不是不是,你朋友在不在百类所……”

“哎呀,小张啊……我和那谁是一个寝室的,你可以叫我师姐……我查到有一个叫范育静的律师在百类所,看毕业年份,是不是你的同学啊?……是?太好了,师姐这次打电话给你呢,是有件小事请你帮帮忙……什么?你和她分手了?那你们的关系……什么?喂?喂?”

纪佳程估计她真的会把她认识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师叔、师伯、师侄、师侄女……的电话打一个遍的。

到了下午,沙靓靓的校友攻略依然收效甚微,她垂头丧气地出去调档案了。三点多,她从外面急匆匆地赶回办公室,把一个文件夹放到纪佳程面前。

“师父,丁龙斌和舒琳雯的资料调到了。这是我的摘抄,派出所盖章了。”

“你辛苦了。”纪佳程打开文件夹,刚看到上面的“摘抄”二字,沙靓靓已经说下去了。

“他俩都死了好多年了。”

“死了?”纪佳程往下看去。沙靓靓的这份摘抄还算详细,他往下瞄了几行,看到了这样一段记录:丁龙斌“2000年5月20日报死亡”。

算起来,这是那个案子结束后,过了一段时间过世的啊。他的死亡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纪佳程一边想,一边认真阅读丁龙斌的资料。

被摘抄人丁龙斌,男,汉族,1960年12月9日出生,本市人。离异。原住址昌平路××弄××号××室,1997年9月21日迁来本址。户籍地址:东方路××弄××号××室。原工作单位:第二棉纺厂;笛声商贸有限公司。2000年5月20日报死亡。

被摘抄人舒琳雯,女,汉族,1961年7月10日出生,本市人。离异。原住址昌平路××弄××号××室,1997年9月21日迁来本址。户籍地址:东方路××弄××号××室。原工作单位:老字号糕点公司;笛声商贸有限公司。2000年11月29日报死亡。

纪佳程挠了挠头,眉头皱起来了。他拿了支荧光笔,在“离异”“2000年5月20日”“2000年11月29日”等处做了标记。

“两个人都是在东方路这个户口里报死亡的?”

“是!”沙靓靓说。

“离异了……”纪佳程嘟囔道,“同一年死亡,这也太巧了点吧。知道怎么死的吗?”

“师父,”沙靓靓说,“这事儿得向您汇报了,档案里没有写明死因,所以我摘抄时问了这事儿,里面管事儿的说不知道。正好一个老警察过来看一眼,说:‘哎,这名字有印象。’我马上叫他爷叔,说:‘侬帮帮忙,能想起什么不?’那个老爷叔说:‘这家人嘛,当初是我师父管辖片区的,男的好像是个老板,生意失败跳楼了。伊老婆看伊变穷光蛋,本来和他闹离婚,后来不知怎么又后悔了,也跑到同一个地方跳楼了。这事情当时蛮大的。’——我就问在哪里跳的楼,老爷叔说好像是在淮海路那里。”

“你说什么?在哪?”听到“淮海路”三个字,纪佳程抬起头来。

“说是淮海路。”沙靓靓说,“具体的老爷叔也记不太清了。不过他说这件事蛮造孽的,说他俩死了,手下的员工蛮可怜的。”说着她居然有点哽咽。

纪佳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眶湿润了,觉得这姑娘的感情过于丰富。

“这老爷叔怎么知道那些员工可怜?”

“老爷叔说,当年这事情闹得蛮大,社区民警要走访知情人的。有一个当年的员工在他们管辖的片区,现在在做居委会阿姨,和他还有联系的。”

“他们走访肯定做笔录了,能复印吗?”纪佳程问。

“我也问了,老爷叔说不能对外。”

“你做得很好。”纪佳程说,“去把林清叫来,给他也介绍一下。”

林清被叫来了,知道要听沙靓靓介绍丁龙斌案件调查情况时,脸上立刻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咳嗽一下,委婉地说:“纪哥,调查这个的必要性,似乎可以商榷。”

“嗯,小沙你把刚才的情况再讲一遍。”纪佳程说。

“唉,纪哥,”林清说,“我不是说了,这个,这个,这事儿和咱们的案子没什么关系吗?”

“你先听,”纪佳程说,“稍晚我再跟你说。”说着他把沙靓靓的摘抄推了过去。

林清敷衍地扫了一眼,就推回来,说:“看完了。”

沙靓靓望了纪佳程一眼,便把在派出所打听到的东西又讲了一遍,林清总算是有了些兴趣——他完全当八卦听。等小沙讲完,他啧啧了几声,那神态和旁边沙靓靓的“再度热泪盈眶”形成了鲜明对比。

“够惨的。”他评价道,“这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悔有什么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最后还不是跳楼?”

“林律师,你……太没同理心了。”沙靓靓不高兴地说,“怎么能这样评价别人呢?人家都自杀了。”

“你生什么气啊?”林清看着沙靓靓说,“我只是随便说说……”

纪佳程有点不高兴,一个是因为林清的态度,另一个是觉得沙靓靓情感有点过于丰富。他把摘抄拿在手里,对林清说:“老弟,我现在做的这件事,说和案子有关也可以,说关系不大也可以。本来我只是想看看徐昕的能耐如何,看到小沙今天调出的文件,我反而更要查下去了。原因嘛,现在还不好说,因为我只是猜测。等查出结果来,我会告诉你的。”

“嗯……”林清苦笑了一声。

沙靓靓却被纪佳程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给迷住了。在她的有限的印象里,纪佳程好像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他这么坚持一定是有原因的。

“小沙,”纪佳程吩咐,“你明天到市场监督管理局去,把笛声商贸的工商档案全部调出来;然后去市档案馆,查一查丁龙斌和舒琳雯是何时离婚的。”

“是。”沙靓靓记录着。

“继续查一查,看看百类所里有没有朋友能调取到那个案子的案卷。”

“百类所?”林清说,“我有认识的人在里面啊。”

“哦?”纪佳程和沙靓靓的目光一起向林清望去。

“我以前在罗陈李黄律师事务所的同事。”林清说,“罗陈李黄律师事务所解散以后,大伙儿就东零西散啦。我有三个前同事去了百类所,我们还是有联系的。对了,有两个现在已经是百类所的高级合伙人了。”

纪佳程的眉毛立刻变得特别舒展,他的整个脸上都泛起光辉。

“能找你这些老同事帮忙调个案卷吗?”

“私人帮忙应该可以,我打电话问问。”

“好极了!”纪佳程说,“林律师帮忙把百类所的档案搞来。小沙,你除了负责调工商档案和丁龙斌的婚姻档案外,再去做一件事。”

“您说。”沙靓靓望着纪佳程。

“查询一下《新闻早报》和《新闻晚报》网站,把2000年5月1日到当年12月31日期间的所有报纸版面都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关于跳楼的报道。如果网站上已经查不到历史新闻了,就到报社去查过刊,或者在档案馆里查报社的历史报道。”

“师父,这个……工作量好大……”沙靓靓嘟囔道。

“加工资!”纪佳程嚷道。

“师父,”沙靓靓说,“我的意思是,尽管工作量大,但是我还是会完成的!”

“纪哥,你这个……我帮忙没关系,可是你得答应我,”林清说,“到时候得告诉我这么做的原因。折腾我,也得给我说明白吧。”

“一定。”纪佳程说,“如果真被我猜中了,后续可能会做更多的事呢。到时候一定会说个明白。”

“啊?师父,后面还有更多?”沙靓靓撇着嘴。

“加奖金!”纪佳程说。

“师父,”沙靓靓说,“工作再多都没问题,谁让我工作态度端正呢。”

“那么就动起来吧!”纪佳程说,“Go!Go!Go!”

“呸!”林清呸了一口,起身离开,临走他瞥见纪佳程的茶台上放了几包极品正山小种,伸手抓了两包揣进兜里。

“你干吗?”纪佳程叫唤着说,“你又不喝茶,你知道这茶多贵吗?”

林清冷笑一声,说:“不干吗,算你叫我做事儿的报酬吧。”说着推门走了。到事务所门口,他把两包茶叶随手扔到了沙靓靓的桌子上。

纪佳程下午五点多拎包走人时,看到沙靓靓正在一边检索新闻,一边喝自制的奶茶,桌子上放着鲜奶、茶壶、方糖,配合着精致的杯子,甚有小资情调。纪大律师起初赞叹现在的小姑娘真的会生活,等他看见茶壶旁边撕开的包装袋是自己的正山小种时,登时心如刀绞。

几千块一斤的茶叶啊,拿去泡奶茶……

他捂着胸口离开办公室,到停车场取了车,很快便驾车汇入车河。正值下班高峰,车行缓慢,还有几辆车想从直行车道插进左转车道来,导致路口更加拥挤。他停在离红绿灯只有五个车身的地方,无法前进了。

在纪佳程的左侧,马路对面是一个商厦,商厦的四周已经闪烁着彩灯,大幅的广告灯箱在暮色中显得分外亮眼。一个欧美的男模特穿着运动夹克,戴着帽子,在草地上高高跃起。在他身后,一位金发美女笑容满面地奔跑着。

欧美运动休闲风,彰显卓越生活品质,令人憧憬那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纪佳程在等红灯的时候,先是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番金发姑娘的美貌,随后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男模特的帽子上。

“啧……绿色的。”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在等了两个红灯后,他终于冲出路口,左转上了高架桥。在车潮中,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那巨型灯箱下面来往的人群中,徐婧儿一袭飘逸长裙,正站在商厦入口处。

“烨君!我在这里!”

华灯初上,各色灯火映照着“魔都”的夜空。徐婧儿在商厦入口前挥了挥手,几十米外,地铁口的人流中出现了周烨君的身影。

他穿着西装,空着手走过来。看到徐婧儿,他也招了招手,脸上露出笑容,加快脚步。快走到商厦入口,还有十几米时,他抬头看了看商厦上悬挂的巨幅灯箱海报:草地上奔跑蹦跳的欧美帅哥美女。

他的目光特别在那顶绿色的帽子上停留了一下。

“快点啊,要到时间了!”

“来了!”周烨君答应了一声,快步奔上台阶,伸手拉住了徐婧儿的手。

徐婧儿皱着眉头埋怨道,“你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啊,对不起,实在是太忙了啊。”周烨君哄着说。

“有多忙啊!”徐婧儿说,“你忘了我们约好了吗?女孩子等男孩子,多卑微啊!”

“不是,”周烨君无奈地说,“我也想早来,可是……”他欲言又止,最后说,“我下次一定注意。”

他们乘电梯赶到四楼,远远看到一家餐厅,招牌写着“熬家重庆老火锅”。店门口已经坐了几十个人,在凭号等位,可见这家店的生意何等火爆。徐婧儿挤过人群,对引导员说:“我有预订过,徐小姐,手机尾号1314。”

“您再晚来两分钟,这个预订就要被取消了。”

徐婧儿扭头狠狠地白了周烨君一眼,气呼呼地说:“算你今天命好,今天要是吃不到,你就完蛋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周烨君叹了口气,“我下次尽量。”

“什么尽量?”徐婧儿皱着眉头说。

周烨君耸耸肩,满脸无奈。两个人随着领位员穿过一张张围满了人、热气腾腾的桌子。等他们点好菜,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后了。服务员离开后,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无话可说。

徐婧儿垂下长长的眼睫毛,用吸管拨弄着柠檬水里的柠檬片,似乎还有些余怒未消。周烨君苦着脸坐在对面,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对着沉默了良久,最后徐婧儿先忍不住了,在桌子下面踢了周烨君一脚。

踢的同时,她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表面上看她很强势,是在欺负周烨君,但是在两个人的对抗中,她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因为她首先给出了继续交流的讯号,哪怕是踢对方一脚。

周烨君抬头望了望徐婧儿,带着苦笑,一脸无奈。

“别不开心了,我这不是遇到点事儿吗?”他勉强笑着说。

“什么事?”徐婧儿问。

“已经解决了,你就别问了。”周烨君说。

“不行!”徐婧儿强势地说,“快说!”

“算了,”周烨君说,“我能处理。事情不大。”

“快说!”徐婧儿说,在桌子下面使劲踩周烨君的鞋,“说不说?说不说?不说这顿饭就别吃了!”

“哎,哎……我说还不行吗?”周烨君叫着说,随后闷闷地说,“赵朱平,他找我的麻烦。”

“他为什么找你的麻烦?”徐婧儿的眉头皱起来了,“怎么回事?”

“事务所的公众号今天不是要发我的文章吗?”周烨君说,“都编辑好了,本来四点半要发送了,可是赵朱平在四点二十五叫停了。他来找我,说有的同事反映这篇文章写得不好,观点有问题,容易引起争议,水平不行。”

“哪个观点有问题?什么水平不行?”徐婧儿一下子恼了。

“我问他了,他也不说。”周烨君阴着脸说,“什么‘有的同事’,还不就是他不给我发吗?他根本说不出理由来,就是要硌硬我一下。”

“他凭什么?”徐婧儿勃然大怒。男朋友受的委屈就是她的委屈,她是绝对不能忍受的。

“你不知道,他后面还有话呢。”周烨君说,“他说我连个论文都写不好,说明专业水平不行。不要以为和主任的女儿谈恋爱就能出头,律师这行还是要讲水平的。比如茶类中心这些案子,可不是陪女朋友吃吃饭就能解决的,这关系到事务所的声誉,叫我还是自觉一点的好。”

“什么自觉一点?”徐婧儿咬着嘴唇问。

“这还不明白?”周烨君压着火气说,“叫我退出呗。前两天不是说了吗?调解那次他也跑去了,他盯着这个案子呢。”

徐婧儿柳眉倒竖,差点没拍起桌子来。

“那是我爸爸的案子!”她尖声说,“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前两天我爸爸不是已经找他谈过了吗?叫他别掺和。怎么,他不长记性?”

“他和沈总走得近不是?沈总好像也有这意思呢。”周烨君眉头紧锁。

“哼,沈总。”徐婧儿冷笑一声,说,“真不知道我爸爸怎么会和这种人走得这么近,那人根本就是个地痞流氓嘛。”

“说话小心点。”周烨君闪电般地左右瞥了一眼,“这案子师父和他合作分成呢,你不好这样讲的。”

“哼。”徐婧儿又冷笑了一声。

这时候锅底送上来了,她拿起油碟给周烨君调调料,嘴里说:“你别闹心了。我爸爸的案子,怎么也不可能给赵朱平的。赵朱平不是刁难你吗?今晚我就打电话跟我爸爸说这事儿!真是,当我们家好欺负?”

周烨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们——家?”

“滚!你听错了!”徐婧儿说。

“可是我真的听见了。”周烨君说。

“你幻听!”徐婧儿躲避着他的眼神。

周烨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脸上却洋溢着幸福。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事儿还是别和师父说了,我自己处理。我不想啥事都靠他,再说告状也不是我的作风。”

“跟你没关系。”徐婧儿气呼呼地说,“我知道你个性独立,可这事儿你就别管了。这个所里,我爸爸是主任,咱不能任人这么欺负。不说了,吃东西。”

他们除了点了火锅,还点了红糖糍粑。徐婧儿夹起一块糍粑就去喂周烨君,周烨君张口吃下,低下头,用力闭了闭眼睛。

“怎么?这个是红糖糍粑,又不辣。”徐婧儿说。

“不是。”周烨君抬起头,“婧儿,你对我太好了。”

“是吗?”徐婧儿假装诧异,“有吗?”

“嗯。”周烨君用力点点头,“很多年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谁对你好了?”徐婧儿低下头,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

吃完那顿晚饭已经很晚了,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着。徐婧儿大学毕业后就搬出来自己住,周烨君的住处与徐婧儿的住处是两个方向,可他还是耐心地先送徐婧儿回家。

夜风习习,吹拂着两个人的头发和脸庞。因为晚上喝过啤酒,两个人的脸都有些红红的。徐婧儿挽着周烨君的手臂,身子故意往下坠,给周烨君找麻烦。周烨君哭笑不得,只好使劲支撑着徐婧儿。过了一会儿他吃不消了,求饶道:“我撑不住了。”

“不行,我心情不好,没力气走路。”徐婧儿说,接着就开始装电影里的女主角,“快,做点什么事情让姐乐一乐,要不然姐继续没力气。”

“要不这样,我给你唱个歌儿。”周烨君一头黑线地说。

“唱得不好,姐可不打赏啊!”徐婧儿无赖地说。

周烨君咳嗽一声,轻唱道:

西关小姐佢个个娇俏,

你那美态犹如像弯弯月儿,

白襟衣伴长裙飘飘又回眸一笑,

知书识礼佢觉重要,

金山不会折其腰……

在他唱的时候,徐婧儿有些痴迷地看着他。

“你这广东话唱得不错啊。”等他唱完,徐婧儿说。

“上学时学的。”

“这是什么歌?”

“《西关小姐》,东山少爷唱的。”周烨君解释道。

“我要你好好唱一遍,录下来发给我。”徐婧儿发嗲说。

“我这破嗓子……”

“我不,我就要!”徐婧儿跺着脚,“要不然姐就继续没力气!”

他们就这么拉拉扯扯地沿着街走远了,隐隐还能听到周烨君哼着歌儿:

……西关小姐莫怪我轻佻,

看你笑意犹如伴清风送月影摇,

我住东山你住龙津东又门当户对,

奢想今世岁月里,

牵手相对儿女成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