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进办公室以后,纪佳程照例喝一杯苦咖啡、烧水泡茶、出门把女同事们夸奖一轮,谁都看出他心情不错。等沙靓靓来了,他就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已经把那份沈星文起诉丁龙斌夫妇的判决书又复印了一份,现在就推给她看。
“你仔细看看。我本想研究徐昕的业务能力,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沙靓靓拿过那份十几年之前的判决书,有些懵懂,因为她不知道纪佳程是什么意思。看到原告时她发了一会儿呆,才眉头一皱,说了句“是沈星文?昨天光顾着打印,居然没注意到!”。随后埋头读了起来。等翻完这三页纸,她抬起头来说:“还有这事儿。”
“现在看来,沈星文和徐昕至少在1999年就认识了。”纪佳程说,“这个案子标的不低,我记得徐昕是那两年开始翻身的,不知道跟这个案子有没有关系。这些先不讲,光说判决书,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师父,我看不出。”沙靓靓嘟囔道。
纪佳程摇了摇头,于是开口解释了起来。这个案子的奇怪之处共有三点:
第一,借款金额达到了两千二百八十万元,这么高额的借款,双方之间居然没有签订借款合同,没有约定利息,没有设定抵押,连个借条都没打。两千多万的数额,只出借五个月,就要一次性归还,中途也没有约定按月还款。这种做法对出借一方全无保障,现实中极为罕见。要么沈星文是个脑残,要么沈星文道德情操高尚,在学雷锋做好事。
第二,这么大的标的,被告居然不出庭。从判决书的行文来看,丁龙斌是“经人民法院传票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这句话的意思是:法院已经将传票成功送达了,但是丁龙斌自己不来。
第三,丁龙斌没来,他太太倒是出庭了,他太太的律师还不代理他。这个案子如果是纪佳程来做,一定会辩称实际上是公司借款,目的是减轻个人责任。他太太在法庭上居然照单全收,等同于给原告做证,承认自己和老公个人欠对方钱。
“这当老婆的是想把自己老公给干掉吧。”听完这些分析,沙靓靓下结论道。
纪佳程深有同感。他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沈星文哪来这么多钱借给丁龙斌?要知道那是1999年,两千二百八十万元是什么概念?当时一百多万元就够买两三套市中心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了。能拿出两千二百八十万元借给别人,简直是富豪级别的了。
可是,沈星文就是个混混啊,过去是,现在也是。他的资金来源是什么?
“魏巍讲过,徐昕就是那两年靠一个案子翻身的,”他说,“看标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案子。没想到这案子里居然还有沈星文,这就更有趣了。我想查查这个案子的细节。”
“师父,查这个案子没什么必要吧?跟茶类中心的案子没什么关联。”沙靓靓提醒说。
“是没什么必要,可是我好奇啊。”纪佳程说,“昨天咱们分析徐昕这么敢于下赌注,已经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想想也是,怎么说也是‘五院四系’出身,怎么能轻视他呢?一战翻身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案子又这么奇怪,我想知道徐昕到底是水平高还是运气好。”
“您这么重视他啊?”沙靓靓问。
“对。”纪佳程说,“我现在不会再轻视他了。小沙,你记一下。”
沙靓靓立刻打开笔记本。
“第一,去查一下丁龙斌和舒琳雯的户籍资料,”纪佳程说,“如果是离婚的状态,查查他们是哪年离婚的。”
“是。”沙靓靓低头记着。
“第二,查一查这个笛什么……”纪佳程低头看了一眼,“笛声商贸有限公司,看看现在是什么状况。”
“是。”
“第三,查查有关这个案子的其他信息。比如这案子后来有没有上诉,怎么执行的。——对了,查一查丁龙斌和舒琳雯现在在不在失信名单里。还有其他任何与这案子有关的信息,都汇总给我。”
“好的。”沙靓靓说。
纪佳程双手交叉,露出一丝微笑:“我继续看其他的文书,看看这位师兄到底有多厉害。如果有其他的案例,照此办理。”
交代完这些事,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纪佳程跑去找魏巍了。
魏巍是纪佳程的师兄,比他大一届,两个人在大学时就认识。纪佳程几年前就是在魏巍的介绍下加入这个律所的。有了这层同事加师兄弟的关系,两个人关系甚近。魏巍为人活络,和所有的校友——包括徐昕——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通常谁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他能到一定到。
纪佳程去找他时,魏巍正打算下楼,便邀请纪佳程一起吃饭。两个人溜达到楼下,选了个叫“伙房水产”的日料店坐下,点了午市套餐。
“今天中午我请吧。”纪佳程说。
“小金库里又进了钱了?”魏巍问。
“什么小金库,我这是光明正大地请。”
“你小子,”魏巍说,“跑来请我吃饭,是有事找我吧?”
“看你话说的,”纪佳程虚情假意地说,“咱们师兄弟吃个饭不是很正常吗?”
“还不知道你?”魏巍说,“说吧,啥事?”
“没啥事儿,就是想问问徐昕的事。”纪佳程说,“咱们中间就你和他熟,打听打听。”
“你不是现在有案子和他打对门吗?”魏巍说。
“所以才要了解他嘛。”纪佳程说,“我也不瞒你,案子现在搞得比较复杂,又关系到林清他媳妇的公司,我不慎重不行。”
“你想了解点啥?”
这时候套餐端上来了,纪佳程等魏巍吃了一口,才问道:“师兄你觉得徐昕的业务能力如何?”
“这个怎么回答。”魏巍回答道,“见仁见智。他这个人的交际能力还是不差的,值得你学习。”
“我是说办案能力。”
“……这个嘛,我觉得一般。”
纪佳程拿起味噌汤喝了一口,问:“我记得他以前混得挺差的,还记得不,你跟我说他在拘留所外面租房子的事儿。”
“那怎么不记得?”魏巍讪笑着说,“他那时候都穷疯了。”
“他是怎么转运的?”
“嗯……是办了个案子,赚了几百万元律师费。”魏巍回忆着,“一个案子翻身的。”
“几百万元?”纪佳程问,“什么案子?几百万元?”
“是几百万元,”魏巍说,“他自己说的,打了个风险代理,律师费赚了几百万元。”
“师兄你知道那是啥案子吗?”纪佳程问。
“这么久了。”魏巍皱起眉头说,“好像是帮人家追债吧?对了,我想起来了,追债嘛。”
纪佳程低头思索,一个案子收几百万元律师费,这得是多大的案子啊,别说是1999年,放到今天都不常见。这案子和早上讨论的丁龙斌案是一个案子吗?如果是的话,标的两千二百八十万元,律师费就有几百万元,沈星文对律师真够慷慨大方的;如果不是,自己还需要去查查魏巍说的这个案子。
“师兄你还记不记得这是哪年的事?”纪佳程问。
“嗯……1998年、1999年吧。”魏巍说,“这事儿我记得清楚,那年郝朝晖结婚嘛,徐昕一个份子就送了五千元,我们当时都说他发财了,他跟我们说帮人讨债,赢了个大的,律师费挣了几百万元。”
纪佳程暗自思忖:时间上对得起来。
“打个案子,弄几百万元律师费,人家就这么舍得给?”
“谁知道呢?”魏巍说,“他吹嘘说自己水平高,什么运筹帷幄、巧妙布局、让对方入局,如何如何的。”
纪佳程听到徐昕“运筹帷幄、巧妙布局”,不由得心里一颤。他心思重,算计徐昕的同时一直担心自己被徐昕算计。此刻听到徐昕居然能“巧妙布局、让对方入局”,顿时有些不安。
“那个案子的委托人你知道是谁吗?”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是沈星文,你也认识,”魏巍说,“老和徐昕混在一块儿的那个。”
“那个案子的被告是不是姓丁?”纪佳程追问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魏巍说,“我对他那个案子的详情不了解。”
“这样的经典案例,他难道不讲讲?”
魏巍笑着摇了摇头:“他就是在郝朝晖结婚那天,喝酒以后吹嘘了一下。我们后来聚会时也问过他,毕竟这样的成功经验,谁不想学习下呢?他却什么也不肯说,后来也就没人提了。徐昕不太喜欢别人提那个案子。”
“为啥这么说?”
“几年前我们班的李莺歌来这边出差,你也知道她是我们班的女神啊,大家肯定要聚餐吃饭,就叫了几个校友同学聚了一下。中途老柯提了一下徐昕那事儿,说他的经历很励志。”魏巍说,“李莺歌随口问了一下那是个什么案子,结果徐昕发火了,说老提那事儿干什么,起来就走了。”
“这事儿有什么可发火的?”纪佳程眯起眼睛。
“是呀,”魏巍说,“从那以后,我们都不提这茬了。”
纪佳程说:“这孙子,在女神面前装什么。”心里却在琢磨:干这行的,做了经典案例拿出去宣传才对,徐昕这是个什么路数?低调谦虚?在印象里,徐昕和“低调谦虚”四个字根本不沾边,无论是在电视节目上还是在生活里,徐大律师最喜欢讲的就是自己办了多经典的案子,有什么成绩。
宣传是律师的本能,那些疑难的、巧妙的、标的大的案件最有宣传价值。纪佳程当年也是靠一个案子打开局面:他要求法院将国际公约《联合国国际货物销售合同公约》作为定案依据,而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那个案子也作为罕见的“依据国际公约进行判决”的经典案例被各大法律数据库收录。纪佳程对外提交律师介绍时,这个案例是必讲的。
徐昕这个收了几百万元的案子,标的额巨大,他又“运筹帷幄、巧妙布局”,应该好好宣传才是。他居然不许别人提,还发火走人,这就很奇怪了。魏巍这么一讲,纪佳程对丁龙斌案更有兴趣了。
“我知道你想研究徐昕,”魏巍吃了几口,富有深意地望着纪佳程,“他的业务能力是一方面,你别忘了徐昕的另一个特性。”
“什么特性?”
“他这个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那份坚持才是最可怕的。”魏巍说,“我就给你讲一件事,你知道他是如何追到袁莉的吗?”
“这个还真不知道。”纪佳程登时精神大振,眼神中流露出八卦的光芒。
袁莉是徐昕的妻子,两个人已经结婚二十多年了。徐昕在外面工作,袁莉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虽然年近五十,但是由于保养有术,从外貌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体形纤细苗条,完全看不出生过孩子。
有这样美丽的太太应该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不过徐昕很少带袁莉参加聚会,据说原因是袁莉不太喜欢抛头露面。偶尔一两次见面,袁莉的打扮都是雍容华贵的,手上拎着爱马仕的手包,腕表是江诗丹顿的——可见徐昕对老婆多么舍得投入。
“听说,听说啊,”魏巍说,他一提起八卦,也精神抖擞,“袁莉以前是咱们法学院的院花,你晓得吧?”
“她的条件,够得上。”纪佳程咂巴着嘴点头认可。
“你看徐昕那个矬样子,要身高没身高,要模样没模样,”魏巍顿了顿,接着说,“要运动细胞没运动细胞,要学习成绩没学习成绩,还穷。你说他怎么有胆子追袁莉?”
“是哦,”纪佳程说,“院花身边应该有大把的追求者才对。”
“可是这小子就真的去追。听说,听说啊,”魏巍说,“这老小子一入学就盯紧了袁莉,然后苦苦追了六年。”
“六年?”
“大学四年,工作后两年。”魏巍伸出两个指头,“大学四年,他天天跑去帮袁莉她们寝室打热水,出游时帮人家全寝室的人拎包。每次放假前,他跑到火车站守一夜去给袁莉买火车票。这里头还有故事呢,袁莉在大学里也交过几个男朋友,你猜徐昕做到了什么地步?”
“啥地步?”纪佳程眼睛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他把袁莉男朋友的火车票一起买了,然后继续天天给袁莉寝室打水。”
“这个……”纪佳程啧啧了两声,“这事儿吧,往好了说是高尚,往坏了说……这不是贱吗?”
“谁说不是呢!”魏巍说,“总之,不管袁莉有没有男朋友,他都一个样,就是一副‘我喜欢你,只要你高兴就行’的样子。大学四年,他就这样搞了四年。大学毕业,袁莉到这里工作,徐昕也跑到这里来找工作。听说每到周末,他就跑到袁莉的住处去大扫除。袁莉在这边也谈过男朋友,徐昕估计连个备胎都算不上,可是人家就是不死心,就这么坚持着。你看看现在。”
“厉害。”
“这坚持,这心性,你说一般人有吗?”
“是啊。”纪佳程承认,“可是,不是说他现在和袁莉关系不太好吗?”
“谁家夫妻俩还不闹点别扭?”魏巍讪笑着,“人就是这样,钱多了,事就多了,有得必有失。有时候为了事业,就得牺牲点家庭。”
“你说,”纪佳程身子前倾,“徐昕不会在外头有人了吧?”
“应该不会,”魏巍说,“你别忘了,徐婧儿成天跟着他呢。要是徐昕在外头有事,他女儿总能察觉出一点吧——哎,话题扯远了。”
他说着,转了话锋。
“老纪,咱俩的业务水平不见得在他之下,可是这份坚忍,这份执着,咱们绝对比不上他。跟你讲这事儿,是要说明:徐昕这老小子只要认准了一件事,就会全力去做,绝不会半途而废。你和他打对门,要做好心理准备。”
纪佳程想起这半年多的情况,不禁点了点头。就拿茶类中心系列案来说,徐昕能够一个案子接一个案子地来试探,这样的布局和坚持,确实非常人可及。纪佳程之前轻视徐昕,内心深处有点看不起徐昕,听了魏巍的介绍,对徐昕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乃至有些忌惮了。
他怀着这样的心思吃完这顿饭,心里更加坚定了摸摸徐昕的底的念头。回到办公室,他把那些裁判文书一份一份地读了一遍,随后叫来了沙靓靓。
“这是我挑出来的五份判决书,除了午饭前我交代你的那些事,你把这五个案子的详细资料也查一查。”
“怎么查?”沙靓靓问。
“查查这个案子里的证据详情,双方的代理词,证人证言什么的。”
“这个怎么查啊?”沙靓靓叫苦道,“我们不是当事人,也不是代理人,没法去法院调档的。”
“你要发挥主观能动性,”纪佳程只好谆谆教导之,“法院调不到档,但是律所也有档案啊,徐昕以前在那个百类律师事务所,你看看有没有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师叔、师伯、师侄、师侄女……”
沙靓靓说:“师父我还年轻……”
“反正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在百类所,能不能求他们帮着调调档,”纪佳程说,“反正自己想办法。年轻人不要有畏难情绪,调到了我给你发奖金。快去!”
听到“奖金”二字,沙靓靓登时来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