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星期,纪佳程都在算账——算律师费。因为在这一星期里,徐昕那边一口气又提起了七个案子的诉前财产保全,标的从六十万元到一百八十万元不等,加上前面的三个案子,总计冻结了何华王纪集团超过一千五百万元的资金。纪佳程让沙靓靓打电话去法院问,这些保全的担保居然都是沈星文提供的。这家伙一共押了一套住宅,一间商铺,外加一部分现金,作为保全的担保。

何华王纪集团这边一次次地寻找担保公司出具保函,申请解冻。纪佳程一副着急的样子,还给徐昕打了两个电话,说想“见面聊聊”。徐昕在电话里热情地寒暄着,但总是由于“事务繁忙”,没时间和纪佳程见面。纪佳程“被迫”在电话里提出这个案子能不能“协商一下”。徐昕唉声叹气,说:“老纪,这事儿是客户说了算啊,对不对?我也没办法啊。这样,我现在有个会要开,稍晚我打给你。”说着就终止了通话。

估计徐大律师放下电话,脸上可能会露出得意的笑:老纪,这下你着急了。

这边纪大律师放下电话,脸上真的露出得意的笑:师兄,这下你进坑了。

那天和周烨君聊完,纪佳程分析了好久,从目前掌握的信息里提炼了几点:

第一,徐昕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而他又搞了这么多维权群,笼络这些投资者“维权”。

第二,徐昕前面四个案子说打就打,说撤就撤,也没听说那些维权群里的人去闹事。

第三,沈星文是徐昕一伙的,在徐昕的律所里还能抽成,现在居然拿自己的财产来给这些人的案件提供担保。

第四,周烨君那天失口说沈星文“买断了债权”。

第五,现在的十个案子,都是以各位投资人的名义提起诉讼的。

几个信息归纳起来,纪佳程反复咀嚼,基本理出了一个脉络:

徐昕和沈星文一定是嗅到了这个集团诉讼的商机,于是组织了所谓的维权群。组织的手段一般是风险代理,也就是事先不收费,打赢了从案款里按比例收律师费。但是从周烨君说沈星文买断了债权来看,他们可能玩得更大:由沈星文出面向投资人承诺会对诉讼结果托底,条件是沈星文可以继续用他们的名义诉讼。

也就是说,不用投资人出一分钱,徐昕免费给他们打官司。打输了,有沈星文的钱托底;打赢了,扣除托底钱,剩余的案款统统是徐昕和沈星文的。这些投资人本来血本无归,哪怕能收回百分之三十都比没有强,现在有人托底,怎么可能会不同意?

这就是为什么沈星文会为这个案子提供担保,并且亲自来监控这个案子——这样的诉讼风险大,要亲自来了解情况。

徐昕还真敢豪赌啊。

纪佳程暗自感叹:也许真的小看了这个师哥,毕竟自己是绝对没有胆量这么做的。别看他水平未必高,这份胆量倒真是在自己之上。人家当年能一个案子翻身,也许靠的就是这份胆识。不知他当年做的是什么案子。是不是也是这种案子?一定要去了解下才行。

还有一点让他疑惑的是徐昕、赵朱平和沈星文的关系。沈星文是徐昕的重要搭档,在本案中和徐昕合作如此紧密,他们应该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才对。可是徐昕却把沈星文的妹妹踢出了本案团队,沈星文把赵朱平带到了法院,而赵朱平又和徐昕一直不对付。

一团乱麻,到底有什么玄机在里面?

他怀着这样的疑虑以及对徐昕的“崇敬之情”,把自己的分析在林清、沙靓靓参加的小会上和盘托出。林清瞠目结舌了足足二十多秒,最后蹦出一句:“大手笔啊!”

“你说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吧?”

“绝对有道理!”林清说,“你师哥这种人,富的话能富死,穷的话能穷死,全靠运气。关键是人家敢赌啊。”

“自愧不如。”纪佳程承认。

林清身子前倾:“他这次一下子提起十个案子,算是发动总攻了吧?十个案子,保全费和案件受理费数量不少。”

“从他第一个案子到现在,已近过了大半年了,”纪佳程分析,“他应该也没有理由拖下去了。这次应该是认真的。”

“他的诉由真的就选择非法期货交易了?”林清问,“不会还有后手吧?”

纪佳程沉吟了一下,答道:“他在保全申请书里既然是以此为由的,那么正式的诉状里也会以此为理由的。至于有没有后手,暂时不好说。”

“你这个师哥办案风格是怎样的?”林清问。

“要不是茶类中心这一系列案子,我还真没和他对过呢。”

纪佳程说完这句话,突然愣了一下,林清的话似乎是一道光,从他的脑海中掠过。他之前对徐昕办案水平的了解,是其他学长和同学介绍的(比如徐昕的那些“事迹”),还有他自己在日常交往中产生的徐昕喜欢装腔作势的印象。实际上,纪佳程根本没有和徐昕交过手。

仅凭其他人的介绍和自己的日常印象来判断一个人水平的高低,是不是草率了?这可是重要的案件,这样草率是不行的。万一徐昕的水平并不像传言中那么差,或者徐昕真的另辟蹊径,自己这么大意很可能会陷入被动。

“沙靓靓,”纪佳程抬起头来,“帮我做件事。”

“师父,您说。”沙靓靓立刻打开笔记本。

“查一查徐昕从2000年到现在的裁判文书情况,都查一查。”纪佳程说,“我要的是徐昕作为代理人的案件。能查到的裁判文书,统统打印一份给我。”

“师父,”沙靓靓问,“您要查徐昕?”

纪佳程解释道:“看看他代理案件的思路,判断一下他的实力。”

“哦。”

其实纪佳程还有另外一个念头:他想看看徐昕当年是凭借什么样的案子咸鱼翻身的。

那天下午,纪佳程把案卷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实在想不出徐昕会在“非法期货交易”这个理由的基础上提出什么新的观点来。琢磨到后面,头越发疼了。到了六点左右,他收拾了公文包,出了办公室,看到办公室的人已经走了很多了,沙靓靓还在电脑前装订文件。

“还在忙?不急的话就明天做,下班吧。”

“哦,谢谢师父。”沙靓靓说,“我正在打印徐昕当代理人的裁判文书呢。”

“全部搜出来了?”

“不是全部,”沙靓靓说,“这几年他做案子已经不多了。我搜裁判文书网,只搜到了几份。2014年以前的案子,只能在网上零星搜寻,我请朋友通过大数据手段搜到了一些案子,先打印了出来。他们还在继续帮我找呢。”

“辛苦了!”纪佳程有些出乎意料。这个助理除了自己上网,还能主动发动资源去完成任务。对工作这样积极主动,这让纪佳程看到了她的宝贵之处。

“这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今天先到这里吧。”纪佳程说,“打印多少了,先给我看起来。”

“好的。”沙靓靓拿了一沓打印件递给纪佳程,“这里有三十四份判决书和调解书,从1998年到2019年都有,我已经按照日期顺序装订排列好了。如果发现了新的判决书,我再帮您插进去。”

纪佳程接过来,说了句:“你下班吧。”想了想,又说了一句:“做得很好。”

沙靓靓笑了笑,开始收拾东西。她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疲态尽显。纪佳程想起前两天拿她撒气一事,感觉有点后悔,便主动问道:“要我送你一段吗?”

“纪律师,我住在周浦,太远了。”

“那我把你捎到地铁站吧。”

沙靓靓兴冲冲地拿起挎包,跟在纪佳程身后。到了地下车库,她想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时,纪佳程却叫了一句:“坐后面吧,后面位置宽敞一点。”

“能行吗?”沙靓靓问。

“前面那个座是我太太的专座。”

沙靓靓赶紧拉开后车门。当车离开地下车库,汇入车灯闪烁的车流时,“魔都”华灯初上。道路如同一条条血管,车流如同血管中流动的血液。

“小沙,你是本市人吗?”

“是。”

纪佳程觉得有些愧疚。从年纪上看,沙靓靓和周烨君年纪相仿,但是周烨君已经开始挑大梁了,沙靓靓却还在做文件工作。这或许是两个人的际遇不同,毕竟周烨君几年前就进了徐昕的律所,并且一直在一线办案,而沙靓靓却一直在企业里当法务,直到去年才到律所工作,现在拿的还是实习律师证。而且这一年,纪佳程确实没有好好带过她。

“你实习快满一年了吧。”

“是,两个月后就要去培训了。”沙靓靓说。

“这一年我带你做的案子很少,派给你的大多是文字性工作,”纪佳程说,“老实讲,你的文字工作做得还是不错的。你考虑过以后的路吗?想做哪方面的律师?”

“我想做诉讼律师,”沙靓靓说,“像您和林律师那样。”

“做诉讼律师很累,”纪佳程说了一句,说罢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消磨新人的心气,便立刻改口道,“但是很锻炼人。从现在起,我会带你挂名做一些案子,你要出庭,发言,开始锻炼自己的胆量和反应。你为人细心,这是你的长处,但是胆量差点。另外,听说你从来不和同事们出去吃饭、逛街?这不行的。律师必须善于沟通和交际,你如果真的想做一个诉讼律师,就得改变自己。”

“是,谢谢师父指点。”

“茶类中心现在有十个案子,五个案子我会挂上你的名字,你跟我一起出庭,这样可以给你积累一点案例。你平时要多考虑一下,如果你是这个案子的主办律师,你会如何办这个案子。”

“谢谢师父!”沙靓靓兴奋地说。

“你也看了挺久了,对这案子有什么想法吗?能试着主导一下吗?”

“师父,”沙靓靓在后面说,“我怕出错。”

纪佳程皱了皱眉头,他不太喜欢沙靓靓这种心虚的口吻:“年轻人,不要怕什么出错。你可以放手准备,有我在后面兜着呢。”

“师父,如果我犯了什么错误,你会生气吗?”

纪佳程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沙靓靓的脸被窗外的灯光照得阴阳不定。

“会,还会骂你。骂完你成长得更快。”纪佳程说,“我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我跟你说啊,师父骂徒弟,总是为了徒弟好嘛,对吧?”

“谢谢师父。”

“前面有黄线,你在这里下车吧。”

纪佳程把车停到路边,地铁的灯箱在前面不远处发着光。沙靓靓下了车,在关车门前她又大声说了一句“谢谢师父!”。纪佳程打着左闪灯,将车重新汇入车流。他的心里有了一丝“弥补错误”的安然。

吃过晚饭,纪佳程照例做了一些“男人该做的事情”,比如收拾碗筷、擦桌子、洗碗、给孩子辅导功课。等纪宝宝钻进被窝呼呼大睡后,纪佳程才洗了个澡,软软地仰卧在靠枕上。

都十点了。

赵敏在一边看短视频。纪佳程靠着她,先是看了一会儿手机,然后拿过沙靓靓打印的那沓裁判文书看。沙靓靓做事比较仔细,在每一份裁决书上都贴了条,标注了案号和标的金额,看起来一目了然。

最早的一份是1996年的欠款纠纷,徐昕帮人家追讨七万多元的欠款,结果还败诉了,原因是证据不足。1996年到1998年总共有十几个案子,刑事、民事案件都有,案子都不大,没看出任何出奇之处。徐昕基本上是业绩平平,打着灯笼都照不出闪光点来。

1999年底,徐昕办了一个大案子,又是个欠款纠纷,这次是起诉一对夫妻承担夫妻共同债务,总共诉请还款金额人民币两千二百八十万元。

这个案子引起了纪佳程的注意,因为标的金额就算放在今天也是不小的,更别说是在1999年了,估计律师费能收个几十万元到二三百万元。如果徐昕在这个案子里能多收点钱,极有可能翻身。他的目光向下扫去,眉毛不由一抬。

原告——沈星文!

怎么又跟这小子扯上关系了?纪佳程坐起来仔细阅读了下去。判决书主文如下:

原告:沈星文,男,汉族,1969年4月14日出生。住址略。

委托诉讼代理人(特别授权):徐昕,百类律师事务所律师。

被告:丁龙斌,男,汉族,1960年12月9日出生。工作单位:笛声商贸有限公司。住址略。

被告:舒琳雯,女,汉族,1961年7月10日出生。工作单位:笛声商贸有限公司。住址略。

委托诉讼代理人(特别授权):李锋,五池律师事务所律师。

原告与被告民间借贷纠纷一案,本院于1999年2月18日立案后,由×××、×××、×××组成合议庭,依法适用普通程序,公开开庭进行了审理。原告的委托诉讼代理人徐昕、被告舒琳雯的委托代理人李锋到庭参加诉讼,被告丁龙斌经人民法院传票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参加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原告向本院提出诉讼请求:一、判决两被告共同偿还原告人民币22 800 000.00元及其利息(利息自起诉之日起按照年息6%计算至判决止);二、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承担。事实与理由:1998年10月份,被告丁龙斌以做生意为由向原告借款人民币22 800 000.00元,口头承诺1999年1月底之前还清。同年10月21日原告将款项出借给被告丁龙斌,但借款到期之后原告屡次向被告索要欠款,被告丁龙斌均以种种理由予以拒绝。被告舒琳雯系丁龙斌之妻,对夫妻共同债务应承担共同还款责任。为维护原告的合法权益不受侵害,特向法庭提起诉讼。

被告丁龙斌未做答辩。

被告舒琳雯答辩称:原告所诉之事实属实,丁龙斌确实曾向原告借款,但相关款项并未用于公司经营。其也不知晓钱款去向。

本院经审理认定事实如下:对于当事人各方没有争议的事实,本院予以确认。1998年10月,被告丁龙斌因急需用钱,经案外人介绍向原告借款人民币22 800 000.00元,原告于1998年10月21日通过银行将款项汇付至被告丁龙斌之账户,用途注明为“借款”。被告丁龙斌至今未予偿还。又查,被告舒琳雯系丁龙斌之妻。

上述事实,主要有原告的陈述及其提交的银行卡交易明细清单、被告舒琳雯的陈述等证据证明,本院予以确认并佐证在卷。

本院认为,合法的借贷关系受到法律保护,债务应当清偿。原告向本院提交的银行卡交易明细清单,对借款的原因、借款的交付方式进行了合理说明,并得到被告舒琳雯之佐证,可以确定原、被告之间的借贷法律关系确实存在。原告现要求被告偿还人民币22 800 000.00元借款,对于该请求本院予以支持。对于利息,原、被告并未约定利息及还款期限,故对于原告要求被告给付利息的诉讼请求,本院不予支持。被告丁龙斌经本院合法传唤,无正当理由拒不到庭,视为放弃答辩、举证、质证、辩论的权利,依法可缺席判决。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第一百零八条、《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四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丁龙斌、舒琳雯于本判决生效后十日内偿还原告借款人民币22 800 000.00元。

如果未按本判决指定的期间履行给付金钱义务,应当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之规定,加倍支付延迟履行期间的债务利息。

本案案件受理费124 010.00元,由被告负担。

…………

纪佳程抬起头,作为老手,他意识到这份判决书有点幺蛾子。

他想再看一遍,理一下思路,赵敏却已经困了,放下手机在旁边哈欠连天,训斥道:“不要再看了,睡觉!”

太太发话,纪佳程从来不敢违背。他把这份判决书放在文件的最上面,关灯躺下睡觉。在黑暗中他睁着眼睛,虽然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却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