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佳程也沉默了,过了半晌,他叹息道:“钱拿不到,这些员工可惨了。”
“是啊,”周逸馨点点头,“下场都很惨的。没有了收入,事情又难找,有的人托人找了别的工作,有的人去当打扫卫生的阿姨,还有的……唉!”
“现在他们还在吗?”纪佳程心里记着前面几个名字,想着打听一下他们的下落,这样可以多找几个人了解情况。
“有的死了,有的跑了。剩下的我已经没有联系方式了。”周逸馨望着窗外远处,“陈橙没了收入,有一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把孩子放到邻居阿婆家,偷偷往桌子上放了两百块钱,就再也没回来。”
“孩子都不要了?”纪佳程的心不由一抖。当了父母的人听到这样的消息,都会莫名地心痛。
“是啊,那个孩子小名叫静静,当时两岁不到,可怜啊。”
“后来那孩子怎样了?”纪佳程问。他感觉不问的话,自己会难以心安。
“阿婆带了半个月,实在养不了,后来街道的人给送到福利院去了,”周逸馨说,“知道的人都骂陈橙心狠,再苦再难,那是自己的骨肉啊,哪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这个人不配当妈啊!”
纪佳程默然。但是听到那个孩子由福利院抚养,他的心里莫名好受了点。
“还有黄春玲,”周逸馨说,“公司倒闭不久,黄春玲夫妻俩就都死了。”
纪佳程问道:“他们是怎么过世的?”
周逸馨的睫毛垂了下来:“黄春玲病死了。公司倒了,连工资都没了,她没有钱治病。身子本来就不好,要长期吃药的,没有收入了,她就从药费上节省,结果病越来越重,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后来,她就死了。”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但是这句话说出来,还是让纪佳程的胸中微微堵着。他自己也曾经很穷,深知人贫穷时的窘迫。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黄春玲的老公呢?”
“周师傅没几天也死了。”周逸馨苦涩地说。
“怎么死的?”
“撞死的。”周逸馨说。
纪佳程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许久,他问道:“他们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听说后来被远房亲戚收养了,到南方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
纪佳程随口问:“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名叫毛毛,大名不记得了。”
“其他老员工,您还有能联系上的吗?”纪佳程问,“我也想去拜访。”
“真的没有联系了。”周逸馨说,“现在啊已经很难找了,这么多年,手机号都换掉了。”
纪佳程感觉有些遗憾。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个老板娘和什么‘小狼狗’呢?”
其实他知道舒琳雯的下场,但是他对舒琳雯和情人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比较感兴趣。
周逸馨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笑容带着恨意:“老板娘后来也自杀了,跳了楼。”
纪佳程问:“她为什么会自杀,您了解吗?”
“我也是听说的,听杜海燕说的。”周逸馨说,“杜海燕是我们以前的财务员。她跟我讲,那个女人和老板离了婚,卷走了全部家产,害得我们这些老员工生不如死,结果那个‘小狼狗’和外面的人勾结,把她的钱也全黑掉了。她落得个一无所有,没几个月,也自杀了!”
“杜海燕怎么知道这事儿的?”纪佳程追问。
“据杜海燕讲,那个女人找了她,问她笛声商贸的资产还有没有剩下的,公司账面还有没有应收的账款。”周逸馨用轻蔑的、带着恨意的口气说,“那时候舒琳雯已经很潦倒了。杜海燕一开始还忍着,跟她说公司账上应该还有一些应收的账款,可是公司成了这样,已经没有人去催收了,而且谁还会还钱给公司啊?另外,公司倒了,公司的账目都在办公室里,自己已经不管这些事了。杜海燕又问她,不是和老板离婚了吗,听说财产都归她了,为什么成了这副样子。那个女人就哭,说她被‘小狼狗’骗了,所有的钱都被‘小狼狗’卷走了,而且他翻脸不认人,还要她也承担一半的欠债,有一千来万元。现在她已经被‘小狼狗’赶出来了,人家还说会申请法院执行她。”
纪佳程听到这里,居然有点解气,有一种“天道有循环,报应终不爽”的感觉。
“杜海燕听了以后,控制不住情绪,狠狠地扇了她几个耳光,骂她说:公司被她弄垮了,所有人都被她害死了,自己男人都被害得跳了楼,她现在想着的还是自己,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她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这些年她为公司做过什么?还有脸来惦记公司账上有没有能收的钱?杜海燕一边骂一边打,把那个女人打得抱着头跑掉了。”
“这样子啊。”纪佳程思忖着,这大概是舒琳雯后来跳楼的原因?穷困潦倒,走投无路。
果然,周逸馨接下来说的就是:“没过几天,那个女人就跳楼死了。”
她望着纪佳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纪佳程没说话,默默地在脑子里理着思路,心里的一些疑问似乎解开了。过了一会儿,他问:“您还能联系到杜海燕吗?”
“死了,两年前得宫颈癌死的。”周逸馨说,“至于其他老同事,我刚才说了,一个都联系不到了。”
“关于那个什么‘小狼狗’,你还知道什么吗?”纪佳程问,“比如他后来怎样了?是也遭了什么报应,还是就那么逍遥法外了?”
“人家现在活得好着呢,经常上电视,跟成功人士似的。”周逸馨冷笑一声说,“这世道不公,老板那么好的人,落得什么下场?黄春玲两口子造了什么孽,要这样子家破人亡?那个‘小狼狗’啊,真是坏到了骨头里,把别人害成这样子,倒活得好好的,钱花起来心安啊,有名有利的。”
纪佳程“咦”了一声,问:“经常上电视?什么节目?这个‘小狼狗’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周逸馨皱起眉头:“好像叫什么‘法律进行时’还是‘律师进行时’……”
纪佳程:“《律政进行时》?”
周逸馨:“对,好像就是这个。”
纪佳程暗吃一惊,继续问道:“他的名字……?”
“好像叫徐什么新?也不知道是‘新旧’的‘新’,还是‘三金鑫’,反正就是这个名字。”
纪佳程脸色凝重。虽然他已隐约猜到了,但是周逸馨的话还是给了他很大冲击。
徐昕。
他在心里暗暗叫道。
债主姓沈——沈星文。
“小狼狗”姓徐——徐昕。
似乎有一根线,把纪佳程脑海里那些点串起来了。
那天下午回来,他把和周逸馨的谈话录音导进电脑里,仔仔细细重听了两遍。他一边听,一边拿笔记着自己从中捕捉到的每一条线索。
沙靓靓来找他的时候,纪佳程已经在本子上写得密密麻麻。看到她,他就让她把这录音听了一遍。
沙靓靓听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痛心疾首,听到一半,便抽张纸巾开始擦眼泪了。到了最后听周逸馨说那个“小狼狗”叫“徐什么新”的时候,沙靓靓一下子反应过来了。
“徐昕?他是那个‘小狼狗’?”
“你也这么认为,对吧?”纪佳程问。他皱起眉头,拨弄着茶杯,沉思着说:“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说起来,徐昕也就是那个时候突然变得有钱的。校友聚会时,当时去的人有他,有魏巍,还有好几个人,后来徐昕很快就开了自己的律所。”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努力思索着:“当时我请教他,希望他作为师兄介绍一下经验,他说什么‘要厚积薄发,等待机遇’。我问魏巍,魏巍说徐昕接到了一个大案子,收了很大一笔律师费,是个离婚案。我当时还感叹离婚案能收很多律师费吗,一下子就让他翻了身……”
“师父,”沙靓靓说,“虽然只是猜测,可是我觉得这就是他。”
“我也这么认为。”纪佳程说,“他是舒琳雯的情夫,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给丁龙斌下了套,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借着这个挖掘了第一桶金。随后他再甩掉舒琳雯,拿那个钱开律所,现在做得这么大。”
“这也太……”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沈星文这种地痞能在他们所里有一间办公室。”纪佳程说,“他俩二十年前是同谋啊……”
“丁龙斌和舒琳雯的离婚诉讼是不是也是他们参与的?”沙靓靓问,“他们夫妻俩的财产和债务如何分配的,我也挺感兴趣的。”
“这个不好查。”纪佳程说,“二十年前的诉讼,判决书在裁判文书网上找不到,而且离婚案子肯定不上网的。再说了,我对那个离婚案没什么兴趣,无论他俩内部怎么约定,沈星文都有权利找他俩要钱。舒琳雯当初配合沈星文的时候可能没想到,他们逼死丁龙斌后会真的翻脸找她要另外一半钱,徐昕应该正是利用这一点害了她。”
纪佳程把录音往回倒,再次点击时,正好听到里面周逸馨清清楚楚地说:“……到了那一天,嗯,5月17日,我们就按照老板说的,到淮海路的街边去等老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就怀疑老板在骗我们。我对他们讲,你们要有良心哦,老板要是不想给我们钱,当初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他一定是有事情耽搁了,我们应该继续等。……等来等去,一直到了中午,突然听见警笛响,远处聚了好多人,说有人跳楼了。我们过去看,跳楼的,是,是……”
“小沙,”他干巴巴地说,“我说了你可能不信。——那天,我也在场。”
“啊?”
“就是5月17日,二十年前,淮海路。那天我亲眼看见有人跳楼,就落在我身后。”纪佳程说,“当时我去找郝朝晖借生活费,出来的时候,身后一个人从楼上落下来,砸扁了一辆车,连车里的司机都被砸死了。”
沙靓靓张大嘴巴,望着纪佳程:“不会吧?”
“就是这么巧。”纪佳程点点头,“林律师一直觉得我查这个案子多此一举,其实真不是。我本来只想查查徐昕的水平如何,可是听到你上次说丁龙斌跳楼,而且时间就是那一天,我就感觉是我遇到的那一次。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人摔死,那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事实证明,我看到的就是丁龙斌跳楼。”
“这……这也太巧了。”
纪佳程努力回忆着,一些碎片般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慢慢浮现出来,变得如此清晰。
周逸馨说债主出现抢走了丁龙斌筹到的钱。
那一天他找到郝朝晖借生活费,郝朝晖是在楼下大堂把一千元钱交给他的。当时郝朝晖想留他吃午饭,说:“中午一起吃饭吧,老徐说一会儿也要来。”
“老徐也要来”。老徐——徐昕。也就是说,徐昕告诉郝朝晖说自己中午来。
丁龙斌在那里,徐昕也要到那里,这个是巧合吗?
纪佳程心里涌起了一个不好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和沙靓靓讲,而是把这个想法埋在了心底。他让沙靓靓出去做事,自己坐在办公椅上,转身望着窗外。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云层很厚,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钢筋水泥,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到了二十年前淮海路的那座办公楼前。
——他看见年轻的自己揣着借来的一千元生活费从办公楼里出来,脸上带着稚嫩、自卑、迷惘。他低头走着路,担心自己能否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立足。
——他看见那辆红色的车停在门口,正好挡住自己的路。他嘴里嘟囔着从车后面绕了过去。
——“砰!”丁龙斌从天而降,砸扁了那辆红车。
纪佳程的目光向上移去。在那栋楼的深处,那个夺走丁龙斌筹来的钱——给员工的救命钱——的“债主”,那一刻是否在冷笑?纪佳程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在他的脑海中,这个隐秘的身影越来越近,转过身来,露出了徐昕的脸。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猜测,可是他却无法阻止自己这样猜测:那一天,是徐昕赶到了那里,代表“债主”夺走了丁龙斌筹到的最后一点钱。他在夺走了黄春玲等人生存机会的同时,也摧毁了丁龙斌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徐师兄,真的是你吗?
那天晚上,纪佳程又去看了《律政进行时》。
电视屏幕上闪动着画面,音乐声还是那么慷慨激昂,“律政进行时”的字样再度出现在屏幕上。一位女主播和两位律师正襟危坐在梯形的主播台后:主持人张斯佳,律师徐昕和胡蝶飞。
“时事评点,律政先行,用专业的眼光为您做出精准的分析,普法永远是进行时。大家好,欢迎收看本期直播的《律政进行时》,我是主持人张斯佳。今天我们演播室邀请来的嘉宾还是益度律师事务所主任——徐昕律师!另一位是汇业律师事务所的胡蝶飞律师!”
“大家好!”徐昕脸上还是那副儒雅的微笑。
纪佳程瞪着眼睛望着屏幕上的这位师兄。以往看这个节目,他总带着嘲弄的心情,把徐昕当成一个笑话。今天看到徐昕衣冠楚楚地坐在主播台后面时,纪佳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这个有着温和笑容的人,当年曾经用卑鄙的手段搞垮了一家公司,逼死了一对夫妇,将他们的资产占为己有,从而使自己的事业逐步走向了成功。
徐昕正在说话。在纪佳程的眼里,这个人有点可怕。
他又想起了《这城市属于谁》那一期,想起了徐昕流泪回忆起自己的奋斗经历——他是那样的坚持操守、不忘初心、敬业诚信、吃苦耐劳,终于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客户的信任,成为“跨国大所”的主任……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深处可有不安?
纪佳程收回思绪,把注意力放到节目内容上。徐昕还在发言。这一期的话题是“如何找一个靠谱的律师”,徐昕的发言充满了高光。
“许多市民朋友可能不知道怎么找律师,有时候随便找一个律师,就被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我跟大家讲,找律师是有讲究的。首先啊,这个律师要能很快地把你的问题解答出来,告诉你能不能做。我一直告诉自己事务所的律师,如果跟客户谈事情,五分钟内不能把案情分析清楚的,不能给客户一个思路的,这样的律师我绝对开除!我们益度所对律师的要求是很高的!”
不仅是电视屏幕前的纪佳程,连徐昕旁边的胡蝶飞律师都一脸蒙。
这样的标准简直是胡说八道。不管是自吹自擂,还是给律所打广告,徐昕这样都太不要脸了。不同的律师和客户谈案子的方式千差万别,哪有从“五分钟内是否能给出思路”来判断律师水平高低的?
这还不算完,徐昕接下来的话更加“正能量”。
“其次啊,这个律师啊,要绝对忠诚于客户,要有操守。你的一切行动的最高指导方针,就是维护客户的利益。我常给同事举一个例子:一边是维护客户利益,但是你可能得不到任何好处;另一边是一座金山银山。那么你该怎么办呢?到我们益度所来,就要舍弃那座金山银山,一门心思为客户考虑!”
这样的效果可能是节目需要的。徐昕把自己的道德标准立得高高的,实际上却给其他律所挖了坑。纪佳程一言不发地看着屏幕,望着徐昕的每个表情和动作,望着他在那里表演。
二十多年前,他是否也在舒琳雯面前这样表演?也许更卖力,因为他除了要扮演一名好律师,还要扮演一个好情人的角色。这样,他才能让那位老板娘与他串通起来,将那位可怜的、可敬的丈夫送上绝路。
这是一个卑鄙的人,一个无耻的人。
一个执着的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他也是一个敢于投入、敢于冒险的人。
纪佳程在内心深处生出一丝冲动。他不会再轻看徐昕,他要竭尽全力击溃徐昕,为了今天听到的那个悲惨的故事。
——还有二十年前从天而降的那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