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云层更厚了,天空有些昏暗。
天气预报说有一个十六级台风正沿着东海北上,将一路奔向东北方向的邻国,风力一路加强。今天台风外围将扫过本市,带来大风和强降雨。
一大早,周烨君照例开车赶到徐昕家去接他。徐昕正在吃早餐。他的心里并不痛快,因为昨天夜里袁莉又辱骂了他一番。
最近袁莉对他越来越冷淡,而且经常无缘无故地在家里发脾气,连家里的用人都受不了,辞工走了。今天早上起来,袁莉自顾自地敷着面膜,甚至懒得理他。徐昕堂堂一个大主任,连早饭都没着落,他只能拿两片面包,就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牛奶对付着吃。
看到周烨君来了,他丢下手里的面包,阴沉着脸从门口的衣帽间里找了一件西服,把昨晚那件还散发着酒气的西服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这件要穿的西服。
“走!”
“师父,您的公文包没拿。”
徐昕喘了口粗气,他不喜欢在徒弟面前这么不着调。他走出衣帽间,从客厅的沙发上找到自己的公文包,转过身。周烨君正从衣帽间走出来,殷勤地从师父手里接过公文包。
“师父,没啥需要拿的了吧?”
“没了没了,走走走。”
两个人走出门,周烨君为徐昕拉开车门,徐昕坐到了车后座上。后座小桌板边的杯座里放着保温杯,徐昕知道,周烨君已经在里面泡好了红枣枸杞水。他取过保温杯,按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温微烫,正好适合饮用——这个未来的女婿对自己比袁莉对自己好多了。他突然觉得,女儿找了这样一个男朋友也不是件坏事。
至少他将来会孝顺自己。
周烨君开车离开小区,不久就汇入了车流,五分钟后走匝道上了高架桥。早高峰的高架上车行缓慢,他从后视镜望了徐昕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师父,其实您没必要每天走这么早的。有什么事交给我们来办,您可以多休息一会儿,而且也不用这么早赶上堵车。”
徐昕“嗯”了一声。如果家里有点温度,他何必每天这么早去办公室呢?他真的不想见到袁莉那张“东方赫本”脸。但这些话是不能跟周烨君讲的,况且今天上午他还真的有事。他想到办公室里好好研究一下茶类中心这个案子,特别是仔细看一下昨天录下的视频。
通常这种案件他是不愿意亲自动手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之前一连四个案子撤诉,“维权群”里的客户们已经有些**,这次开庭被纪佳程一通?,投资人们更是慌了,唯恐沈星文那边改变主意,便开始催逼沈星文把剩余的钱付了;沈星文压力大了,就来催逼他。
在徐昕看来,这些投资人都是一帮鼠目寸光的小市民,他们根本不了解这个案子有多复杂。徐昕是老律师,基本的法律素养是有的。这帮投资人如果去告交易对手,基本上没希望拿回钱来,而且交易对手遍布全国,告得过来吗?
但是要告茶类中心,告何华王纪集团,就一定要一击必中。这类案件涉及的法律关系多,交易流程复杂,不同地区法院的裁判观点也没有形成一致。在此情况下,徐昕精心筹划,运筹帷幄,采取了用不同的案由进行试探的方式。他为此付出的心血,这帮鼠辈岂能理解?
沈星文,不过是一条附身的蛆虫,这个案子最终要看的还是他徐昕自己。
如今他已经找到了胜利的方向,并且重拳出击,这十个案子绝对不容有失。徐昕必须亲自盯着这个案子。但是这些人也要安抚,于是他昨天让周烨君给一些投资人录视频,让他们演示开户流程和交易过程,想找一下茶类中心平台在这个过程中的漏洞,顺便让他们感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晚上他和沈星文还有几位“投资人”碰头,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喊了无数声兄弟,直到深夜周烨君才把醉醺醺的他送回家。
然后就是袁莉的辱骂。
徐昕抚摩着额头,忍受着宿醉的头痛和心里的郁闷,努力把思路挪到案子上来。
“昨天开户流程和交易流程的视频都录好了吧?”
“全部都录好了。”周烨君说。
“带来了是吧?”
“师父,不是在您那里吗?”
“在我这里?”徐昕眉头一皱,“什么时候在我这里了?”
“师父,昨天喝酒的时候,您拿过去的。”周烨君有点委屈,“您说您晚上要看,拿过去就放到西装口袋里了。”
“是吗?”徐昕想了想,昨天晚上酒喝多了,一时也回忆不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口袋,“没有啊。”
“师父您别吓我。”周烨君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好好找找,就在您的口袋里。”
“没有。”徐昕犹豫地说,他想起自己刚才换了西服,当时是一把把口袋里的东西抓出来,囫囵塞进了现在这件西服的口袋里。当时他并没有注意里面都有什么。
“是不是还在原来那件西服里?”周烨君问。
徐昕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拧着眉头想了想,说:“回去,我去找找。”
“要不明天看呗。”
“做案子怎么能这么拖拖拉拉的呢?”徐昕突然间发怒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地咆哮一句。周烨君不敢再说,开车变了车道。五分钟后,他开车从匝道下了高架桥,开始兜个圈子往回开。
十五分钟后,车子又开进小区,停在了二十二号别墅外。徐昕从车上下来,没好气地把车门一关,往门里走去。他的脸色估计很难看,一个迎面走来的穿着黄色卫衣的年轻人望到他,居然躲开他的眼光,低着头走过去了。
徐昕推开院门,走到房门前打开大门,哗啦一声拉开。在他换鞋的时候,防盗门在他身后咣的一声自动关上了。
“怎么这么大声?不能轻一点吗?”袁莉柔和的声音传来。
她已经消气了?可是徐昕的郁闷还没散去,他不想理她,默默换了拖鞋,径直走向衣帽间,在里面找到了自己昨晚穿的那件西服。手伸进口袋一摸,果然摸出了一个U盘。
在这里就好。
他把U盘塞进口袋,转过身来。袁莉穿着睡袍,靠在衣帽间门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
“关门声音那么大,你是在关给我看吗?向我示威?”
她的声音恢复了冷漠。徐昕懒得跟她吵,他把昨晚那件西服一扔,从她面前走过去,在门口穿上鞋,推门而出。这一次,他还真的用了力气,门关得震天响。
走出院子,坐到车后面,说:“走,去办公室。”
周烨君点头答应,却没发动车。徐昕皱了皱眉头,说:“走。”
“哎,哎。”周烨君哎哎了两声,发动了汽车。徐昕见他眼睛瞅着别处,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周烨君敷衍地应了两声。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师父,那人您认识吗?”
“谁?”
“那边那个穿黄色衣服的人。”周烨君说。
这时候车正好从这个人身边驶过。徐昕往车外看了一眼,看到他刚才遇到的那个穿着黄色卫衣的年轻人从车边掠过,他回头从车后窗看了一下,只看到了他的背影。
“不认识。你问他干什么?”
“老是见到他,我还以为是您的邻居。”
“哦。”
徐昕未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闭上眼睛养神。周烨君赔着笑说:“这两个月我每天早上来接您,十次有九次能在您门口附近看到他。”
“你注意他干什么?”
“他老是在您家门口晃悠啊,我怕他对婧儿有企图。”
“扯什么淡?”徐昕骂道,骂完又觉得未来女婿吃这个干醋也是件不错的事,起码他心里紧张自己的女儿,“婧儿一个月才回来几次?天天跟你在一起,你还担心什么?”
周烨君干笑两声,不言语了。徐昕觉得周烨君有点大惊小怪。这是个别墅小区,闲杂人等是进不来的。外来的人要想进入小区,保安会联系业主,得到业主的许可才会让人进来。如果这个人多次被周烨君看见,那很有可能是小区的住户。他闭着眼睛,想要养一会儿神。昨天晚上他睡得一点都不好,神思困倦,可是他不知为什么就是静不下心来。似乎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和袁莉的关系,案子的不顺,证据需要审核,沈星文最近和赵朱平走得过近,难搞的投资人们,狡猾的纪佳程,事务所的管理……一桩桩事在他的脑海里进进出出,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事,他却一时没有头绪。
徐昕突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车已经停在了办公楼前,周烨君正在叫他。他拿起保温杯和公文包,周烨君已经下车拉开车门。徐昕下车走进写字楼,立刻汇入了等电梯的长队。周烨君则照例开着车去地库停车了。
由于刚刚睡醒,徐昕有点头晕。他慢慢地在队伍里挪动脚步。到了二十二楼益度所的办公室,前台秘书向他打招呼,他垂着眼睛点点头,说:“给我倒杯咖啡,要清咖,浓一点。”
“好的。”
倒在宽大松软的老板椅里,徐昕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了闭眼睛,随后打开电脑,从口袋里掏出U盘,插到USB适配器上去。电脑屏幕闪着荧光,徐昕的目光却盯在屏幕上方,呆滞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觉得不对劲的事情是什么了:袁莉。
当他进门寻找U盘时,袁莉穿着睡袍,靠在衣帽间门口。徐昕突然回想起来,她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丝质睡袍,然而今天早上他吃早饭时,她穿着的明明是雪青色的睡衣和睡裤。她为什么在家里要换这么一身空****的睡袍呢?
一些画面似乎慢慢地清晰了。
袁莉靠在衣帽间门口时,她睡袍的衣领是半敞开的,里面隐隐露出红色的蕾丝边;睡袍下面露出来的腿上穿着的是黑色的网袜。——还有头发,早上出门时,她的头发是扎在脑后的;然而二十多分钟后,当她靠在衣帽间门口时,她的头发是披散的、蓬松的。
似乎还描了眉毛,涂了点口红。
徐昕竭力回忆着:当他进门时,门咣的一声被关掉,袁莉在房间里面问:“怎么这么大声?不能轻一点吗?”现在想来,她的声音那么柔媚,似乎还带有一丝嗔怪和撒娇的口气。这是对自己说的吗?她这个口气,与后来在衣帽间对自己的态度能对起来吗?
徐昕的心沉了下去。他感觉浑身发热,身体被一种愤怒、痛苦、恐惧的情绪充满了。他突然想到周烨君说每天早上都能看到那个年轻人在自己家附近。周烨君是个谨慎的人,如果人家只是偶尔经过,他绝不会说什么;如果周烨君注意到了那个人,一定是发现了那个人在自己家附近出现的次数太多了。
看到自己时,那个人避开自己的眼光,低下头走开了。
徐昕对周围邻居太熟悉了,那个年轻人肯定不是邻居。他天天出现在自己家附近不可能是去等徐婧儿,难道——
徐昕的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他猛地站起,大步冲出办公室,将门口端咖啡来的前台秘书撞倒在地,咖啡洒了她一身。但他什么也顾不上,只是大步向事务所外奔出。在门口他看到了周烨君,周烨君看到徐昕,挤出笑脸。
“师父,车停好了——”
“把车钥匙给我!”
“啊?师父你要出去啊?”
“少啰唆!给我!!”徐昕有些失态地大喝一声,周烨君不知所措地交出车钥匙。徐昕大步奔向电梯,正好一部向下的电梯刚打开门,徐昕立即冲了进去,猛按关门键。五分钟后,他驾驶着奔驰越野车直冲出地库,飞快地并入了路上的车流。
天越来越阴沉了。往常这个时候,一切都是明亮的,今天的清晨却如同黄昏,厚厚的云层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徐昕开到了小区附近。他没有开进小区,而是停在了路边。他有些疑神疑鬼,觉得如果袁莉在家里干什么坏事,她或许会听到车开回来的声音。徐昕下车徒步奔进了小区,风越来越大,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衣摆,衣领的冷汗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他沿着车道奔过一幢幢联排别墅和高层楼房。等他转过路口,奔到自己家门外时,小区街道上静悄悄的,空****的,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院子的铁门,穿过几米远的草坪小路,用钥匙轻轻地、近乎做贼地旋转着防盗门的锁孔。门被打开了,他拉开一条缝,小心地挤进去,无声地把门掩上,转过身来。他看到了让他心头一堵的东西。
在换鞋凳边,倒着一双男人的运动鞋。
徐昕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他的目光向前,门廊的地板上扔着一件黄色的卫衣。
徐昕感觉自己的内心被重击了一下,几乎跌倒。他支撑着再往里走几步,进入一楼客厅,客厅的沙发上杂乱不堪。袁莉早上穿的那件粉红色睡袍搭在电视机上,似乎是扔过去的;沙发后面有一条黑色的男人裤子,是那种裆很大的收脚裤。徐昕的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他无声地站在楼梯下,听到喘息声和说话声从楼上传来。
楼上的翻腾声,床铺的吱呀声,不绝于耳的喘息和呻吟声,如同一记记耳光,暴风骤雨一般地扇着他的脸,打着他的头。徐昕站在客厅中央,身体完全虚脱,他的世界崩塌了。
他本该冲上楼去,将那对狗男女抓个现行,可是他站在客厅,两条腿如同筛糠一般发着抖,没有勇气挪出一步。楼上不堪入耳的言语声声入耳,刺透了他的心,毁灭了他的自尊。二十多年的夫妻,虽然最近感情出了些问题,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一顶绿帽子会扣在自己的头上。
她是自己的妻子,她是自己的一切,自己曾经为了她卑躬屈膝,为了她甚至甘当“接盘侠”。自己对她百依百顺,为了让她过上好的生活,甚至做了一些自己不愿提起的往事。
如今,她却和别的男人在楼上纵欲。她在自己面前高贵、不可一世,在别的男人那里却娇媚、温柔,**四射……
徐昕的双目可怕地睁着,头发竖着,脸上肌肉抽搐,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突然一声雷响,室外的天色暗了下来,白昼如夜。暴雨倾盆而下,如同豆子一般密集地打在窗上。
他不能做什么,也许一旦他冲上去,他和袁莉将彻底分崩离析,这个家将彻底不复存在。他也许会沦为笑柄,也许会被分走一大笔财产,包括他的律所。
他做好与她分开的准备了吗?他做好财产分割的准备了吗?
徐昕微微仰起头,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狞笑。他的眼睛里射出了瘆人的光芒。
“好……好……好好好……”
他踉踉跄跄地离开,居然还小声地关上了大门。徐昕瞬间被暴雨淋得浑身湿透,他浑然不觉,走到别墅前,回头望着楼上窗户。那里黑乎乎的,隐隐能看到窗帘拉着。在他浑身湿透冰冷地站在雨中时,袁莉和那个男人可能仍在干燥温暖的大**缠绵。
徐昕沿着车道一路走向小区门口,眼中的光芒如同魔鬼。雷声和雨声掩盖住了他的狂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没有发现,在那漆黑窗户玻璃后面,窗帘边缘掀起了一条小缝。窗帘缝后面,是袁莉睁大的眼睛以及失去血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