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雨来得实在是汹涌狂暴。

纪佳程送完孩子上学,一进家门,身后就暴雨倾盆。他原计划换件衣服去办公室工作,一看这漆黑的天、呼啸的风和瓢泼的雨,便换上睡衣,决定在家里待着。

他在赵敏的指挥下打扫了一番卫生,歪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在电脑上处理了一些文件,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吃了午饭,赵敏躺在**看电视,纪佳程靠在她身边打算睡午觉。他其实很享受这样的家庭生活:平淡,琐碎。

“……台风‘美莎克’在菲律宾以东海面生成,中心风力十五级,正在向偏北方向移动,风力还在不断增强。预计台风‘美莎克’将于两天后在韩国登陆,风力减弱后,进入我国东北地区。在此期间,本市受台风外围影响,也会出现短时雷雨大风天气。市防汛指挥部发出通知……”

“又来一个台风,”赵敏叹着气说,“这两天别想晾衣服了。”

“知足吧,”纪佳程懒洋洋地说,“一连两个台风都擦着边过去了,运气够好了。”

一觉睡到下午四点,他出门接纪宝宝回家。虽然打着伞,可进门时两个人都湿透了,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地面上流了一大摊水。

赵敏在准备晚餐,纪佳程和纪宝宝都换上了干燥松软的家居服,一个写作业,一个坐在旁边监督孩子写作业。这个老爸具体的监督方式是跷着二郎腿玩手机游戏,不时地往纪宝宝的作业本上斜一眼。还别说,这样时不时地扫两眼,真让他抓到了几道错题。

“这道题怎么能这样算呢?”纪佳程斥责着,“脑子溜到哪里去啦?”

纪宝宝很生气,说这个不能怪她,要怪就怪爸爸在一旁玩手机,干扰了她学习的气氛。

纪佳程板起脸来,打算和纪宝宝吵架。他感觉现在的气氛有点像电影《九品芝麻官》里方唐镜和包龙星吵架——遇到克星了。他平常在外面口若悬河,和纪宝宝吵架时,却每每被她的神来之语噎得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纪佳程扫了一眼屏幕,看到上面显示“徐昕”,眉毛微微抬了一下。在接电话前,他恶狠狠地瞪了纪宝宝一眼,以凸显父亲的威严;敲了敲作业本,以凸显父亲的权威;哼了一声,以凸显父亲的气势。

纪宝宝撇着嘴,继续写作业。

“喂?师兄啊!”纪佳程热情地说。

“老纪,有没有空?陪我喝喝酒。”

徐昕的声音疲惫、低沉。纪佳程本以为他打电话找自己是谈案子,没想到是找自己喝酒,他的脑子立即飞速转了起来:他找自己喝酒干什么?跟案子有没有关系?他这语气是怎么回事?

纪佳程跟徐昕的关系不是最近的。在他看来,徐昕要找他喝酒休闲的可能性不大,借喝酒谈案子的可能性倒是有百分之九十。他扫了一眼窗外:虽然还没到六点,可是一片漆黑,还在下暴雨,出去喝什么酒?

“师兄,下暴雨呢,这天气出去干什么?”他接着就找借口,“再说我还得辅导你侄女学习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一斜,看到纪宝宝又做错了一道类似的题,于是伸手指在纪宝宝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纪宝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哦……也是。”徐昕说。

“就是啊,”纪佳程说,“这天气,就该猫在家里,享受家庭温暖嘛,对吧?喝酒可以在家里喝呀,跟嫂子一起,点根蜡烛,浓情蜜意的多好啊!等台风过去了,咱们再约,叫上魏巍和老柯——”

可是徐昕已经挂断了。纪佳程放下手机,在心里骂徐昕一点礼貌都没有,而且找人喝酒也不考虑一下天气,分明是脑子坏掉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纪宝宝训斥了一顿,说她做题不专心,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实在是欠揍至极,当年如果爸爸犯了这样的错误,早就被奶奶揍了。纪宝宝很生气,说这个不能怪她,要怪就怪爸爸在一旁接电话,打扰了她聚精会神地思考、思路清晰地分析、全神贯注地计算、一丝不苟地检查。

被她这么一噎,纪佳程居然没想出词来?回去。天晓得这小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多成语,而且张口就来。他觉得如果此刻不把纪宝宝骂一顿,恐怕以后就治不了她了,于是拿出大佬的气势,打算开骂。

就在这时,赵敏冲进来了。她先是对纪宝宝的反抗进行了压制,命令她把错了的题抄五遍,然后对纪佳程追责,说他给孩子辅导功课都这么多事,还不给老娘滚到厨房里洗菜去。

纪佳程好不郁闷,觉得徐昕真是个丧门星,下着雨还要发神经出去喝酒,给自己惹事。

晚饭后,窗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晚上十点多,赵敏安排纪宝宝睡觉后回到卧室,纪佳程靠在床头,微微打着哈欠。

“睡吧睡吧,你就像一辈子没睡过觉一样。”

纪佳程得此圣旨,如聆天籁之音,身子往下一滑,就钻进了被子。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他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魏巍的名字,便接通了。

“喂,师兄啊。”

“老纪,睡了没?”魏巍说。纪佳程能听到听筒那边哗哗的雨声,魏巍似乎在室外。

“正要睡呢。”纪佳程对魏巍这个电话倒是没有那么多不适。他知道魏巍的为人,如果不是真的有事,是不会这么晚打电话的。不过魏巍那边传来的声音让他心生疑虑,所以他问了一句:“师兄你在哪儿呢?听声音你在室外呢。”

“我在老外街这边呢,这里有个叫‘蕴道’的餐馆。”魏巍说,“这么晚叫你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现在实在搬不动徐昕了,只好看你能不能来帮个忙。这大风大雨的,我也是没办法。”

“什么?搬不动谁?”纪佳程问。

“徐昕。”魏巍无奈地说,“这孙子喝多了,在这里撒酒疯。我也喝酒了,有点撑不住他。这鬼天气出租车叫不到,代驾也叫不到,你看看方不方便来帮个忙,开车过来一下。”

“叫谁——孙子呢?”话筒里传来大舌头的声音,“魏巍!你又骂我了……也就是俺们哥们儿,才敢这么骂我,哈哈哈……你给谁打电话?”

魏巍:“你消停点!……老纪,你能来不?”

“好好好,我马上来。”纪佳程放下电话,叹了口气。他可以不管徐昕,却不能不给魏巍面子。看到他换衣服要出去,赵敏脸色一沉。

“这么大的雨,你干吗?”

“徐昕喝醉了,魏巍喊我去帮忙。”纪佳程说。

“喝醉了叫你去干吗?再说帮什么忙?当司机?”赵敏脸色更难看了,“徐昕自己家里的人不能叫?他有老婆、孩子的,还有周烨君呢,叫你干什么?”

“不知道。既然魏巍叫我,我总得去看看。”

话虽如此,纪佳程却在心里大骂徐昕。等他开车出了地下车库,倾盆的暴雨猛烈冲击着他的车窗。他把雨刮器开到了最快,也只能勉强看到前面很短的道路。

路上没什么车,这个城市似乎一下子变得空旷了。纪佳程慢慢开车上了高架桥,向老外街的方向开去。因为能见度不高,往常半个小时的路程,他足足开了五十分钟,快到老外街时,他打通魏巍的电话:“师兄,我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老外街是步行街,我开不进去,你带他到路边来呗。”

“行,我现在架着他出来。”

老外街附近的灯光很亮,能见度相对好点。纪佳程抬头看了看红绿灯,勉强能看清红灯下面的数字。四十秒后,红灯变成了绿灯,他开车慢慢前行,最终停在了老外街的入口处。在他的右边,老外街的灯光延伸过去,在暴雨中有些朦胧。

几个人影出现在这朦胧中,纪佳程叹了口气,拿伞下车去接一下他们。刚一下车,他的裤子和鞋就湿透了,就像是被水泼在上面一样。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雨伞形同虚设,不过四五秒钟,他就里外透心凉。

地上的水已经没过脚踝,他费力地蹚着水迎了过去,手里象征性地举着伞。走近那几个人影时,他发现魏巍正吃力地架着徐昕,身后有一个蕴道的伙计给他们打伞,三个人都蹚着水,湿得像水人一样。

他在水中跳跃着赶过去,从另外一边架住了徐昕。在他去架的过程中,雨伞歪到了一边,暴雨猛烈浇下来,那感觉就像置身于瀑布中一般。纪佳程骂了一句,声音在暴雨中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他们近乎一路扭打,因为徐昕老是想回去继续喝酒。好不容易把他拖到车边,纪佳程刚打开车门,徐昕却哇的一声,扶着车狂吐起来。纪佳程一咧嘴:幸好他没有吐在车上。

好不容易把他拖上车,魏巍也挤到后座,纪佳程坐到驾驶座上,把雨伞湿淋淋地扔到副驾驶座位下面,浑身都在流水。纪佳程抓了一把纸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头发和脸,便发动车子,驶上公路。

“送他回家?”他问。

“送他回家。”魏巍疲倦地说。

“怎么喝成这样子?”纪佳程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徐昕,“这么大的雨,你还出来陪他。”

“谁知道?”魏巍说,“他给我打电话,拉我出来喝酒。我本来说不来,他就在电话里哭,我怕他出事,只好来了。”

“他还哭了?”纪佳程皱着眉头说,“这得喝了多少啊?”

“反正我来的时候,已经喝了不少了。”魏巍说,“我陪他喝了一会儿,打袁莉的电话,没人接;打徐婧儿和周烨君的电话也都关机了。最后实在没法子,只好找你了。——赵敏会不高兴吧?”

“没事。”纪佳程心里很郁闷,赵敏是绝对会“不高兴”的。她不高兴了,绝对会找碴儿收拾他。

就在这时候,徐昕又开始折腾起来了。

“老……纪啊!哎,你来啦?……兄弟啊!亲兄弟啊!”徐昕大着舌头说,“我跟你说,今天你……你不来……我可就……不走了啊!……过来……陪哥……说说话,哥难受……”

他说话还带着哭腔。纪佳程一阵厌恶,嘴里却敷衍着:“这不来了吗?”

“你就该早来!”徐昕大喝一声,“……在家里陪娘们儿……是人干的事吗?是人干的事吗?”

“不是不是。”魏巍顺着他说。

“男人,要事业!要兄弟!不要老婆!……是不是!”

“是是是!”纪佳程说。

“做兄弟……不能这样呀……”徐昕哭起来,“哥快家破人亡了……找你们喝个酒都难啊!找老柯,老柯不出来……找老纪,老纪也不出来……”

纪佳程心里生出一丝疑惑:什么叫家破人亡?

“他好像和袁莉吵架了。”魏巍向纪佳程解释道,接着又劝起徐昕来,“没那么严重,两口子吵架,没多大事。回去睡一觉,什么事都没了。”

原来如此。纪佳程一边开车,一边嘴里跟了一句:“是呀,师兄你可是我们的榜样啊,别动不动说什么家破人亡的。”

“榜样?我是榜样?”徐昕呼的一声蹿起来,往车的前座扑,魏巍竭力把他往回拖,“我是什么榜样?……戴绿帽子的榜样?当王八的榜样?”

戴绿帽子?纪佳程和魏巍这对史上最有节操师兄弟的眼里光芒闪动,四只耳朵都竖起来了。

“胡说什么?”魏巍斥责道,“不要说这样的屁话!”

“老魏,老纪,”徐昕哭了,“我真的当了王八了……你们不知道,我今天这是捉奸在床啊……”

抓奸在床?纪佳程和魏巍这对史上最有节操师兄弟的眼里光芒四射,四只耳朵都快变大了。

“你在讲什么?”魏巍说,“快别说了!”

喝了酒的人,你越不让他说,他越要说。徐昕痛哭起来:“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都是为了谁?……我给她的都是最好的!她花多少钱,我从来不管。你说我这样的男人不好吗?……可是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她在家里找小白脸……兄弟呀,哥心里啊,哥心里难受……”

“你是不是看错了?”

“看错个屁啊!”徐昕号叫起来,接着用力捶打着前面的座椅,“今天我就在门外!亲眼看着!亲耳听着!她在里面和奸夫搞得昏天黑地的!……”

“啊?”虽然在开车,纪佳程还是震惊地回头和魏巍对视了一眼。

“什么情况?”魏巍惊骇地问徐昕,“后来怎么了?你冲进去打起来了?”

徐昕没回答,却发出了一声狼嚎似的哭声,使劲捶着胸口。那模样活像电影里寻死觅活的丑角:“哎嗨嗨呀——”

纪佳程心里好不腻歪,他最烦的就是别人哭哭啼啼的,更别说徐昕是个中年油腻老爷们儿,哭出来的声音就像马嘶驴叫。可是他对徐昕身上发生了什么更加感兴趣,于是一边开车,一边耐着性子等着。

徐昕号了半晌,似乎快要爆掉了。

“兄弟们哪!我没敢进去啊!”他号叫道,“……我就在门外站着!……听人家在里面办事!……我不敢进去啊!呜呜呜……”

纪佳程和魏巍同时低声喷出一句粗话。

“不能进去啊……”徐昕哭道,“进去就真的没了……我当年追她多么辛苦啊,啊?……多不容易啊,啊?……当孙子,当备胎,好不容易才有这个家啊!……袁莉就是我的命!我不能没有她啊!……我要是进去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啦!……”

纪佳程呸了一口。从朴素的情感角度,任何人对出轨都是有负面看法的,袁莉的形象在纪佳程的脑海里一下子变差了。他一直管袁莉叫“师姐”,这位师姐每次出现都是雍容华贵的,打扮精致,但神情冷冷的,甚至和自己的女儿都关系不好。据纪佳程所知,徐婧儿从小到大,大部分时间都是徐昕在花心思,从没见过袁莉带过孩子。也许从这一点来看,这位师姐是个极其自私的人。

现在还开始偷汉子了。拿着老公挣来的钱,和“小狼狗”**……

他心里一动,回头看了徐昕一眼,眼神复杂。

“小狼狗”——从周逸馨的陈述来看,这位师兄似乎也是当过“小狼狗”的……

徐昕哭号的声音渐渐低沉,最后他歪在后座上,睡过去了。纪佳程和魏巍都没说话,车内只能听到暴雨敲击车体的声音和徐昕的呼噜声。在这沉默中,徐昕居住的别墅小区到了,门口的保安披着雨衣,费力地伸脖子看到后座上的徐昕,于是打开门栏,让车子进入小区。

车子停在二十二号别墅前面,纪佳程打伞下车,蹚着水到另外一边,打算接徐昕下车。徐昕一下车就跪坐在水里,垂着脑袋,跟死了一样。纪佳程跟魏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架到别墅的门檐下。面前是金属质地的大门,在昏暗的廊灯下,魏巍翻着徐昕的口袋,想找钥匙。

身上没有。魏巍拎起徐昕的包,还没打开,就听纪佳程说:“咦?这门没关啊。”纪佳程抓住雕着花瓣的门把手,缓缓拉开了沉重的防盗门。

“这还给留着门儿呢。”

“还行,看来袁莉在等着他回来。”

他们一起把徐昕架进去,别墅里漆黑一片,显然袁莉已经睡下了。不过既然袁莉给徐昕留了门,也许她很快就会开灯出来吧。

啪嗒一声,门口的灯亮了,原来魏巍摸到了开关。他们气喘吁吁地把徐昕放到木地板上,纪佳程就喊了一声:“师姐睡了吗?我们把师兄送回来了!”

声音未落,魏巍突然“咦”了一声,说:“不对劲!”

“怎么了?”

“那边的凳子怎么是翻倒的?”

纪佳程眯着眼望去,隐隐看到了地上的影子。这时候,魏巍已经大步走进去,摸索着打开了更多的灯。随着灯光亮起,纪佳程和魏巍都吃惊地瞪大眼睛:进门几米右转就是客厅,可是客厅里现在一片杂乱,沙发上和地上扔着很多衣服。

“出事了!”魏巍惊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