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弟两个立刻分头查看起来,纪佳程直奔厨房和衣帽间,魏巍则向楼上奔去。

厨房里乱糟糟的,还有没洗的红酒杯和半瓶洋酒。衣帽间里最为混乱,所有的衣橱都被打开,至少有四分之三空了——还有一些散落在地板上和客厅里。看起来是有人匆匆忙忙把所有衣服都拿走了一般。纪佳程注意到衣帽间的一些抽屉是打开的,里面空空如也。这样的小抽屉通常是用来装一些内衣什么的,里面的东西被拿空,可见这不会是被贼偷了。

当纪佳程和魏巍重聚在客厅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徐昕还歪在地板上沉睡,师兄弟两个对视了一会儿,纪佳程终于说了出来。

“离家出走了?”

“不止,”魏巍说,“楼上有保险箱开着,里面东西都没了,这是卷款走了。”

两个人又对视了一会儿,脑子里都闪过了“私奔”这两个字。

“要报警吗?”纪佳程问。

“要不要报警,得由徐昕决定。”魏巍说,“咱们什么也别碰了,再打打电话,看看能不能把徐婧儿或者周烨君叫来。”

可是徐婧儿和周烨君的电话还是关机的。两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给徐婧儿和周烨君在微信上和短信上分别留言。随后他们把徐昕拖到楼上卧室,为他把湿衣服脱掉,让他躺在**,盖好被子。徐昕一直在昏睡,甚至打着呼噜。

他们从徐昕的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心情都很沉重。不知道明天早上徐昕醒来,看到一片狼藉的房子、空了的衣橱,会作何感想。纪佳程突然想起了丁龙斌和舒琳雯,当年舒琳雯拿着老公挣来的钱和情夫**,最后把财产全卷走了。二十年后,当年的情夫的太太——袁莉拿着老公挣来的钱和自己的情夫**,最后带着数目不详的财产走了。

这也太巧了,巧得匪夷所思。老天爷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在玩幽默——这算是报应吗?

雨还在下,两个人打着伞走到车边。魏巍点了支烟,问纪佳程:“你难得出来,要不要也找个地方喝两杯再回去?”

“喝了酒就不能开车啦。”

“倒也是。”魏巍说,“那抽完这支烟,我也回去了。”

“他这么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吧?”纪佳程问。

“我们不可能在这里守他一夜。再说明天他醒过来看到这一切,未必希望我们看到他的反应。”

他们走到道路对面的一个景观廊里躲雨,好让魏巍能安稳地抽烟。对面徐昕家的别墅门窗都像深邃的黑洞,似乎这房子是只怪兽,把徐昕吞到里面去了一般。

“应该不会有什么事。”魏巍说,“肯定会受点打击,至于能不能受得了,就得看他自己了。”

“电视上见了不少,老婆跑了这事儿,生活中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其实吧,也没那么不可理解。”魏巍说,“徐昕吧,有点事情,我以前就感觉他们迟早要出事。”

纪佳程扭头看向魏巍。这位学长的脸在阴影中,眉头隐隐皱着。纪佳程琢磨了一下魏巍话里的因果关系,问道:“徐昕有点什么事?为啥他们就要出事呢?”

“老纪,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魏巍说,“本来这事儿涉及他的隐私,我不当讲,不过接下来你也要面对这家伙,总得了解一下背景。咱们私下说一句:徐婧儿不是徐昕和袁莉生的孩子。”

“啊?”

纪佳程很惊讶,问:“师兄,你说的这……”

“意外吧?”魏巍问,“这事儿大家都不知道,我也是碰巧看到的。”

“这……你看到什么了?”

“诊断报告。”魏巍压低声音说,“徐昕有无精症,他没有生育能力的。”

“啊?”纪佳程张大嘴,半晌问道,“你怎么会看到的?”

“前两年,他约我去他办公室,”魏巍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想挖我到他那边去。你想,我肯定没兴趣,对吧?在他那里闲扯了老久,我死活不点头。后来他手下叫他出去有事情讲,我觉得他那办公室风景不错,就坐到他的老板椅里看窗外风景。眼睛一斜,旁边放了个体检报告。”

纪佳程眼睛一闪,说:“师兄你自然是打开看了。”

魏巍点点头,说:“当时手一贱,就拿起来打开了。徐昕这家伙一身是病,前列腺也有问题,还有慢性胃病,报告里面还贴了一张检验单,说他是精液常规检查三次以上均无**,结论是先天性畸形,原发性无**症。你看,无精症,还是原发的,他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纪佳程呆了半晌,说:“这……这也……那徐婧儿是哪来的?”

“谁知道。”魏巍说,“要么就是抱养的。总不会是袁莉和别人生的吧?”

“他对徐婧儿可是疼爱得很啊,”纪佳程沉吟着说,“而且,我觉得徐婧儿似乎也有点像他……”

“老纪,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原发性无**症?”魏巍说,“一开始就没有**,想弄个试管婴儿都不行的。他要是能让女人怀上孩子,那就是医学的奇迹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喝成这个样子了吧。他本来就自卑,现在袁莉在外面有男人了,你说他能受得了吗?”

纪佳程无意识地用上海话骂了一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徐昕今天晚上约他们出来的原因总算是弄明白了,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袁莉会把东西收拾一空,离家出走。长期以来,徐昕和袁莉的夫妻关系一直让校友们觉得怪怪的,现在也算是有了解释。徐昕生理上有问题,不能生,所以徐婧儿肯定不是他和袁莉的孩子;袁莉和徐婧儿的关系一直很紧张,所以不排除徐婧儿是被抱养的。现在袁莉有了新欢,又被徐昕发现,这等于撕下了双方最后的遮羞布。她终于抛下这对没有什么血缘的“家人”,离开了。

也许是无颜以对,也许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奇怪的是,徐婧儿好像不知道自己和徐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看起来徐昕和袁莉不管彼此之间关系多么紧张,至少从小到大在精神上给了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这一点让纪佳程深感欣慰,也由此感到了新的担忧:这场家变对徐婧儿会造成怎样的打击?“妈妈”离家出走了——或者说私奔了。

“那明天早上咱们要来看看他吗?”纪佳程问。

魏巍把烟头掐灭,在阴影中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明早咱们要是来了,他就真的没有退路了。他不提,咱们也就别接这茬儿了。”

“有道理。”

他们在景观廊下面又往徐昕的别墅望了一会儿,窗户依旧黑沉沉的,不知徐昕在黑暗中是什么状态。随后两个人离开了。回到家时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纪佳程却毫无睡意,感觉昨天夜里的这一切都荒诞到了极点。他曾经感叹世界不公,认为徐昕这种人水平不怎么样,却意气风发、人前光鲜,如今看来却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面具背后,这家伙的心里其实也是苦不堪言。

他可能有钱,但是没有幸福。

第二天,徐昕那边静悄悄的。

第三天,徐昕那边静悄悄的。

纪佳程稍许安心,估计徐昕也不会找他问这丢脸的事情。不知道徐昕早上醒来看到那一切,会如何反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努力找袁莉,能找回来不。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法院的传票来了。何四为诉茶类中心一案将于下周二上午正式开庭审理。

一案审理,将决定十案的走向。纪佳程不敢掉以轻心,将全部精力投入了这个案子,绞尽脑汁琢磨徐昕第二轮证据的用意,以及徐昕可能会采取的思路。

徐昕上次开庭提交的第二部分证据包括工商信息、电信业务查询单、监管信息告知书、证监会通知、监管部门通知、新闻报道,还有一份民事判决书。纪佳程回来后曾仔细看了一遍,判断徐昕的重点还是指责茶类中心开展的是“非法期货交易”。

这就涉及两个名词:“现货”和“期货”。所谓现货,顾名思义,就是实实在在可以交易的货(商品)。而所谓期货,其实不是货物,而是一种合约。买卖期货,买卖的不是货物本身,而是这份货物的标准化交易合约。因此“期货”的真实名称是“期货合约”。期货交易具体的做法,是由期货交易所统一制定标准化合约,规定在将来某一特定的时间和地点交割一定数量的货物。

举例来说,某人在有资质的期货交易平台上看中了某样商品,觉得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这商品的价格会是涨的,想要以某某价格购买。他输入价格,输入购买数量(最低单位是规定好的,比如一百桶为一个单位),点击购买,价格达到了卖方的要求,就会自动生成交易,买卖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是谁。这时他买到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份“标准化合约”。到了将来某时,他可以以这份合约约定的价格和条件去把这些货买下来,将期货变成现货。

当然,他也可以在那之前,把这份标准化合约以另一个价格卖出去。期货交易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做杠杆,即用很少的钱拿下大金额的合约,比如投资某个期货的商品,保证金是百分之十,那么投资者可以拿百分之十的钱购买百分之百的商品,这里的杠杆就是十倍。当然,可能的收益、承担的风险也放大了十倍,一旦商品价格不涨反跌,保证金不足了,期货交易平台强制平仓,投资者将会血本无归。

总而言之,期货交易是一种非常复杂且专业的交易模式。可以说,绝大部分律师和法官对此都不甚了解,很多人甚至认为期货就是“先把钱付了,过一段时间拿货,这样价格能便宜一点”。

正是基于这一点,纪佳程对徐昕的这些证据尤其慎重。他考虑的问题包括:

一、徐昕和周烨君对期货交易知识的掌握程度。

二、主审法官对期货交易知识的掌握程度。

三、徐昕在这些证据里的攻击点是什么。

四、除了这些证据,徐昕还有没有后手。

他还想起上次开庭时,法官要求徐昕确定案由、提交注册流程,心里终究是不放心。随后他又想起了徐昕家变的事,不知道徐昕会不会受到家事的影响。感情这种东西,有时对人的打击是巨大的。徐昕在暴雨中醉成那个样子,他的心绪还能放在案子上吗?

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看见了沙靓靓。

沙靓靓早就进来了,在那里忙碌地擦桌子,烧水泡茶。发现纪佳程在看她,她立刻露出了甜甜的笑。纪佳程条件反射地笑了一下,突然觉得这小妮子最近来自己办公室来得太勤了。又是收拾又是打扫的,怎么有点女主人的味道?

他又看了沙靓靓一眼,沙靓靓嫣然一笑,纪佳程心里不由得一凛。

“小沙,”他凝重地说,“你给周烨君打个电话。”

“打给他干什么?”沙靓靓问。

“问问他们还有没有新证据提交。”纪佳程说,“上次开庭时,法官不是让回去录一下视频,把从客户操作端打开登录到交易完成的全流程录下来吗?按照要求,他们应该要提交光盘的,跟他要。”

“好的!”沙靓靓甜甜地说。

她没有出去,而是在纪佳程办公桌的对面坐了下来,拨起了手机,用的还是免提。

电话响了四声才被接通,手机里立刻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不能移交的!”周烨君的声音离话筒似乎有点远,能听到他怒吼道,“你去跟我师父说!”

“说个××,撒宁晓得伊躲哪里去了!……”

纪佳程和沙靓靓四目相对,然后一起盯住了手机,竖着耳朵。

“喂?沙律师?”周烨君的声音变大了,应该是凑到了话筒边,“您好,有什么事吗?”

“……我跟你讲,赶紧交出来!不要搞事情!……”

“我打完电话再说好吗?看不到我在打电话吗!”周烨君的声音一下子远了,又吼了起来。随后他的声音又变大,似乎回到了话筒边,语气急促,“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事,您有什么事?”

“何四为和茶类中心的案子,下周二上午开庭,您那边收到传票了吗?”沙靓靓问。

“收到了,收到了。”周烨君说。

“上次法庭要你们提交录像光盘,你们做好了没有?要作为证据提交吗?”沙靓靓问,“如果提交的话,为了节省时间,我们的那一份能不能直接寄给我们?”

“哦,行行行,我今天就寄给你们。”周烨君匆忙地说。

“证据目录和说明也一并寄给我们啊!”沙靓靓说。

“好好,我一会儿就寄。”周烨君说,“还有事情吗?我这里有点事。”

“啊……那您忙。”沙靓靓说。

话还没说完,手机里就传来了挂断后的嘟嘟声。沙靓靓放下手机,和纪佳程大眼瞪小眼。

看样子,周烨君正在那边和别人吵架。纪佳程觉得刚才那个“赶紧交出来!不要搞事情”的声音有点像赵朱平,前面那句带着脏话的本地话,非常像沈星文。

“撒宁晓得伊躲哪里去了”——谁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怎么,徐昕躲起来了?

“老大,他们那边好像在吵架。”沙靓靓幸灾乐祸地说。

纪佳程知道徐昕家出的事,心里那股八卦之火早已熊熊燃烧。他打发沙靓靓去完善那七组证据的分析和质证意见,自己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琢磨:是不是徐昕不去办公室了?如果是的话,他在干吗?在满世界疯狂地找袁莉,还是一个人躲在某处舔舐伤口,像一匹孤独的老狼那样?

他甚至想到了徐昕会不会像当年的丁龙斌那样……

也许,徐昕几天不见,他的事务所里已经翻了天了吧。纪佳程想起徐婧儿,有点心痛,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家变,会是怎样。

想到这里,他给徐婧儿打了个电话,想请她到自己家里来吃饭。虽然讨厌徐昕,但是他还是蛮喜欢徐婧儿的。

电话过了好久才被接通,里面传出了抽泣声。

“婧儿?”纪佳程问,“你在哭?”

“纪叔叔……”徐婧儿抽泣着说,却没有说下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是不光彩的事。纪佳程叹了口气,说:“事情我都知道。我打电话就是问问你,你爸爸现在怎么样?”

“他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出来……”徐婧儿哭着说,“我现在就在别墅这边呢,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出来了,东西也不吃,水也不喝……我敲门,他叫我走开……纪叔叔,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妈妈怎么能这个样子!……呜呜呜……”

“哦……你吃东西了吗?”纪佳程皱着眉头问。

“我不饿……”

纪佳程一阵心酸,说:“你不要伤心,父母的事情,父母会解决。你要吃东西,照顾好自己,只有照顾好自己,你才能照顾他。这样,我现在就过去,你想吃点什么?我带给你。”

“不用了。”

徐昕的声音出现在话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