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快递被放到沙靓靓的座位上,沙靓靓拿起来看时,内件品名是“补充证据和光盘”。她知道这肯定是周烨君寄来的。
这的确是益度律师事务所那边寄给纪佳程的。之前沙靓靓有意识地找前台秘书打过招呼,所有纪佳程的快递——不论是文件还是包裹——都送到她这里,然后由她给纪佳程送进去。以助理身份而言,这倒也没什么让人生疑的。不知不觉间,纪佳程所有的包裹快递都要先被她拆开了。
今天早上也是这样,前台秘书直接把快递送到她这里,这让她有一丝小得意,似乎自己已经开始掌管纪佳程的一部分生活了。她撕开封条,伸手把快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很快,她的脸上就现出意外之色。
首先是一张光盘,上面用黑色的水笔写着“补充证据八”。后面是证据目录和一沓打印出来的截图,证明目的写得很简单:“证明被告存在非法事由。”
这是徐昕和周烨君的套路,目的是不在证据目录里暴露太多观点。之前他们提交证据也是这个德行,纸质文本上简单几句话,让人看得云里雾里,到了法庭上才滔滔不绝地说出详尽的证明目的。
沙靓靓感到意外的是,这些文件没有装订在一起,排列有点乱,前面几页甚至纸角都折起来了,看起来就像匆忙一把塞进快递袋似的。证据页码也没有标注,不知道周烨君这样做是不是故意的。
她只得一页一页翻着,核对这些截图的顺序。这一翻,让她意外的事情更多了:她在里面挑出了两张其他案子的传票,几张乱写的A4草稿纸,一份某某民间借贷案的质证意见。这些东西和茶类中心系列案完全没什么关系。最让她眼皮一跳的是一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
沙靓靓拿起这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翻了一下,立刻拿起所有的材料向纪佳程的办公室奔去。
纪佳程翻着这一沓文件,也蒙了。
“什么情况?”他翻着这些东西,“他寄的东西里还夹了这些玩意儿?”
“是啊。”
“这不科学啊。”纪佳程一脸不可思议,“不应该啊,我做了这么多年律师,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他翻着那两张传票,“实习生干的?看看,连别的案子的传票都塞进来了,这是有多马虎,寄之前都不检查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翻了翻,脸色凝重了。
这份文件一共有八页,原本是打印件,但是现在上面用荧光笔、红笔、黑色水笔做满了标注及修改。纪佳程粗略地扫了一眼,里面包括该案的基本代理思路,被告方可能的抗辩点和反驳思路,关于非法期货交易的概念、特征、表现形态和在本案中的对应表现,国内其他法院的裁判思路收集,金额构成及详细说明……
纪佳程抬起头来,脸上微微有些呆涩。这份文件是徐昕和周烨君整个案件的代理思路,现在居然和他们的证据夹在一起,寄到这里来了!这就好比你和别人打牌,还没等出牌,对方就把底牌全告诉你了,那还打什么?
纪佳程把这些文件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特别观察了那些窝起来的角、草稿纸上的乱画,越看越觉得寄件人是匆匆忙忙把文件塞进快递袋,忙中出错,摆了乌龙。
天上居然会掉馅饼?
在超过二十年的执业生涯中,纪律师从未碰到过天上掉馅饼的事,所以他不但没有“大喜过望”,反而迅速陷入纠结:这该不会是徐昕和周烨君玩的花招儿,在给自己设套挖坑,用这种方法误导自己的思路吧?
纪佳程脸上阴阳不定。他看着那些与本案无关的材料,又想着徐昕现在老婆跑了的事,觉得对方摆乌龙的可能性的确很大;可是想想徐昕在丁龙斌案和茶类中心系列案中的布局,又觉得他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可能性极低。
也许他利用大家都以为他心智大乱的思路,故意寄了这么一份东西来,让自己以为这是他的代理思路。如果是这样的话,徐昕绝对是心理战的高手了。
纪佳程越想越纠结。他让沙靓靓把这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复印两套,原件放到文件柜里妥善保存。沙靓靓复印回来时,纪佳程端着茶杯,扭头望着窗外发呆。
“老大,复印好了。”沙靓靓把文件放在桌子上。
“小沙,”纪佳程回头看着她,“你做两件事。”
“您说。”沙靓靓拿出笔记本。
“第一件事是仔细看一下光盘里的内容,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写个要点,明天我也会看一看。”纪佳程说,“第二是打听一下,益度所那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打听益度所?什么事呀?”沙靓靓奇怪地问。
“比如有没有哪个助理、实习生什么的挨骂或者被开除什么的。”纪佳程说。他的思路是:这份东西如果是真实的,徐昕和周烨君肯定会翻箱倒柜地寻找,一旦不见了,大发雷霆、大骂乃至开除负责保管的实习生都是正常的。
“问问谁有同学、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什么的在益度所。”纪佳程提示道,“侧面打听一下。”
沙靓靓一脸蒙地出去了,她完全跟不上纪佳程的思路。她走了以后,纪佳程拿着《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开始细细地阅读。只阅读了大半页,纪佳程就越来越倾向于这份材料是徐昕和周烨君的真实代理思路,因为这上面写得太详尽了,和徐昕之前在法庭上陈述的观点完全对得上。从纪佳程的角度看,徐昕想再找出别的思路来攻击茶类中心,是有难度的。
他带着这样的疑惑继续阅读了下去,特别是看那些手写批注,看得全神贯注,一边看一边仔细思索着。半个多小时过去,他看到了第三页,内容是“关于非法期货交易的概念、特征、表现形态和在本案中的对应表现”。在他阅读的时候,魏巍一推门进来了。
“老纪,忙着呢?”
“师兄?”纪佳程抬头一看,便招呼道,“坐坐坐。你来了我正好松松脑子,泡点什么茶?”
“不用了,几句话的事儿。”魏巍说,“听说了吗?徐昕那边的后续。”
“有八卦?”纪佳程登时精神一振,“快讲讲,快讲讲。”
“那家伙调整过来了,而且听说更狠了。”魏巍说,“据说他昨天下午到益度所去,还大打出手,把一个姓沈的和他们那个姓赵的副主任赶出事务所了。”
“啊?大打出手?”纪佳程吃惊地问,心里琢磨着:姓沈的和他们那个姓赵的副主任……沈星文?赵朱平?
“据说是那两个人一早带人去事务所夺权,把周烨君给打了。后来徐昕去了,打了那个副主任,直接把两个人赶出事务所去了。”
“这家伙可以啊,”纪佳程感叹道,“他还敢动手打人哪?在事务所里?就在那么多律师面前动手?”
“就是当众动的手。”魏巍说。
“我看他那个所长久不了了。”纪佳程说。一个律所最重要的是人和,如果合伙人之间都到了动手的地步,这个所也就快到头了。
“这个谁知道呢。还有啊,”魏巍说,“袁莉卖房子了。”
“什么?”纪佳程有点震惊地问。
“袁莉委托房产中介卖房子,把那个别墅挂牌了,比市场价格低两成。”魏巍说,“今天早上徐昕已经从别墅里搬出来了。”
“搬出来是什么意思?”纪佳程问,“那是夫妻共同财产吧,袁莉想卖就能卖?”
“这小子把房子挂在袁莉一个人名下,”魏巍说,“而且他也不打算去打官司,说好聚好散,夫妻一场,她要就给她。”
“……这倒挺爷们儿的。”纪佳程挠挠头,“想不到他还有这气魄。”
“他是真喜欢袁莉。”魏巍说,“缘分尽了,也要好好送走。”
虽然不喜欢徐昕,纪佳程这时候却对袁莉生出了一丝反感:出轨、转移财产、急吼吼卖房子……相比之下,那个他平时没有好感的师兄似乎变得有些顺眼了。别的不说,就冲他现在对待袁莉的方式:爷们儿,真爷们儿。
魏巍一走,纪佳程的眼神落回那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上,心里更不淡定了。“徐昕回来后更狠了”,他是不是通过这个给自己下一剂狠药?
可是从内容上看,又不像。
纪佳程拿过快递单,在电脑里查询流转记录。他发现这封邮件是昨天中午十二点多揽收的,也就是说,周烨君是在十二点乃至更早的时间寄出了这封文件。纪佳程又回想起魏巍说的话,比如那两个人是“一早”带人去夺权的,徐昕是“下午”进所打人的,从时间上看,似乎是这么个流程:
早上夺权,中午寄快递,下午徐昕进所打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周烨君在事务所上午出变故后忙中出错”就非常有可能了。问题是魏巍了解到的情况,特别是时间先后顺序,是真的吗?
纪佳程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有点昏沉和胀痛,不由得闭上眼睛,用力揉着额头。不知闭了多久,他突然有所感觉,睁开了眼睛。只见沙靓靓在他的面前俯下身来,脸靠得很近。
“老大,你没事吧?”她关切地说,“你脸色好差。”
“没事。”纪佳程本能地想往后缩一下,但是他的身后是椅背,他缩无可缩。
她向他伸出手:“头疼吗?要,要不要我给你按一下……”
“不用不用!”纪佳程说,他突然有点慌乱,“已经好了——对,没事了。”
“是,是吗?”沙靓靓也有些慌乱地说,“啊,我——就是问问。”她急忙直起身子,突然间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说,“那,那我去做事了。”说完,没等纪佳程说话,她就转身跑出去了。
纪佳程有点发蒙,浑身有点燥热,感觉衣服里在出汗。他一脸痴相地望着房门,有点怀疑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像做了场梦似的。那个小妮子进来是要帮自己按摩头部吗?这是徒弟对师父的关心吗?如果是的话,是不是过分亲昵了一点?
她刚才的表情是不自然的,脸是红的。
她不会对自己有点想法吧?
纪佳程一激灵,仔仔细细地在脑子里把沙靓靓品评了一番:这是个长得不差、脸上总带着一丝倔强的姑娘,有着“魔都”女孩特有的海派气质,说话做事也比较大方,衣着打扮利索得体,体形也不错,身上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纪佳程的身体又出汗了,他在脑子里把沙靓靓刚才的样子过了一遍,突然想,如果刚才那个小妮子一下子扑到自己的怀里,自己该怎么办?
这样一想,他莫名地有点遗憾,似乎自己刚才错过了什么。不过更多的是庆幸,万一这小妮子扑上来,自己只能推开她,那样就不好收拾了。赵敏这人有道德洁癖,常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即便自己没有出轨,摊上这事儿,大闹一场是少不了的。
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拿过公文包,把文件一把塞进去,深呼吸一下,穿上了外套。出门前,他先从门缝里看了看,只见沙靓靓的座位上空着,纪佳程如蒙大赦,立刻拉开门匆匆离开律所。
在地下停车场,纪佳程坐在车里发了一会儿呆。他把遮阳板拉下来,照了照背面的镜子,又打开了手机的自拍模式,端详着。
“我已经不是青涩少年啦,”他自言自语地说,“这脸上的皮肤有点差啊……头发也有点乱……这嘴唇怎么有点厚啊?”他又把镜头拉远点,“这么看的话,似乎还过得去,我还挺帅的。”他沾沾自喜地想,“跟同龄人相比,我看着年轻得多呢,别看白头发不少,可是脸看着还不错。是不是很多小女生会喜欢我这种成熟的帅大叔呢?”
但是马上他的脸色就黯淡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已经不能算什么大哥了,已经是大叔级别啦。”他皱起眉头,“这小妮子不会是有点喜欢上我了吧,还是我多心了?”
他坐了很久,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后视镜上的挂坠上。
那个挂坠是一个菱形的水晶块,里面是他、赵敏和纪宝宝的合影。在照片里,他穿着格子西服,赵敏穿了一套婚纱,纪宝宝穿着小礼裙坐在中央,三个人都笑得很灿烂。那是五年前拍的,是他和赵敏结婚十周年时拍的纪念照,摄影公司的人给制作成了水晶挂坠,他拿来后挂在了后视镜上。开车时只要一转眼,就能看见赵敏和纪宝宝。几年下来,在日光的照射下,里面的图片已经有点变淡了。
纪佳程把它握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虽然有些淡了,但是在水晶里,赵敏和纪宝宝都在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默默地看着,最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发动车子,离开了车库。
第二天中午他才来到办公室,当他走过沙靓靓的座位时,她有点慌乱地看了他一眼。纪佳程也有些紧张,但还是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问了一句:“昨天打听到什么没有?”
“没……还没联系上,”沙靓靓望着他说,“我还没找到合适的人。”
“知道了。”纪佳程点点头,又问,“那个光盘里的东西分析了吗?”
“看了,是交易流程。”沙靓靓说,“我看了一下,做了个分析。视频我已经拷贝到您的电脑里了,在D盘。”
纪佳程点点头,接过她的分析报告,说:“你上午做一件事,尝试一下注册茶类中心平台,把每一个步骤记录下来,页面截图,让IT也过来录个像。”
“啊,好。”沙靓靓认真地看着纪佳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可是纪佳程回避了她的目光,转身进了办公室。
上午他在办公室里仔细研究着证据,沙靓靓和IT进去把刚录制好的视频交给他时,他还在观看周烨君提交的视频。沙靓靓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纪佳程没抬头,于是她无声地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走了进来,带着一丝倔强,给他倒了一杯茶,转身离开。
办公室的门关上时,纪佳程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到了下午,他终于把沙靓靓叫进了办公室。
沙靓靓进去时,林清也在,而且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桌子上还放着比萨和汽水。她坐在一边,打开笔记本,大胆地看着纪佳程的脸。纪佳程低着头,手里拿着案卷。
“开个简会,讨论一下。”他说,“基本情况大家已经了解了,徐昕这玩意儿是送礼还是下套,咱们现在不好说,不过我也要重视。我打算接下来让小沙针对对方的这份思路做准备。”
林清表示同意。
“万一这是对方在下套呢?”沙靓靓问。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的心在跳,不知道纪佳程会用怎样的态度和自己说话。
“听过毛主席的那首《西江月·井冈山》吗?里面有一句‘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纪佳程说,“我昨天想了很久,这案子我们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思路,坚守我们的观点,而不是跟着对方的思路走。立足于我,也针对这份对方的思路做准备。不管他什么观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回去就是了。”他看了一眼沙靓靓,发现那姑娘正在看着自己,就低头喝了口水,“以后你做案子,也要记住这一点。”
沙靓靓“嗯”了一声,林清在对面点点头,说:“好,交给你了。”
“接下来做几件事。”纪佳程说。
沙靓靓打开笔记本。
“第一,小沙今天要把注册流程刻成三张光盘,制作好截图和说明,打印装订好,随时准备提交。”
“是。”
“第二,针对徐昕的这份思路,逐项做好批驳的意见。”
“好。”
“至于我,”纪佳程说,“负责总的代理思路,下周二的开庭由我来发言。废话不说了,大家这两天准备充分一点,有什么想法及时提。下周二咱们一鼓作气,把我那位师兄彻底击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