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一早到法院外时，纪佳程、沙靓靓与林清、吴瑛碰头了。纪佳程看到沙靓靓手里除了案卷，还拎了两个黑袋子，就问：“这是什么？”
“我看对方上次穿了律师袍，我也就带了两件。”沙靓靓解释道。
纪佳程顿时“满头黑线”。国内这律师袍当初也不知是谁设计的，跟个半长裙似的，至少他和他身边的同行普遍认为难看。有一些南方省市会强制要求当地律师穿着出庭，可是“魔都”律师普遍穿正装出庭。上庭郑重其事穿律师袍的极为少见，这也是上次开庭徐昕穿律师袍，法官杨艳辉脸露诧异的原因。
沙靓靓带了两件律师袍来，可见这姑娘真的很重视这案子，这让他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时间尚早，他们每人手里拿着杯饮料，在法院门口等待的时候，徐昕一伙人浩浩****地来了。
最前面是徐昕，他的脸有点瘦削了，但依然精神抖擞。周烨君跟在他身后，脸上满是疲倦。沈星文走在徐昕的身后，面带笑容和一些投资人交流着。
他们身边的投资人有十几个，脸上分别透着紧张、激动、谄媚的表情。走在最后的是赵朱平，他离大队足足有五米远，面无表情，嘴唇抿着。
他们走到纪佳程附近的时候，一位投资人正在说着：“……就是，我们最放心的还是徐主任，对不啦？前几天徐主任没声音嘛，我们是有点担心，现在徐主任这么有信心，我们终归还是要拜托徐主任的，是不啦？”
“其实我一直都认准徐主任的。”
随后是一片附和声。在这附和声中，他们来到了纪佳程等人旁边。那些投资人立刻用带有敌意的目光看着这边，徐昕却泰然自若，向纪佳程伸出手来。
纪佳程和他握了手，说了一句：“还好吧？”
徐昕点点头，笑着说：“很好。”
纪佳程笑了，说：“那就好。”
徐昕指了指沙靓靓手上的袋子，笑着说：“这次带律师袍来了？”
“师兄你都穿了，气势十足的，我这不是心里没底吗？”纪佳程满口鬼话，“穿上袍子壮壮胆。”
徐昕拍了拍纪佳程的肩膀，笑了笑，走过去了。那些投资人跟在后面，能从中隐隐听见沈星文的声音：“看到了伐？伊拉心里发虚，也要学徐律师穿律师袍子！”
纪佳程翻了个白眼，扭头对小沙说：“得，被他看见了。那咱们就穿吧！”
于是，在书记员高喊“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审判员入席”，审判长杨艳辉和审判员进入法庭时，杨艳辉审判长看到两边的律师都穿着律师袍站在桌子后面，不由得一愣，内心被深深地感动了：因为她在开庭前接到通知，此次庭审会进行线上直播，她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双方律师得到消息后共同做出的配合行为，目的是向观看直播的人民群众展现法庭的权威性、专业性。这体现出了代理律师对法庭的尊重，对直播的重视，以及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于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请坐下。”
杨艳辉审判长介绍了合议庭组成人员：左手边的罗懿法官，右手边的凌敏法官，以及法官助理和书记员。在各方均表示不申请回避，对诉讼权利、义务均知晓后，庭审就此开始。首先的法庭调查部分由罗懿法官主持。
周烨君再次抑扬顿挫地宣读了诉状，由于是直播，没有人提醒他“简短点”，于是他完整地把诉状读了一遍。当他读完以后，罗懿法官转向被告一方。
“被告方陈述答辩意见。”
“被告方请求原告明确诉由，以便答辩。”纪佳程对着话筒说。
罗懿法官点点头：“本庭注意到在之前由杨艳辉审判长主持的证据交换中，被告已经提出过要求原告明确诉由，法庭对此也有要求。”她转向徐昕：“请原告方明确，本案的诉由到底是服务合同纠纷，还是买卖合同纠纷？”
“服务合同纠纷。”周烨君毫不犹豫地说。
纪佳程在对面眯起眼睛。周烨君说得这么干脆，应该是有所准备。他低头看了一眼，对方那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被压在一沓稿纸下面，露出了一个边。
“那么你们是否坚持你们诉请中关于交易行为无效的请求？”罗懿法官问。
“坚持。具体请法院依法裁判。”周烨君说。
纪佳程和沙靓靓对视一眼，眼睛里都闪过一道光。说白了，茶类中心和投资人之间只能有一种合同关系，要么是服务合同关系，要么是买卖合同关系。一旦徐昕选择“服务合同”作为诉由，法庭肯定会将“交易行为无效”这样的诉请驳回，因为交易属于“买卖合同”。
周烨君口头上说坚持，实际上是主动放弃了“交易行为无效”这样的诉求。主攻服务合同，即以整个平台服务的违法性为由，要求法院判决平台赔偿损失。这与他们的代理思路中说茶类中心搞“非法期货交易平台”是吻合的。
在罗懿法官示意后，纪佳程简短发表了答辩意见：“不同意原告的全部诉请。理由是：第一，服务合同的建立系双方真实意思的表示，合法有效；第二，本案并不符合合同无效的条件；第三，原告选择了服务合同纠纷作为本案诉由，而‘交易行为无效’的诉请属于买卖合同的范畴，应予驳回；第四，原告主张损失赔偿，没有法律依据。”具体理由他没有展开说，表示在辩论的时候会着重讲。
罗懿法官点点头，庭审程序立刻进入了举证质证阶段。
鉴于第一次证据交换时，纪佳程曾经对徐昕提交的第一批证据进行过质证，所以罗懿首先询问双方对上次的举证质证意见是否有变更。双方均表示没有变更及补充后，罗懿法官要求原告方继续举证。
周烨君对证据进行了说明。
“我们在上次证据交换时，补充提交了七组证据，庭后补充提交了第八组证据，即光盘和说明。现在我们逐项说明。”
沙靓靓立刻拿起笔，开始记录周烨君说的要点。
“我们补充提交的第一组证据，是被告的工商登记，”周烨君说，“该证据证明茶类中心是何华王纪集团下属企业，他们没有金融业务资质，也没有增值电信业务资质。”
合议庭的三位法官都露出迷惑的表情，不知道这份证据与本案有什么关系。纪佳程心里却门儿清，知道徐昕这是把茶类中心市场的在线交易支付系统故意混淆成金融业务和电信增值业务。因此，在法官示意可以发言后，纪佳程立刻把路封死，质证意见是：“真实性、合法性没有异议，关联性有异议。茶类中心交易平台上的账户和投资者的账户都是银行托管账户，它们进行的资金往来都是银行托管的，茶类中心本身无须什么金融业务和电信增值业务资质。”
“只要是电子支付，都是需要资质的。”对此周烨君强调道。
纪佳程直接?了回去：“客户是在银行托管账户里进行点对点的资金流动，是在银行设置的系统里进行交易，结算、划转都是托管银行在进行。银行是有资质的，茶类中心只是个平台，只收交易的手续费，并且能在后台看到交易数据。它本身不经营金融业务，需要什么金融业务资质和增值电信业务资质？”
至此，双方在第一组证据上就掐了起来。三位法官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今天庭上的双方都是难搞的人物。不过幸好双方律师都是在法官许可后才发言的，所以整个庭审的进度还是平稳有序的。
原告方的第二组证据是《电信市场综合管理查询单》，内容是电信部门回复称：经查询，茶类中心未取得增值电信业务许可证。其证明目的和前面一组一样。
纪佳程的质证意见也和前一组一样。
罗懿法官选择直接跳过，因为如果她放任不管，看现在的架势，双方律师恐怕会把前面的撕咬再重复一遍，而且内容雷同。因此，她命令原告方进入下一份证据的举证。周烨君申请对后面的几份证据进行集中举证，罗懿法官立刻予以批准。
原告方举出的第三组证据是一份《监管信息告知书》，目的是证明我国的期货交易所只有四家，茶类中心未取得期货交易资格；第四组证据是证监会《关于禁止以电子商务名义开展标准化合约的交易活动的通知》，目的是证明主管机关明令禁止在现货交易中采取标准化合约这种“期货交易手段”。
在周烨君提交这份证据后，纪佳程的脸色一沉，他知道徐昕开始亮刀了。
看到纪佳程的脸色沉下去，徐昕在对面露出笑容。他真实的思路是把茶类中心的经营模式证明为国家明令禁止、严厉打击的非法期货交易模式，随后以“违反国家法律强制性规定”为由，援引《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第五十二条，主张投资者和茶类中心签订的服务合同无效。
一旦合同被确定无效，他就可以援引《中华人民共和国合同法》第五十八条“合同无效或者被撤销后，因该合同取得的财产，应当予以返还；不能返还或者没有必要返还的，应当折价补偿。有过错的一方应当赔偿对方因此所受到的损失……”要求茶类中心赔偿投资者的全部损失。
这两份证据只是开始，后面的证据还隐含着更多杀机。
然而，在对面的纪佳程脸色沉下去不是因为感受到压力，而是因为震惊。截至目前，原告方的举证和思路与那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几乎完全一致。难道这次真的是天上掉下了馅饼？
他脸色古怪地望着徐昕和周烨君，按照事先的部署，质证道：“茶类中心是现货交易平台，不是期货交易平台，也没有使用任何期货交易手段。因此这两组证据与本案无关。”
他没有多说，想看看对方接下来的表现是否与那份《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一致。林清和吴瑛部长对此早有准备，一声不吭。
但是这种简短的回复在原告方看来，显然气势有点弱。旁听席上的投资人们立刻喜上眉梢。
周烨君随即举证了第五、六、七组证据。证据五是《关于印发〈邮币卡类交易场所清理整顿工作专题会议纪要〉的通知》，目的是证明“被告不是现货交易平台，其模式是类似证券的非法期货交易模式，为国家明令禁止”。证据六是网络报道，内容是之前有消费者向媒体反映茶类中心是非法期货交易模式。证据七是一份外地法院判决，内容是认定非法期货交易模式违反国家禁止性法律，并判决某平台赔偿投资者损失。原告方以此证明“国内司法实践已经将非法期货交易模式认定为无效，并判决平台赔偿投资者损失”。
在这份判决书里，有这么一句认定：“平台……提供行情报价分析、挂牌交易商品、标准化合约等各种交易信息，采取T＋0的方式，当日买卖次数不限……综上，应认定为非法期货交易。”
这三份证据没有一份与本案直接相关，但每一份都指向明显，其目的在于确认一个规则：只要是非法期货交易，就应当是无效的，平台就应该赔偿投资者的损失。
纪佳程如果去和他纠结“非法期货交易也未必要赔偿全部损失”，就会给法官造成一种印象：被告也觉得这可能是非法期货交易模式。
所以纪佳程立刻驳斥，不过他的驳斥似乎没什么力道，而是如同前两组证据一样，说：茶类中心是现货交易平台，不是期货交易平台，也没有使用任何期货交易手段。茶类中心的经营模式与邮币卡的经营模式没有相同之处。这三组证据与本案无关。
又是简短的回复，气势依旧有点弱。投资人们很高兴，徐昕和周烨君脸上都带着笑意。这与纪佳程脸上的凝重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烨君举出的第八组证据，是一次交易的全程录像视频，以及打印出来的截屏和说明。在法庭的许可下，原告方进行了当庭演示和说明。
视频显示，投资人何四为登录客户端后，可以在其中看到市场里的茶类品种，以及每种茶的价格曲线。他选择了某种茶后，点击购买选项，会出现购买页面；其输入报价、购买数量，随后点击购买，系统会弹出界面，列出交易详细信息，询问是否确定交易；点击确认后，交易自动生成，其账户内会多出所购买的茶的数量，同时其交易账户内的资金被划走。
“大家看，”周烨君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这就是像买卖证券一样的界面和模式，提供市场分析报价、挂牌交易，自动生成标准化合约，而且交易模式是T＋0。这完全就是非法期货交易！”
至此，图穷匕见，徐昕和周烨君露出了獠牙。前面的旁敲侧击，正是为了最后这组证据的绝杀。
纪佳程脸色严肃，质证道：“真实性没有异议，但是对所要说明的问题有异议。这份证据证实了是何四为自己在进行交易的操作，其进行的是现货的买卖，交易界面看不出是非法期货交易。T＋0，也就是当日买进卖出，并非非法期货交易的独有特征，现货交易也是可以的。”
气势仍然显得很弱。虽然知道纪佳程这样做是有目的的，但是吴瑛部长的脸色还是青一阵，白一阵。对面的投资人们都轻松地笑起来。
原告方的举证就此结束。纪佳程拿起了自己的证据，准备举证。
他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给徐昕迎头痛击，是想看看徐昕的思路是否与《茶类中心系列案代理思路》一致。现在看来，完全一致。
既然如此，那就出招吧。
纪佳程一共举证了三组证据，第一组是本市政府向上级部委报送的《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工作情况的函》，证明茶类中心已经通过国家清理整顿交易场所的考核，在合格名单中，这说明茶类中心的交易模式是国家认可的。
周烨君的质证观点是：“真实性没有异议，但这只能证明茶类中心被保留了，不能证明经营模式是合规的。被告这是在混淆概念。”
双方为此互撕了两轮，直到罗懿法官强势介入，要求纪佳程继续举证。纪佳程的第二组证据是《××商业银行与茶类中心就存管通业务的合作协议》，证明茶类中心所有投资人的账户以及交易活动的资金转移都是由××商业银行进行托管的，茶类中心只是个交易平台而已。
周烨君的质证观点是：“真实性没有异议，但这不能改变投资人在茶类中心的平台上交易的事实。茶类中心的交易模式是非法的，这和是不是银行托管没关系。”
罗懿法官看出纪佳程打算就此开撕了。考虑到双方的口舌都挺利索，估计光一句“是否非法”都能撕很久，她便再次强力介入，命令纪佳程继续举证，如果有意见的话，可以到辩论阶段说。
纪佳程的“开撕欲望”更多是表现出一个态度，于是他举了第三组证据：视频光盘、截图整理和说明。证明目的相当模糊：任何人注册茶类中心交易平台时，都会阅读平台交易条款，点击交易风险承诺书后才能注册成功，所以茶类中心平台是很规范的，何四为的损失是他的交易风险，与交易平台无关。
周烨君迅速认可真实性。他带着有点嘲弄的口气说，不知道这份证据的意义何在。注册规范，不代表交易模式合法，被告的业务模式是非法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徐昕突然瞳孔一缩。他发现，在他对面，纪佳程和沙靓靓都露出了笑容，眼神里闪着光。
那是猎人看到猎物掉进陷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