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局已定。

当他们从法院离开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四十多分了,每个人都饥肠辘辘,然而每个人的兴致都很高。与之相对应的是,当他们驾车离开时,徐昕还在法院门口被投资人们围着。纪佳程坐在后座上,瞥到赵朱平孤零零地站在人群附近,似乎与这事儿没关系一般。

他们在中午又去了那家文小馆吃饭,巧的是,四个人坐的包间正是上次同学聚会的那一间。经历了上午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战,大家都想喝两杯松弛一下神经,就当下午放假了。

在吴瑛部长和沙靓靓凑在一起点菜的时候,林清到楼下去接自己的太太华芳菲。毕竟这个案子也是集团总部关注的案子,华芳菲接到电话也赶来了。

他们上楼的时候,看到纪佳程站在走廊里打电话。纪佳程向华芳菲点点头,继续对话筒说着。华芳菲进入包间后,吴瑛部长和沙靓靓已经点了几道菜了。

“华总。”吴部长连忙站起来。

“坐吧,上午辛苦了。”华芳菲点点头。林清在一边问:“菜点好了吗?”

“点了几道,还等您和华总还有纪律师点呢。”

“拿来我点。”林清说,“点了就上菜。”

“等一下吧,”华芳菲说,“看看纪律师有什么爱吃的,让他点。”

“千万别。”林清说,“那家伙肯定又是向老婆汇报去了,没个十分钟,他进不来。”

“汇报什么?”华芳菲好奇地问。

“上午开庭情况,现在在哪里吃饭,几号包厢,一起吃饭的有谁。”林清撇着嘴说。

房间里的几位女士都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华芳菲说了一句:“居然做到这个地步了?”

“你们不知道他的外号吗?”林清说,“他是有名的‘男人之耻’。”

几位女士都掩着口笑起来,只有沙靓靓干笑了两声,不断往包厢门口看着。

还真让林清说准了。直到热菜上来了,纪佳程才匆匆溜进来,一看桌上已经摆满了,眼睛一亮,说:“菜已经上来了啊!”然后挨着林清坐下,拿起筷子。他的筷子伸了一半,停在空中,目光左右扫了一下,问道:“怎么,你们不动筷子?”

“这不等你吗?”林清说。

“等我干啥?”纪佳程把筷子缩回来,“今天华总在这里,应该华总先说话。”

在他说话的时候,沙靓靓把杯子拿过去,倒了一杯啤酒,轻轻放在他面前。

“那我就简单说一句吧。”华芳菲端起酒杯,“上午的庭审情况,林清已经跟我说了,效果非常好!各位律师辛苦了!来,我们一起举杯!干!”

“干杯!”大家一起举杯,五只杯子在空中响亮地碰撞着。纪佳程和林清都是一饮而尽,吴瑛部长也一口干了,华芳菲和沙靓靓却都只喝了半杯。

几杯酒下肚,包厢里的气氛逐渐活跃起来。纪佳程和林清都脱下外套,解开了衬衫领子。大家一边喝着,一边聊着上午的庭审,回忆着细节,特别是罗懿法官操作到最后,徐昕差点跌倒的样子。那一幕林清和吴瑛部长看得真真切切,他们此时不约而同地认为,徐昕在这个案子上大势已去。

“你说这家伙会不会又撤诉?”林清问纪佳程。

这个问题也是大家关心的,毕竟花了这么多心血,如果徐昕又撤诉,这个案子就又回到了原点了。

“选择权在他手里,不好判断。”纪佳程端着酒杯晃了晃,发现空了,沙靓靓立刻为他倒上啤酒,“不过,我觉得他这次撤诉的可能性比较小。”

“为什么?”

“猜的。”纪佳程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当然,也不是没有依据。诉前调解的时候,我和小沙不是跟沈星文、赵朱平和周烨君在法院见了个面吗?调解结束后,我又碰见了周烨君,他说漏了嘴,讲沈星文买断了债权。回来我跟林清分析过这事儿。”

“对,”林清说,“我当时还说这真是大手笔。”

“当时我还不敢百分之百确定,可是后来我查了徐昕以往办的案子,研究了徐昕的性格,越来越觉得我猜测的是对的。”纪佳程说,“这个人胆子大,敢下手,敢布局。这个案子有很大可能是徐昕和沈星文组了个局:先由沈星文买断投资人的债权,对诉讼结果托底,然后徐昕用投资人的名义诉讼。对投资人来讲,一分钱律师费不用付,打输了还有沈星文的钱托底,他们肯定答应啊。至于徐昕和沈星文,打赢了以后扣除托底钱,剩余的案款统统是他们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徐昕现在不是应该赶紧撤诉吗?”华芳菲皱起眉头。

“我猜测,沈星文的钱还没给投资人。”纪佳程说。

“为什么?”华芳菲问。

“很简单。第一,如果那些投资人已经拿到钱了,那么这个案子的胜败也就和他们没关系了,他们还跑来听庭干吗?”纪佳程说,“有的人甚至是从西北地区跑来的,看他们那副紧张的样子,对徐昕有多讨好,我看他们是怕万一诉讼结果不好,沈星文和徐昕会毁约。第二,你们考虑一下这个案子的标的。这么多投资人,涉及的纠纷标的有几亿元乃至更多,就算托底百分之十,也要几千万元的资金。沈星文不过一个流氓,他哪有那么多钱?第三,沈星文还给这个案子的保全提供了担保,这也不是一笔小钱。如果沈星文向投资人们付了款,他哪来的钱交担保金?就算是押房子也不够啊。”

大家回忆着法庭上投资人们的表现,林清首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一旦徐昕采取查封措施,对我们发动总攻,他就很难收手。”纪佳程说,“他搞了这么大一个局,投入了这么多资金和精力,一旦撤诉,会给投资人们造成怎样的心理影响?而沈星文又怎么办?”

他笑了笑,夹了一筷子桔梗:“再说,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时间会把耐心一点一点消磨殆尽。如果他撤诉,那些人是否愿意继续等,这可就不好说了。”

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点没说:徐昕的家庭散了,对他的打击一定巨大。这种情况下,他有没有勇气主动承认另一场失败?

纪佳程认为自己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徐昕的布局前后持续很久,立案多次,撤诉多次,每一次撤诉都会影响到利益相关者的心理状态。他们还有多少耐心继续等待,有多少耐心承受下一次撤诉带来的失望呢?

“老大说得对!”沙靓靓用杯子在桌子上猛地敲了一下,“为了有限的耐心,干杯!”

“干杯!”几只杯子碰在了一起。

喝完这一杯以后,沙靓靓打算给纪佳程倒酒,纪佳程笑着摇摇头,把手扣在杯子上,说:“行了,喝了不少了。你们喝,我要换饮料了。”

“老大,你这才几杯啊?这是啤酒。”沙靓靓劝说着,“下午又不工作,多喝两杯嘛,喝多了回去休息就行了。”

“你不懂,他这是家教森严。”林清见怪不怪地说,“他太太给他定的规矩:中午在外面能不喝酒就不喝酒,万一需要喝酒,要打电话向老婆报备。而且中午喝酒不能超过两瓶啤酒;如果是白酒的话,不能超过二两。你忘了刚才点菜的时候他出去打电话了?他是打算中午喝两杯,向老婆报备呢。”

桌上人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感觉匪夷所思。一般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会立刻否认说“哪有这事儿”,可是那位“男人之耻”却大点其头,说:“是呀是呀。”然后转头对服务员说:“给我来杯姜茶。”

吴瑛部长一口菜差点喷到桌子上。

沙靓靓脸涨得通红,说:“这……你太太也太不尊重你了!”

纪佳程看了看她,笑了一下,说:“你觉得怎么才是尊重?”

“如果是我,我是不会这么管着自己男人的!”沙靓靓盯着纪佳程脱口而出。

“如果这个男人愿意被管呢?”纪佳程笑着说。

“哪有这样的男人啊!”沙靓靓大声说。

“我呀。”纪佳程说,丝毫不觉得脸红,“我觉得挺好的。工作嘛,需要规矩;家庭生活嘛,有时也需要点规矩,对吧?”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发作。”林清扭头对华芳菲说。

“你说是就是。”纪佳程满不在乎地说。

“话说我一直很奇怪,纪兄,”林清回过脸来对纪佳程说,“你怎么会这样?家里靠你赚钱,家务你也要做一部分,孩子的学习你也要管,出门在外早请示晚汇报。是,我承认嫂子漂亮,不过没见谁像你这个样子,到哪个地方,喝多少酒都要跟老婆汇报。这不公平啊,你就这么甘之如饴?”

沙靓靓紧紧地盯着纪佳程。

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尴尬,纪佳程脸皮再厚,也架不住人家问个没完。当他发现沙靓靓盯着自己时,他的眼神慢慢凝重了起来。

“话说,我之前跟小沙讲过,我当年碰到过丁龙斌跳楼。”他开口道。

“开始转移话题了。”吴瑛部长说。

纪佳程摆摆手说:“不是。我想说的是,你们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去那里吗?我是去借生活费。”

他看了大家一圈,说:“那时我刚来‘魔都’两个月,刚找到工作,没案源,没目标,连身上穿的西服都是旧的,因为我就那么一套,天天穿。我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要找郝朝晖借一千块钱吃饭。可以说,我那时相当落魄。你们嫂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跟我走到一起的。”

沙靓靓咬住嘴唇。吴瑛部长说:“嫂子看出你是只绩优股。”

“这谁能看出来?”纪佳程说,“谁能看出一个人以后会怎样?有多少女生会冒这个险,和一个前途不明的穷小子一起打拼?当时我太穷了,和她出门逛商场时,只能看不能买,你说一般的女生会怎么想?再说说结婚吧,连彩礼都拿不出来,正常的女生会忍受得了?我手上这婚戒,你们猜多少钱买的?”

“这是纯金的吗?像是玫瑰金啊,两千块钱?”林清猜道。

“是玫瑰金的,成色不怎么足,八百块钱一对。”纪佳程说。

“你当年这是有多惨?”林清感叹道。

“惨到家了,”纪佳程说,“连结婚都简单到了极点,因为确实是没钱。你们说吧,你们的嫂子难看吗?她当年想找个有钱的、有房的,绝对不难,可她就是陪我过穷日子,一路精打细算走到今天。这样的女人,值不值得对她好一点?”

“你现在也不差啊,”吴瑛部长说,“听说嫂夫人在家里又不工作,靠你养。”

“这话不对了,她可不是靠我养,”纪佳程认真地说,“你应该理解为:她为了我放弃了事业。如果我们两个人都上班,孩子谁带?每天谁打理家里的一切?一个女人,上班的时候可以喝喝咖啡,和朋友聊聊天,中午去逛逛街,可你嫂子现在却是每天大部分时间局限在家里,脑子里想着柴米油盐,操心孩子的学习。这不是享福,这是遭罪啊!她在家里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我才能在外面放心大胆地跑案子、做案子,对吧?所以客观来讲,她是我工作最大的助力,把我的后顾之忧全解决了。”

“你看这觉悟!”华芳菲说。

“嫂子是好女人,不过你这样也有点过了吧?”林清说,“你现在对她也挺好的啊,我看嫂子每次挎的包都不重样的,你还早请示晚汇报的,至于这样吗?你现在有点太惯着嫂子了。”

“我这是故意的。”纪佳程拿起刚送来的姜茶,喝了一小口。

“为什么啊?”吴瑛部长问。

“第一,让她放心。第二,不给自己机会。”纪佳程说,“结婚时间长了,就会发展到一个局面:第一,男同志事业起来了,开始有点小钱了,越来越吃香。第二,女同志青春渐逝,容颜渐老,会产生焦虑。如果女同志不工作,完全靠老公养,还会有第三点,她可能在财务和感情上都产生危机感,进而缺乏安全感。”

他竖起第一根指头:“怎么让她放心?怎么让她有安全感?当老公的主动一点,身段放低一点,早请示晚汇报,这样第一她会感觉老公重视她、尊重她;第二她会相信老公在外面不会乱来;第三她会觉得老公是她能够管得住的。我再把所有的收入交给她,她会感觉多有安全感啊!”

整桌的人目瞪口呆。

纪佳程竖起第二根指头:“怎么不给自己机会?把自己的路堵死。我不是柳下惠,算不上君子,走在路上碰到漂亮女士是一定会去看的。我到了这个阶段,长得不算差,口才也可以,事业也小有起色,可能会吸引一些女士啊。可是这种事情万一沾惹上了,后果多严重你们肯定知道吧?咱们办案见得少吗?轻则家破,重则人亡,最后倒霉的还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我孩子还小呢!而且,老婆当年那样对我,我要是对不起她,我还是人吗?所以我早请示晚汇报,第一是告诉我身边的人,我和老婆感情好,而且老婆随时可能会查岗;第二是告诉自己,随时汇报,否则老婆会奇怪今天为什么不汇报,主动打电话来。总而言之,就是先断掉自己出去勾搭的路子。”

他又喝了一口姜茶,总结道:“这些道理,是我多年总结出来的‘真知灼见’。自打我这么做了以后,我的生活也幸福了,家庭也和谐了,事业也发展了,自信心也重新回到了我身边……”

“大哥我求求你了,”林清说,“我媳妇在我旁边呢,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改天我在事务所里搞个讲座,”纪佳程说,“主题就叫‘忠诚是促进家庭和谐的男人之道’,向全所同人传授我的宝贵经验……”

“我去,你今天祸害了我不够,还想祸害全所同事啊!”林清抹着汗说。

林清给自己倒了杯啤酒,举起来说:“说真的,各家夫妻相处之道未必一致,不过纪哥你这也是大智慧,能提前把自己干坏事的路子给堵死,你够狠。而且别的不说,你对嫂子的这份心,值得我学习。来,我敬你一杯——你喝姜茶就行。”

“我也随一个,”华芳菲笑盈盈地举起杯,“可借鉴啊!”

“我也跟一个,”吴瑛部长也举起杯,“纪太太好福气,我得回去向我家那口子宣传一下。”

沙靓靓发着呆,似乎惊醒了一般,不言声地举起了杯子。

几只杯子在空中叮当地碰撞了几声。林清祝愿道:“来,为了纪哥和嫂子伉俪情深,为了纪哥的‘真知灼见’,大家干了!”

除了纪佳程,所有人都一饮而尽。沙靓靓喝的动作最夸张,她用力向后甩着头,一直到杯子里一滴啤酒都流不出了,才放下杯子。她低下头,拿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在大家和纪佳程闹哄哄地开玩笑时,又一口喝干了。

接下来,她基本没说话。一个小时后,酒席散了,沙靓靓说自己要去趟洗手间,让大家先走。

可是,她一进入洗手间,就找了个隔间关上门。站在那里,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