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文被治安拘留七天,原因是毁坏私人财产,并且直接打伤他人达到轻微伤级别。投资人一方有七人被警告,至于事件的第三方——徐昕大律师,则直接躺进了医院。

其实,徐昕养伤是假,躲避那些不好惹的投资人是真,因为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情绪激动的投资人。这一次他可以把沈星文推到前头,可是沈星文被关起来,挡箭牌也就没有了。于是徐大律师住进了医院——投资人是无法大规模冲进住院部的。他进入医院时,模样那叫一个凄惨,昏昏沉沉,面无血色,奄奄一息,说话有气无力,像蚊子哼哼,宛如随时就要嗝屁。他的这副惨相对于沈星文被拘留七天还直接起到了促进作用。

住院的当天晚上他就办理了出院,来接他的是眼睛哭得红肿的徐婧儿和额头上还有伤痕的周烨君。他趁着夜色坐车离开医院,回到了他临时租的住处。

之前从别墅里搬出来,徐昕没有到徐婧儿的住处栖身。他不想影响到女儿的正常生活,所以让周烨君帮自己租了一个住处。这是个精装修的一室一厅,约五十平方米,客厅比较大,客厅边缘还有写字桌和老板椅,一个人住和简单办公足够了。第一天住进来时,他的行李堆满了客厅和卧室,徐婧儿帮他收拾了两天。

现在看来,搬到这里倒有个妙处:别人不知道这个新的住址,所以那些投资人肯定找不到这里来。

一进门,徐昕就恢复了精神,他不用周烨君搀扶,径自换了鞋大步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在这个还有些陌生的住处,他有了安全感。

徐婧儿去厨房给他煮面,周烨君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热水,放在徐昕面前。

“师父,太晚了,我就不给您泡茶或者咖啡了,省得您睡不着。”周烨君说,“您喝点热水吧。”

这个小伙子的头上贴着纱布,今天着实吃了些苦头。徐昕看他的眼神变得很柔和:在这个时候,这个徒弟还是忠实地跟随着自己,将来他成为自己的女婿,一定会加倍地孝敬自己。

“事务所里怎么样了?”

“师父,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周烨君劝道。

“没事,有什么话就直说。”徐昕慈祥地说,“你师父我什么风浪没见过,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弱。所里现在到底怎样了?”

周烨君迟疑了一下,说道:“所里已经乱套了,赵朱平在财务室大吼大叫,说以后财务室由他来管理。很多律师都说要转所,已经有别的律所来咱们这里挖人了。”

“嗯。”徐昕点点头,“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很清楚。想控制财务室没那么容易,公章在我手里呢。”

“还有投资人在门口守着,这样下去怕是律师们都不敢来上班了。”周烨君说,“我下午回去了一趟,看到赵朱平拉了几个合伙人在他的房间里开会,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他看到我,还让我给你带个话,代表合伙人会议要求你交出公章,并且就这次的事件给他们一个解释。”

“交出公章?解释?呵呵,”徐昕自言自语地说,“倒也是,沈星文原本就是我带进来的,这一切终归要算到我的头上……”

“怎么给他们解释?”周烨君问道。

“不解释。我要休息几天。这几天我不去所里,避一下风头。”徐昕说,“公章我不会交的,这个所我还是主任。”

“他们会找你的。”

“我不会接他们的电话。”徐昕说。

徐婧儿端了一碗面过来,两个人立刻结束了这一话题。在他吃面的时候,徐婧儿在一旁噙着眼泪。她突然发现爸爸的两鬓变得斑白了,那个意气风发、总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爸爸,此时佝偻着身子在桌边吃面条,显得苍老而孤独。

吃完这碗面,徐昕说自己累了,催促徐婧儿和周烨君离开。徐婧儿有些不放心,想留下来照顾徐昕,她说自己可以睡客厅,但是徐昕坚决地把她赶走了。

“你把你爸爸当成什么了?七老八十,生活不能自理了?”

当夜,徐昕失眠了。他穿着睡衣在黑暗中游**,与别墅相比,这个房子太小了,几步就走到了尽头,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在一个牢笼里。但是相对于这个世界,似乎只有这里能够让他安心。

他睁着眼睛坐在沙发上,摸黑抽着烟,想着袁莉,想着那个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被挂牌出售的别墅,心莫名地痛着。

他回味起了自己这莫名其妙的人生。他从一个穷小子,通过种种计谋得到了财富,通过坚持得到了心爱的女人,建立了自己的事业。如今,现实却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靠勾引丁龙斌的老婆,黑到了一大笔财富,开始走向人生巅峰。二十年后,他的老婆也被人勾走了,带走了他绝大部分财富。沈星文是他的长期搭档,两个人配合着做了不少“项目”,关系好得快穿一条裤子,如今反目成仇。他曾经设想着再吸引一些外地律所加盟益度所,将事务所做大,如今事务所里一塌糊涂,其他合伙人似乎开始造反了。

他为家庭、事业辛辛苦苦、呕心沥血二十年,这都折腾了个什么结果啊?

徐昕在烟雾中坐着,面无表情。他已经失去了家庭,财产也不知如何才能撕扯清楚,心力交瘁。然而他至少还有两样东西:女儿和事业。

女儿,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她是真心实意关心他的。想到徐婧儿,徐昕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他看着她长大,对她的感情绝不亚于一个亲生父亲,在一切风波中,他最揪心的就是这个女儿。刚才送他们走的时候,如果不是徐婧儿在场,徐昕其实很想和周烨君谈一谈,问问他们有没有结婚的计划。

他想告诉周烨君,也许是由于他从小对她太过于呵护,婧儿很单纯,感情丰富,甚至有些敏感。她的世界的重心永远是她最爱的几个人,他们是她的支柱,其中有周烨君,有徐昕,有哪怕对她冷淡的袁莉。徐昕希望周烨君能成为徐婧儿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柱。他自己已经奔五十岁了,将会逐渐苍老,照顾婧儿的重担终究要交到周烨君手上。他希望周烨君答应自己,一定要好好对婧儿,让她平安、快乐,不管年纪多大,都是那个有人呵护的“小公主”。

至于事业,他决不会放弃。钱没了,可以再赚;老婆没了,大不了单身。事业,只有事业,才是男人的根本。他要好好想一下怎么处理眼前的危机,如何重夺事务所的控制权。

第二天快到中午他才起床,到客厅时,发现徐婧儿和周烨君在厨房忙活着给他做午饭。他笑了笑,坐到了沙发上,将手机开了机。

手机的屏幕在冲突中被摔裂了,自打昨天进医院,它就处于关机状态。一开机,铃声不绝于耳,收到的短信竟有二百多条,未接电话七十多个,微信里的未读信息两千多条。

徐昕简单地翻了一下,这些未接电话、短信和微信信息主要是那些投资人、事务所合伙人等人打来、发来的。短信内容有要他出面给大家交代的,有乞求的,有威胁的,还有赵朱平要求他交公章的。那些微信维权群则几乎爆炸了,昨天的冲突已经被以讹传讹成了“徐昕和沈星文叫了一群社会流氓殴打了投资人们”。

意外的是,还有袁莉打来的两个未接电话。徐昕盯着袁莉的名字看了好久,脸上的肌肉**了两下。她打电话来干什么?是要嘲笑自己吗?还是说,她要催自己赶紧去办离婚手续?

不久,他又在未读信息里看到了袁莉的留言。他没有打开看,而是直接删除了,随后将袁莉的手机号码和微信都拉入了黑名单。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窗台上,再也不想碰它一下。

这一天晚上,他仍然失眠,一个人坐在客厅思索着下一步怎么办。

连续五天,他在那个小房子里闭门不出,饮食什么的全是周烨君和徐婧儿给他弄好的。在这些天里,他逐渐理出了思路。

第一,所有的事情还是要推到沈星文身上。因为当初给投资人们的方案是:沈星文买断债权,万一赢了,钱全部归沈星文(事实上是两个人分),万一输了,沈星文承诺托底。在形式上,徐昕和沈星文是相互独立的两方,所以徐昕需要做的,是牺牲沈星文,咬定沈星文“违约”损害大家利益,把投资人们的怒火转移到沈星文家里去。

兄弟就是用来出卖的,更何况这个兄弟已经同自己反目了。

第二,事务所里要将责任推到赵朱平身上。他准备先利用沈星文毁约导致投资人骚乱大闹律所一事,把沈星文搞臭,随后再拿赵朱平之前和沈星文沆瀣一气甚至共同抢案卷的行为说事,把赵朱平拉下水,再将他赶出律所。

第三,此次动乱,益度所必然元气大伤。接下来的内战肯定要持续一段时日,所以他只能重新创业了,巩固既有客户,继续开拓案源,同时想办法让周烨君和徐婧儿避免被波及。

因此,第六天中午,周烨君和徐婧儿来的时候,徐昕交给周烨君几张空白的纸,上面盖着益度所的公章。

“师父,这是什么?”周烨君接过这几张白纸,狐疑地问。

“接下来,我可能要在所里大动干戈了,”徐昕微笑着说,“你在所里的话,难免受到波及。我联系了你们的柯震岳叔叔,他同意你转所到他们的事务所去。所以这几张空白盖章纸你拿着,制作好转所申请,直接打印在上面,就算事务所已经同意了。”

“你要和他们硬碰硬?”徐婧儿放下手里的胡萝卜,擦着手走过来,从周烨君的肩膀上探头看了看,“为什么要转所?让他留下来帮你!”

“傻孩子,他在,我可就放不开手脚了。”徐昕慈爱地说,“烨君,就算是不在所里,你也可以背后支持我。等我把所里的动乱平息了,你肯定要回来的。打虎亲女婿,上阵父女兵,我们重新把益度所搞好!”

周烨君和徐婧儿都愣了一下,当他们品味出徐昕最后一句话隐含着的意思时,周烨君的脸红了。徐婧儿一跺脚,嗔怒道:“什么女婿!我……我还没答应呢!”转身奔回厨房去了,脸红红的,嘴角带着一丝羞涩的笑。

大男孩周烨君坐在那里,咧着嘴巴笑,不知道说什么好。徐昕的心情很舒畅,吩咐道:“你别傻坐着了,去橱子里翻一翻。咱们搬出来的时候,总不会一瓶酒都没带过来吧?去翻翻。——婧儿,多炒两个菜,中午咱们喝点。”

“哎,哎。”周烨君答应着,去厨房的橱子里翻着。不一会儿,他翻出了一瓶打开过的白酒,拎了过来:“师父,咱们居然把这个也带过来了。”

“好!去洗几个杯子。”徐昕很高兴,他拿过那瓶酒在手里把玩了一番,还打开瓶塞闻了闻。

在他们等待徐婧儿炒好菜的时候,周烨君有点犹豫地说:“师父……”

徐昕扫了他一眼:“还叫师父?”

“……爸。”周烨君红着脸说,厨房里的徐婧儿明显听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爸,我昨天去别墅那边,想看看能不能再拿点什么东西过来,”周烨君说,“房子里已经有了别人。我问了下,听说师娘卖的价格比市场低一成,这房子已经在几天前卖出去了。”

徐昕点点头:“嗯,还真是迫不及待。”

“爸,这也是你们夫妻的共同财产,”周烨君斟酌着说,“师娘这样对你不太公平,要不要……”

“都给她吧。”徐昕苦笑着摇摇头,“好歹跟过我。烨君啊,爸是个男人,和你师娘看来是要分开了,那就断得干脆点。她是个女人,这些年也没怎么谋生,她比我更需要钱傍身。给她吧。我这两天不想沾惹她,过几天我心情平静一点,会联系她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好聚好散,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他说着,倒了一杯白酒,像喝水一样喝下去了。

手机的屏幕又亮起来了,显示有一个电话拨打了进来。徐昕看也不看,还是周烨君眼尖,过去拿起来说:“爸,有电话。”

“不接。”

“是电视台的。”周烨君说,“《律政进行时》的章琪辉导演。”

徐昕停顿了一秒钟,立刻伸手把电话接了过来,放在耳边:“喂?章导啊?”

“徐大律师,这两天我下面的小姑娘打你电话打不通啊,”章琪辉在电话里说,“咱们下一期《律政进行时》得录制了啊!”

“唉,你瞧我这记性,”徐昕说,“住了两天院,前几天刚出院,忘了跟你们说了。”

“没什么事吧?”章导演问。

“没事,就是有些疲劳过度。”

“大律师嘛,总归是累的,要保重身体啊!”章琪辉在电话里说着客套话,紧接着就切入正题,“想必你也听说了,前天邻市发生了一起案件,有一个精神病人发病,冲进一个幼儿园持刀伤人,幸好几名幼儿园老师和保安与他搏斗,才将他制伏,所以咱们这一期的主题啊,就是结合了青少年保护和精神病人刑责这两大热点。台里领导很重视,联系了政法大学的朱莉教授和交大法学院的王松明博士到时候做视频连线。你也知道这两位大咖平时很难约,这次还是领导亲自去学校联系的。”

“嗯,这一期真的非常重要。”徐昕深沉地说,“这个新闻我这两天也在关注,这两个话题我确实也有很多想法。到时候大家群策群力,争取把这一期节目做好!这一期什么时候录制啊?”

其实,这几天他忙着琢磨怎么东山再起,根本没顾得上看新闻。

“现在在等待朱莉教授确认时间,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本周六下午。”

徐昕算了一下,时间是后天下午,于是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他和章琪辉在电话里打了半天哈哈,等他挂断电话,他的脸上焕发着光彩。

坐在演播室里,他还将是那个成功、儒雅的律师,他还会吸引大家的目光。他会重新回到巅峰,一定会。

“烨君,把酒倒上!”他吆喝道,“今天,咱爷俩喝个痛快!”

周烨君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这时候徐婧儿端了一盘盐水煮虾、一盘黄瓜蒜泥猪头肉上来,随后是一只撕开的烤鸡、一盘番茄炒蛋、一碟花生米、一盘香肠。徐昕看着这一桌子的菜,嘴角咧了咧,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没想到徐婧儿忙活了半天,最后搞上来的是一堆买来的熟食——当然,至少她还把虾煮熟了,炒了个番茄炒蛋。

他不无同情地看了周烨君一眼,心中为未来女婿今后的人生祈祷,伸筷子夹了一粒花生米吃了,说:“主食做了没有?”

“哎呀,我忘了。”徐婧儿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厨房。

徐昕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歉意的笑,对周烨君端起杯子,说:“不管她,咱爷俩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