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的位置是一个城中村,徐婧儿怀疑地看着外面的环境,问周烨君:“真的在这里?”
“对,在这里,就在那间。”周烨君指着远处的一间平房出租屋,“去吧。”
徐婧儿下了车,看了看那破旧的房屋,弯下腰凑在车窗边说:“我有点怕,烨君,你陪我过去。”
“勇敢点。”周烨君鼓励道,“有些事,你得独自面对。我如果在场的话,有些话就没法说开了。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徐婧儿点点头,撩了一下头发,向那个出租屋走去。路上,她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狗粪和污水,观察着这脏乱差的环境,神色复杂。来到那间出租屋前,她望着斑驳破旧的木门,一时间有些恍惚。最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敲了敲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是我。”徐婧儿回答。
门开了,袁莉站在门后,露出一张头发散乱、没有血色的脸。
看到徐婧儿,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满脸震惊,随后就想关上门。徐婧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扶住门板,猛地一推,将门板撞开了。袁莉踉踉跄跄地向后倒去,靠一个柜子才支撑住身体。徐婧儿大步走进出租屋里,打量了一圈。
这屋子昏暗、潮湿,带有一股怪味儿。室内的陈设很简单,一个柜子,边缘有些裂开了;一张木板单人床,上面的被褥是散乱的;一张桌子,上面有没收的外卖餐盒。她看了一圈,向袁莉望去,袁莉已经站直身体,抱着手臂看着她。
她那曾经精致的脸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她的脸是黄色的,似乎几天没有洗过,头发纷乱。身上的衣服倒是牌子货,可是已经皱巴巴的。这个被徐昕当成女王供着的人,如今像一个街边阿姨。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仅仅一段时间不见,她就已经过得如此凄惨。
这一对母女彼此对视,目光中充满了敌意。在进门之前,徐婧儿是胆怯的,但是看到袁莉以后,她的脑子立刻被愤怒充满了。
“怎么,过来看我有多落魄?”袁莉冷漠地说。
“为什么背叛爸爸?”徐婧儿责问道,“为什么背叛?还有,你卷走的那些钱呢?为什么躲在这里?”
“翅膀长硬了,”袁莉冷笑一声,“开始对我大吼大叫了啊。”
“回答我!”徐婧儿大喝一声。
袁莉与她对视,她看到徐婧儿的眼里冒着火焰。以往她在家里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徐婧儿见了她如同老鼠见了猫,此刻在这个破旧的出租屋里,她衣服皱巴巴的,那个当初的小姑娘却衣衫光鲜地逼问着自己,两个人的地位似乎调过来了。
“有什么好说的?”袁莉冷笑一声,转身回到**躺下,“你不是看到了吗?钱没了,住在这种地方。回去告诉你爸爸,说我现在沦落到这副模样了,叫他晚上开瓶酒庆祝一下。”
“我爸爸没有你说的那么无耻!”徐婧儿骂道,“不要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说吧,你为什么背叛爸爸?他对你那么好!”
“我为什么背叛他?”袁莉冷笑道,“我背叛他?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徐婧儿怒吼道,“你还有脸笑?爸爸现在被你害得那么惨!”
“你回去问问他,他当初做过什么事?”袁莉一口顶回来,“是他先背叛我的,明白吗?当年他就和别人通奸,这是谁背叛了谁?”
“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回去问问他不就行了吗?”
徐婧儿一下子愣住了。
袁莉冷笑一声:“走吧,回去告诉他,如果想来分钱的话,一分都没有了。所有的钱都被一个叫张鸣的人卷走了,卖房子的钱、卖家里电器的钱、我的首饰,还有银行卡里的钱……”她的眼里流下泪来,“我瞎了眼,遇到一个禽兽还不够,现在遇到了第二个禽兽……我前几天打电话给你爸爸,想跟他借点钱,他关机了,发信息也不回。也是,我做了这样的事,他怎么会再理我呢?”
徐婧儿彻底蒙了,在她来这里之前,她愤怒得恨不得给母亲一耳光,可是见了面以后,她却举不起手。此刻看到、听到这一切,她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你说爸爸背叛了你?”她怒气冲冲地问,“你是在污蔑爸爸,给自己找理由吗?”话虽这么说,她的声音却有一点虚了。
“回去自己问他,不要再来问我。”袁莉可怕地笑了笑,“不要高看自己,你没资格管。”
“我是你们的女儿!我怎么会没有资格!”徐婧儿喊道。
袁莉一拍床板,张口要说什么,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周烨君的声音:“婧儿,你还好吧?”
周烨君走了进来,揽住了徐婧儿的肩膀。袁莉看到他,脸色更加难看。徐婧儿软软地靠在周烨君身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周烨君望着袁莉,表情鄙夷,说:“婧儿到处找你,想问问你为什么。”
袁莉把脸别开,不看他们。
“师娘,我再叫您一句,”周烨君说,“种什么因,结什么果,时间到了,报应丝毫不爽。您记住,人在做,天在看的!”
“滚!”袁莉疯了一般地指着门口吼道。
周烨君用力扶住徐婧儿,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徐婧儿却挣脱了他的手臂。她回头用仇恨的目光望了望袁莉,突然拉开自己的包,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和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子上。她在一张便笺纸上写下银行卡的密码,使劲往桌子上一放,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出租屋。
门被关上了,袁莉木木地站起来。她一步一步地挪到桌前,拿起那些钱和银行卡,端详着。突然,她把钱和卡扔回桌面,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车在公路上飞驰,徐婧儿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无声地流着泪。
“我们去哪儿?”周烨君问。
“我想去海边。”徐婧儿低声说。
周烨君没说什么,开车转而向南。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内,两个人都没说话,车子沿着南奉公路一路向海边驶去。
在一片海湾前,周烨君把车停在路边。徐婧儿推开车门,下车向海边走去。周烨君关上车门,跟在她身后。他们沿着海边的栏杆走着,在一个入口处走到防波堤上。
徐婧儿低着头在石堤上慢慢走着,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的左边,是夹杂着黑色礁石和碎石的沙滩,再往远处是灰暗的海面和阴沉沉的天空。
“她说爸爸先背叛了她。”徐婧儿突然低声说,“我爸爸对她那么好,她说我爸爸背叛过她。”
“你觉得呢?”周烨君问。
“我不相信。”徐婧儿说,“从我记事时开始,我就没看到爸爸对她不好过。我不相信爸爸是这样的人。”
周烨君默默地看着她,随后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是阴暗的,如同他的心情。他突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再度直视着徐婧儿。
“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对她那么好,也许是因为愧疚?”周烨君问。
徐婧儿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回头望了望周烨君。这种说法显然不太尊敬徐昕,很难相信这话会从周烨君这个一向尊重师父的人嘴里说出来。然而周烨君的表情是严肃的。
“你说什么?”徐婧儿问。
周烨君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慢从徐婧儿身边走过。他背对着徐婧儿,把一粒小石子踢到了堤下。
“婧儿,你妈妈说的话是真的,你爸爸的确曾经对不起过她。”周烨君说,“他曾和一个比他大十四岁的女人通奸。”
沉默。徐婧儿快步走上前,一把拉过周烨君,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周烨君没有捂脸。他站在那里,表情平静地看着徐婧儿。
“我知道你觉得很难接受,因为那是你爸爸。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我知道。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徐婧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风吹拂着周烨君的头发,他的表情是以前没见过的决然。他的目光深邃而冷漠,整个人似乎变得很陌生。
“二十年前,有一家经营得不错的商贸公司,叫笛声商贸,”周烨君望着徐婧儿,“笛声商贸有几十个员工,老板叫丁龙斌,老板娘叫舒琳雯。当时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难免会发生一些欠款纠纷,于是就打算聘请一名法律顾问。后来,他们找了一个年轻的律师,就是你爸爸,徐昕。”
徐婧儿瞪大了双眼。
“那时候徐昕已经结婚了,丁老板每年给他的顾问费也不少,他们合作得很愉快。可是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周烨君平静地说,“徐昕和老板娘舒琳雯通奸了。舒琳雯比他大十四岁,可是他们真的就搞在了一起。袁莉说徐昕先对不起她,说的就是这事儿。”
“你胡说!”徐婧儿喊道。
“我没胡说。你不要觉得很难接受,后面的事情比前面的更可怕。”周烨君说,“徐昕和舒琳雯搞在一起后,他们决定把丁龙斌老板的财产搞到手,于是徐昕找了一个社会流氓沈星文,三个人联手做了一个局。”
徐婧儿听到沈星文的名字,表情更加震惊了。
“丁龙斌的银行卡是被舒琳雯控制的,所以他们在这上面动了脑筋。首先,他们借了两千多万元的钱,汇到了丁龙斌的一张银行卡里,舒琳雯再把那些钱转走还掉,这样他们就取得了沈星文向丁龙斌汇款的记录。然后,沈星文控告丁龙斌和舒琳雯借钱不还,舒琳雯在法庭上证明借款确有其事,两边一配合,丁龙斌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两千多万元的债务。利用这个诉讼,他们实际控制了笛声商贸,把丁龙斌赶出了公司,并且很快将公司资产变现了。徐昕借着这一单,一下子成了有钱人,拿着这些钱开了律所,才有了今天。至于丁龙斌,他走投无路,最终跳楼自尽。”
徐婧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还没结束。”周烨君说,“钱款到手后,舒琳雯觉得可以和小情人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她的爱情实现了。可是她却忘了一件事:在法律上,她是丁龙斌的妻子,在《最高人民法院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若干问题的解释(三)》出台前,那两千多万元的欠款是夫妻共同债务,她要还一半。徐昕拿到钱后立刻翻脸,不但把她赶走,还串通沈星文到法院去申请执行她。舒琳雯想不到小情人会这样赶尽杀绝,她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来到了她丈夫丁龙斌跳楼的地点。据目击者说,她在那里烧了一些纸,哭喊了十几分钟,说自己对不起老公。别人以为她在祭奠死者,没想到她突然也跳下去了。”
徐婧儿“啊”了一声,捂住了嘴。这故事无比可怕,她不知如何辩驳。她不能相信,那个从小到大关爱她的父亲,那个在电视上光辉伟岸的父亲,会做出这样卑鄙无耻的事情。不,这一定不是真的。
她在脑海里挣扎着,可是她越来越觉得周烨君说的可能是真的。袁莉的那声嘶吼重新在她脑海中滑过。
“你回去问问他,他当初做过什么事?是他先背叛我的,明白吗?当年他就和别人通奸,这是谁背叛了谁?”
徐婧儿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周烨君在离她两米左右的地方看着她,表情仍然是平静的,并没有来扶她的意思。徐婧儿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凄然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丁龙斌的儿子吗?”
“不是。”周烨君答道。
“那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有一对员工夫妻,妻子在公司负责做报表,丈夫负责仓库的进出货,夫妻两个都有慢性病,还有一个儿子。”周烨君说,“笛声商贸被搞垮以后,几十名员工的生活都没了着落,这对夫妻也陷入了困境。没有收入,别说看病了,他们连饭都吃不起。这个妻子从药费上节省,病越来越重,后来病死了。她死以后,丈夫一个人拖着病体找活儿,有什么东西先给孩子吃,自己饥一顿饱一顿的。有一个高温天,那个小名叫毛毛的孩子,他坐在街边看别人吃雪糕,咽着口水。父亲看孩子实在可怜,就到马路对面给毛毛买了一支一块钱的盐水棒冰,然而……然而……他过马路的时候,又饿又渴,头昏眼花……他向后倒在了地上。小毛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被一辆车碾过去。”
他的身子颤抖起来。
徐婧儿捂住嘴,瞪大眼睛,吓呆了。
周烨君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后来,毛毛被远亲收养,去了外地,但他一直记着这一切。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年他父亲的忌日,他都会给自己买根棒冰,吃完以后,把包装纸留下来,夹在父亲留给他的书里。一张一张,一张一张,每一张都提醒他记住这仇恨……后来毛毛考上了大学,学习了法律,毕业后成功应聘进了徐昕的律师事务所,给他当了徒弟。他仍然在父亲的忌日给自己买棒冰,一张一张,一张一张……”
徐婧儿惊恐地看着他,说:“你……你是……”
“是的,婧儿。”周烨君说,“我的小名叫毛毛,那个孩子,就是我。我回到这里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报仇。”
徐婧儿瘫倒在地上,浑身颤抖,满脸恐惧。她慌乱地说着:“这……这……这不可能,不可能……你,你,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这是事实。”周烨君严肃地说。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沓文件,举在徐婧儿面前,海风吹动着前面的几页。徐婧儿一把抓过来,当她看到那些标题时,她感觉如坠冰窟。
《著名律师勾引笛声商贸老总妻子谋财害命始末》,《笛声商贸老员工就笛声商贸倒闭始末的联合说明》,判决书。
翻动着这些纸张,看着上面的文字,徐婧儿的世界崩塌了。她无力地松开手,任那些纸张落在地上,在风中翻滚着。
“你现在打算怎么报仇?”
“这不是已经开始了吗?”周烨君说,“你父亲如今家庭破裂,事业也将尽毁。”
“你说什么?”徐婧儿惊骇地说,“你是说……”
“对。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周烨君说,“很久以前,我就在设计这一切了。”
“那你接近我,也是为了……”
“为了报仇。”周烨君冷酷地说,“利用了你的感情我很抱歉,但是为了报仇,我必须这么做。如果你想问我一个问题,我可以提前回答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徐婧儿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突然,她大声喊道:“我不相信!”
“这不重要。”周烨君说,“重要的是,过了今天,所有人都会知道当年的事情,你父亲会身败名裂。”
徐婧儿缓缓撑起身体,跪在了周烨君面前。
“烨君,求求你……”她无力地哀求着,“求你放过我爸爸吧……”
周烨君蹲在她面前,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想放过他,可是谁来放过我的母亲?谁来放过我的父亲?”他轻声说,“婧儿,我不恨你,可是我父母的仇,我不能不报。血债必须血偿。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把我的命拿去,放了我爸爸。求你!”徐婧儿大声说。
周烨君把车钥匙放在徐婧儿面前,低声说:“还给你。”随后站起身,转身走开了。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徐婧儿伏在地上,无声地哭着。
“这里很冷,你最好早点回市区吧。”
留下这句话,周烨君转身离去。他走上公路,走过那辆车,向着漫长的道路走去,一边走,一边拨通了一个电话。
“张鸣?我给你发个位置,来接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