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佳程走到徐昕居住的小区时看了下表,时间是下午六点。这个时间,徐昕应该已经录制完节目回来了吧。想起徐昕说有好酒喝,纪佳程觉得自己这么两手空空有点不像话,于是到小区旁边的店里买了两样熟食,又称了两斤油炸花生米,拎在手里进了小区。
走进小区他就感受到了异样,因为他看到有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小区道路两边停着几辆警车。一些居民在附近围观着,交头接耳。纪佳程狐疑地看了看,问一位老年人说:“爷叔,格哪能啦(这是怎么啦)?”
“杀银(人)了!”老年人一开口,原来是东北口音,“哎呀妈呀,大白天的,刀子呼呼地捅,把银(人)给杀了!”
“杀了谁呀?”
“不知道啊!没瞅见警察都来了吗?”老人指着说,“那地上还有血呢!”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刀子呼呼地捅”,就好像你在现场似的。纪佳程一边腹诽,一边绕过警戒线往徐昕居住的6单元走去。6单元里也有警察进出,一位警官问纪佳程:“您在这儿住吗?”
“不是,找人的。”纪佳程笑着说。
“请问去哪家?”警官客气地说,“这里发生了刑事案件,例行问一下。”
“我去1204。”
警官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一秒钟后,两位警官出现在纪佳程身边,其中一位问道:“您去1204做啥?你们认识?”
“认识,我师兄,他叫我今晚来谈事情。”纪佳程脸上的笑容也慢慢退去了。
“你晓得住在1204的人叫啥名字不?”
“徐昕。”纪佳程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不好意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警官们没回答,而是开始呼叫,汇报说有人要去1204找徐昕。很快,通话器里传来了指示:“带上来,询问一下。”
一位警官客气地说:“辛苦跟我们上去一趟,另外身份证给我们看一下。”
纪佳程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他把身份证交给这位警官,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您要找的这个徐昕两个半小时前被害了,刑事案件。”警官帮他按了电梯,“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他的背景、社会关系什么的。您既然认识他,辛苦您上去帮我们做个询问笔录。”
纪佳程两手的熟食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死了?怎么可能?他,他……”
“详情我们不好多说。”警官说,“您跟我同事上去吧。”
纪佳程先是在徐昕的住处接受了简单的询问,随后警方希望他到队里详细介绍一下徐昕的情况,于是纪佳程又配合到刑警队里把他所了解的情况讲了讲。他掌握的信息是有限的,主要介绍了一下徐昕和自己之间的这个案子,随后讲了一下他知道的徐昕的部分社会关系,并提示警方说,徐昕可能会跟投资人们有矛盾。
在询问过程中,他得知了杀害徐昕的凶手是沈星文。他们问他知不知道沈星文和徐昕有什么矛盾,纪佳程对此完全是发蒙的。警方最后询问他有没有徐昕家属的电话,因为他们分别打了袁莉、徐婧儿的电话,两个电话居然都是关机的。
从刑警队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纪佳程却毫无睡意。徐昕的死深深地刺激了他,更让他揪心的是,不知道徐婧儿安全与否。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父亲被害了?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反复拨打徐婧儿的电话,可是婧儿的电话是关机的。于是他拨打周烨君的电话,那家伙的电话居然也关机。
回到家里,赵敏还在等他。一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赵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婧儿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警察没说沈星文威胁到婧儿的安全。再说了,她有周烨君保护呢,”纪佳程安慰道,“应该没事的,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吧。”
“明天早上你再打打。”赵敏说,“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当妈的已经跑了,现在爸爸又被杀了,这孩子可怎么办啊?你和你那些同学联系一下,这徐昕的后事什么的,你们得帮着张罗啊。”
“嗯。”纪佳程点点头,随后就开始挨个儿打电话,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却也顾不得了。他先后通知了魏巍、老柯等人,约着明天碰个头商量一下这事儿。那几位师兄弟不出所料地全部惊呆了。
一直到凌晨一点多,纪佳程才躺下去。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他不喜欢徐昕,甚至有些反感,可是他毕竟和徐昕相交多年。他不知道徐昕的死和自己打的这几个案子有没有关系,但是想到自己在法庭上对徐昕的赶尽杀绝,纪佳程隐隐有一丝歉疚。
还有徐婧儿,那个可爱的姑娘,总是把这里当作吵架时的避风港。她也许还不知道自己不是徐昕的亲生女儿。对她来说,母亲已经跑了,如今父亲又遇害了,她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她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啊。
纪佳程直到天明才蒙眬睡去,再一睁眼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了。他揉着发昏的脑袋坐起来,又去拨打徐婧儿的电话,意外的是,她的电话还是关机的。
纪佳程随即拨打周烨君的电话,这一次,电话拨通了。铃声响了一会儿以后,周烨君接通了电话。
“烨君,你师父出事了,你知道吗?”纪佳程问。
“哦,我听说了。”周烨君说。
“婧儿在你那儿吗?”
“不在。”周烨君说,“我和她昨天分开以后,就没见面,她……她好像关机了。纪师叔,我能麻烦您件事儿吗?”
“什么?”
“您能不能到南奉公路尽头的那个海湾看看?”周烨君说,“我……我昨天和她在那里分开的。”
“什么意思?”纪佳程眉头一皱,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昨天在那里和她分开?你们去那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喂,烨君,到底怎么回事?”
“师叔,一两句话说不明白。”周烨君低声说,“我和她分手了。她昨天自己留在那边,后面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什么?”纪佳程大喝一声,“你——”
可是周烨君已经挂断电话了。纪佳程再打过去,听筒里只响起了“无法接通”的提示音。
这是把自己拉黑了吗?纪佳程登时有了一丝不妙的感觉。他赶紧穿上衣服,跟赵敏打了个招呼,连早饭都没吃就奔下楼去。
他开着车在车流中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入了南奉公路。他沿着道路一路疾驶,随着位置越来越往南,道路上的车辆渐渐稀少了。
天空阴沉沉的,但是视野很清晰。纪佳程在南奉公路上开了大半个小时,再往前就是海湾了。他放慢速度,睁大眼睛看着前方。车子转过一个弯,他突然看见一辆越野车停在路边,随着距离接近,他认出那正是徐婧儿和周烨君常开的车。
纪佳程一脚油门,猛冲过去,随后急刹停在那辆车后面。他拔钥匙熄火,拉起手刹,跳出驾驶室奔到那辆越野车前,看到越野车里空空如也。
天色已经阴沉了,似乎马上就要落雨。周围没有什么人,他向左右望了望,沿着栏杆向前奔去。跑了数十步,他从那个入口处下到了防波堤上,一边沿着石堤快步走着,一边快速地扫视着那些黑黝黝的礁石。
突然,他远远看到一个人影似乎躺靠在石堤上,依稀能够看出是个女子。他急忙跑了过去,等他跑到这个女子面前,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徐婧儿靠在防波堤上,歪着头,紧闭双眼。她的姿态很放松,宛如在熟睡,似乎随时会睁开眼。
她就那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纪佳程慢慢走近她,她却毫无反应。
“婧儿?”
她没有回答。
不祥的预感向纪佳程袭来。他的目光停留在徐婧儿的右手上,那只手是红色的,而她的身下有一摊殷红色的血迹,已经凝固了。纪佳程猛扑过去,要去抓她的手,在碰到之前他突然醒悟,将手缩了回来。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一旁的地上有一片深褐色的玻璃碎片。
他去触碰她的另一只手,发觉那手是冰冷和僵硬的。徐婧儿仍然没有动,他把手指放到她的鼻子下面,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婧儿!婧儿!”他抓住徐婧儿的肩膀,喊了两声。徐婧儿的身子被动地晃动着,纪佳程把她的遗体抱在怀里,喊道:“你睁开眼,看一下纪叔叔啊!”
徐婧儿的头软软地向后仰去,长发从纪佳程的手臂上垂下来。她的脸已经没有了神采,显得苍白而微微发青,一丝活气都没有了。
纪佳程的眼里涌出泪水。他当年第一次看到这个姑娘时,她还那么小。那个当初扎着辫子的稚气小姑娘如今已经到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她善良、单纯、阳光,她曾拥有一切:父母的爱护,富庶的生活,爱人的呵护。她本应品尝爱情的甜蜜,体验生活的美好,命运却给了她一个残酷的结局。
——她的家庭破碎了。
——她的父亲被杀了。
——如今,她的生命也逝去了。
她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啊?为什么?为什么啊!!!
在徐婧儿的身边,是她的手机。纪佳程捡起来,那手机完全没电了。纪佳程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他把电话放下,向四周打量,看到了破碎的啤酒瓶碎片,以数量来看,似乎不止一瓶。突然,他发现远处的礁石下面夹着几张纸。纪佳程轻轻放下徐婧儿的遗体,向那边走过去。
那几张纸被风吹得夹在了礁石中间,他小心地扯了出来,随后看到了上面的标题:《笛声商贸老员工就笛声商贸倒闭始末的联合说明》。
纪佳程迅速翻阅了一下这几张纸,眼神变得非常阴冷。他回到徐婧儿的遗体旁边,缓缓坐下来,红着眼圈望着远处的海面。虽然心乱如麻,但是他有一种直觉:这几张纸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徐婧儿的死跟笛声商贸的那个案子一定有关联。
他在那里坐了不知多久,心里很难接受这个姑娘真的走了。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是事实。
“婧儿,你安心去吧。”纪佳程低声说,“我们会让你和你爸爸挨着的……你放心,如果是有人害你的,我们绝不会放过他……还有周烨君,他说和你分手了,你的死和他有关吗?如果有的话,我们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闭上眼睛,不忍心再去看徐婧儿的那张脸。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回走去,他要到公路上去等待警方的到来。
徐婧儿的死因是自杀,直接的死因是失血过多。法医还在她的胃里发现了她的金戒指。那枚金戒指纪佳程见过,戒指的内侧刻着“YJ JE”,也就是“烨君婧儿”的汉语拼音首字母。她喝了很多酒,将这枚爱情的信物吞了下去,随后摔碎啤酒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样的死因让纪佳程和几位校友都难以接受,这个死因让他们想到了一幅可怕的场景:在海边漆黑的防波堤上,那个年轻的姑娘一边哭,一边喝着啤酒。寒风刺骨,黑暗可怖,到底是怎样的绝望才让她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电视台那里,赵朱平曾去闹场,他抛撒的文件被发到了网上,直接让徐昕的名声臭了。那几封文件与徐婧儿死亡现场出现的文件相同,警方自然对赵朱平进行了详细调查。徐婧儿死后的第三天,赵朱平垂头丧气地从刑警队出来,刚一转过路口,纪佳程就从旁边闪出,一把揪住赵朱平的领子,将他顶到了墙上。赵朱平大惊失色,等他看到是纪佳程,他的脸色一下子涨红了。
“你……你干啥?你不要乱来,这旁边是公安局,我要叫警察了。”
“说,是不是你设计的?”纪佳程沙哑着嗓子问。
“你说啥?什么设计?”赵朱平磕磕巴巴地说。
“别给我装糊涂,”纪佳程低声吼道,“你在电视台散发的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你在调查徐昕,是不是?这一切是你设计的,对不对?”
赵朱平瞠目看了纪佳程一会儿,使劲推了他一把,却没挣脱开。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胡说!我设计什么了?”
“那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有人放到我的房间的!”赵朱平嚷道,“我不知道是谁!装材料的信封我还留着,昨天我就交给警察了!”他又猛地推了一把纪佳程,这一次成功挣脱了。
“别动手动脚的,”他抹着汗,“我是想搞倒徐昕,可我从没想过要他的命。我要是有问题,警察早就把我抓了。你师哥干了太多缺德事,这是有人盯着他呢,我也是被当了枪使。”
他整理了一下被纪佳程扯歪的领子,恨恨地看了纪佳程一眼,说:“我警告你,别再碰我,否则我会抓你的脸。”
他裹紧衣服,转身就走。纪佳程盯着他没说话。走了几步,赵朱平转过头来,说:“跟你说件事……警察现在拿我那里的材料去鉴定了,和我们所的打印机做比对,他们怀疑那是在我们所打印的。结果可能过几天才出来,可是,那材料能放到我的办公室,肯定是我们所的人干的。”
他说完这番话,就低着头走了。纪佳程盯着他的背影,陷入思索。他感觉这一切太诡异了,太巧合了,似乎有一个人在背后操控着。
一个名字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
从徐婧儿死的那天开始,整整十几天,纪佳程都没有见到周烨君。徐昕和徐婧儿火化的时候,连赵朱平都来了,代表益度所流了几滴眼泪,周烨君却完全没出现。这让大家都有些愤怒。他们不止一次向警方询问,周烨君前一天和徐婧儿一起去那个海湾,究竟与徐婧儿的死有没有关系。警方告诉纪佳程等人,本案的结论已经认定为自杀,周烨君那天是去和徐婧儿谈分手的。至于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那些纸张会出现在那里,警方也不好透露太多。无论如何,周烨君似乎完全没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他消失了。
没有亲属来处理徐昕和徐婧儿的后事,最后还是几位老同学凑钱将他们的骨灰盒暂存到了福寿园。他们曾经尝试着寻找袁莉,她却人间蒸发了。
从福寿园出来,纪佳程回首仰望着整座山,绿色的山坡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排排青色的石碑,每一座石碑都是一个灵魂的归宿。这些石碑中没有徐昕和徐婧儿的位置,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归宿也是要花钱买的。两个墓穴需要六十来万元,几个校友肯定没法掏这么多钱。至于徐昕的遗产——包括他在益度所里的权益,校友们也没有办法去帮他讨要。
或许他们的归宿,真的就只是架子上的那两只黑色的盒子了。
纪佳程拿出手机,拨通了沙靓靓的号码。他简短地说:“小沙,半小时后在办公室碰头。我有任务要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