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临江仙》
去年八月的秋已远去,转眼便是今年这早春。任你有没有情绪,岁月都是这样匆匆似流水。
张爱玲说:“喜欢一个人,会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李清照也懂。她在委屈、哀愁中打起精神,再一次期待,期待她的他,能有青州的情意,再续赌书泼茶的前欢。
院中的梅初起芳意,也许意味着一个更美的春。这春,她不想错过,她想和他说梅花,待春朝。
李清照将自己放低了再放低。她相信聚散悲欢总是因了一个“情”字。她也相信,苦甜终有时。那般相敬如宾、亦师亦友、亲密无间的爱,又怎会落得冷眼相对,声息不闻?她努力着,用诗词之趣、金石之爱,呼唤那曾经的良人。
渐渐地,赵明诚和她的话又多了一些。他偶尔会问一些冷热的话,也偶尔在夜灯下,和她一起细数古玩。
梅花已开南枝,春天便不远了。李清照心中有了小小的惊喜。那时,她见门前透出几点小小的绿芽,密密的,绕了那台阶。这个春,不该再是荒草丛生的。她伸出手来刚想拔掉,却又生出了许多的恋。荒草,曾是她的寂寞,曾是她的伴。那时,摇一缕清风,碎一地的影,正是她那时所谓的“佳思”。况且,一草一木,都是情怀,至于惹了谁的伤痛,那只在人的心,哪怪得了草木。
天下无荒草,只有荒的心。漫愁泱泱,就是荒城。
李清照收了手,正笑自己的傻。恰那时那人走过,李清照遥遥地问:“庭院深深深几许?”那边那个人,却无应答,只匆匆地走了,留下李清照站在那台阶上,上下不得。
想必青州那时,她若问:“庭院深深深几许?”赵明诚必答:“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因为他懂这是她的最爱。
这词,她写的时候曾有简单的序:“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一问,求应答。一问,无应答。她的心一下子就跌落到那词的末句里去了,“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间,春还早,哪有花可问,哪有乱红飞,更没有那等在春风里的秋千,倒是泪眼问君君不语,乱愁飞过庭院去。刹那,她明白了,曾经以为那一丝明媚是黎明的熹微,如今看也不过是午夜云翳间遗漏下的一点光。
一切,又零乱得难以收拾。春色渐浓,人心更愁,直荒了她的莱州。
院不曾至,渐深入;窗不常开,云雾渐起。虽然赵明诚的心有了许多暖,可她还在那院的深处,还是闭门谢客、困守于窗的女子。尽管有万般包涵,忍得与别的女子共享丈夫的时光,作为发妻,作为一路恩爱走来的她,哪能轻易解了心底的愁呢?更何况,赵明诚真的没有分多少时光给莱州的她。那柳芽梅蕾也渐分明,也许隔了一夜,就一下子绿了红了。可这不是她的春天。春天在远方,春天在别院,在别人的城。
人都说,一回忆就沧桑了,一回忆就老迈了。李清照却寂寂地坐在窗后,想着青州那些年,想着汴京初嫁时。四十岁的李清照,身还没老啊,心却已经老了,老得无力爱了,老得爱不动了。在岁月里回首,多有感慨,也常得意二三,那是最成功的珍藏。可现实里,这又算得了什么?也不是落得与寒窗败几为伍,和子虚乌有为朋?想那时,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凤冠霞帔,找一个爱的人嫁了,随了,安安静静一辈子就好。她爱了,嫁了那心中的良人。虽然小有波折,但归来青州,却让她心安。从此,闲饮一壶茶,小酌几杯酒,有书卷可欢,有金石可喜。花儿朵朵,向晚生香。
时光如此,谁与比欢心?
然岁月蹉跎,一转身,青州已是昨日难追的远。总以为这辈子最成功的是嫁了一个知情知心的他,如今,那个他却隔了整整一个夏季的远。他在春风十里中,看桃花朵朵。她却在秋风阵阵里,观落叶飘飘。
话无处可说,情无处安放,仅有的几个姐妹,相隔得山高水长,也不知道她们在忙些什么。若是在身旁,她们一定会叹她怜她。那个姐姐,一定会拿出一方菱花镜照她,半恨半恼地骂一句:“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啦,应该出去走走,解了这闷。”
正月十五,花灯刚刚挂起来,雪也还在。
可一个人赏灯有什么意思,灯谜也无心猜,猜了也无人乐。独自踏雪也没心情,更不知道去哪里寻梅。寻了,又能怎样,不是落花,也似落花。一枝好颜色,岂不更惹了心中的悲?
那年京城芳华初绽,新萼娇蕊,又输给过谁?原以为有了爱情就不会老,十年青州府,她也是心花倾城,不败的情怀,不败的心。可莱州,还是让她败了,败给了容颜,败给了青春。
有言“腹有诗书气自华”。可她的赵明诚本就是一个不擅诗词之人,那时,她容貌还在,他也爱她的诗书。当她芳华渐凋敝,那个他,一转身就去了春色满园的莱州。
莱州迟迟不来的消息,让李清照伤心过,忐忑过。一路向东,她相信那只是分别日久。心头的一点点疑惑,她要拨开云雾。然而,她急急奔向的城,真的不是她和他的青州。赵明诚左红右绿的欢,是她冰雪般的凉。
与岁月争输赢,总会输得一塌糊涂。李清照败了,败给了一段光阴,败给了点点**。其实,这败与她没有关系,她还是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少人心头美好的愿景,可伤了,也不必沉沦。李清照毕竟不是寻常妇人,她用诗书之气,写点点家愁,写缕缕国恨。她输给了一时,却赢得了千古。那《漱玉词》恰如她家乡的泉水叮咚,让世人在晴好的晨光里,读她的清欢与浓愁,和她的年华一起起伏,在她的江山里颠沛流离。爱着她的爱,荷花、青州抑或梅朵;恨着她的恨,爱散、离愁,还有国破。
今日的昌邑小城,距青州不远,有云门山可望,离莱州也近,亦有胶莱河可闻。一城,是她的蔓草青青,有欢,无诗词;一城,是她的荒草连绵,无欢,却是词情渐起。
站在两城的中间点上,东思西想着李清照的这两座城,真是感慨万千。哪里,才是更真实的她?
有人说,李清照的这首《临江仙》写于建炎三年,也就是1129年,因为词中提到了建康城,也就是现在的南京。恰也是这一年,南京由原来的江宁府改为建康府。而此时,李清照在此有过短暂的停留。但这里狼烟遍地,山河破碎。词中虽然多有悲意,但不过是情感之愁,面对狼烟遍地、山河破碎的当时,悲情似乎应该更凛冽一些。
青州,李清照的故居还在。莱州,词人的旧居,已寻不见。看来,人们还是更愿意保住那些美好,而那忧愁,也就尽它散去了吧,寻不得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