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池塘,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锁,管是客来。寂寞尊前席上,唯愁海角天涯。能留否?荼落尽,犹赖有梨花。

当年、曾胜赏,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极目犹龙骄马,流水轻车。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残花。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

—《转调满庭芳》

一寂寞就是一片海,一忧伤就是一个秋。任窗外飞花流瀑,莺歌燕舞,也解不了心底的愁。

在莱州的日子渐久,李清照慢慢适应了破桌破椅的味道,觉得这是民间滋味,也许从此一生相随,这样也好。不也曾乐于食无美味,身无彩衣,发无金饰,居无华屋吗?怎么就承受不了这里的点滴呢?多少寂寞不在于美味华屋,而在于心。这里,缺了那个曾经的他。

从清逸的青州,来到了喧嚣的莱州府衙,从布衣秀士,到官袍加身,四十岁的赵明诚也恍然大悟,像一个习惯了素衣寒食的人,突然面对饕餮盛宴,便尽情地享受着,甚至有几分贪婪。他,在酒海肉山中纵横狂欢,此间热闹的顶峰,就需要那大红大绿的渲染。歌吧,舞吧,四十岁还不迟,挥斥方遒未必太远了一些,不如醉一曲于当下锦瑟华年。他以为,伴他一路的那个她不是不好,四十岁的诗书女子,是一株兰草,是案几,是厅堂静静的颜色,就该不言不语地安守一隅。

欢处的人,哪懂角落的冷。可喧嚣过后,赵明诚也会在某一刻想起李清照的好。说说碑刻,谁应?问一件青铜器,谁懂?每当这时,他又会卷起欧阳修的《集古录》,绕过那些前堂,走向那个小屋,翻一页,聊一页;聊一页,翻一页。只是这三翻两翻时,外面的欢声笑语太过**,赵明诚又在一个愣怔中,放下那书起身走了。几天之后,他却想起了这书,又躬身来到小屋。那案几上的书,李清照都一一作了标记。赵明诚笑笑。那笑里,李清照看到了青州的依稀,只是又倏忽不见了。那浓云里的光,就是这样依稀而短暂。

夏季,门前的藜草又长高了,风一吹,那台阶倒是看得清了。风一停,却又遮了个严实。李清照真的爱上了这些荒草,自己不舍得拔,也不容别人拔。她觉得摇摇曳曳,倒也有许多趣,正好是她的伴。荒就荒了吧,那些远山远水,不更有别样的美吗?只是藏在幽处无人识,也就没谁知道那山水的一唱一叹。

莱州的李清照,没有些许的文字写她。一个在泉水边长大的女子,得水之喂养,却少有水的文字。莱州是有许多的河流的,亦没听哪片水间有她的倒影。此时容颜西下的她,可是被那句落花流水伤了吗?

她若是落花,那个他,就是流水。

贾宝玉也曾对林黛玉幽幽地说过:“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可他最终不也是无奈地负了她吗?宋徽宗宣和四年的最后一天,一年的声色犬马似乎让赵明诚感觉累了,他再一次坐下来翻看《集古录》,不觉想起自己的《金石录》。这些日子也不过是多由李清照编校,匆匆又是一年,竟然还没完成。听着窗外的鞭炮声,他不觉心头一颤,感叹道:“真是光阴催人老啊。”于是,他重观《集古灵跋》,于后面又写下了:“壬寅岁除日,于东莱郡宴堂重观旧题,不觉怅然,时年四十有三矣。”

一年多的蹉跎,当那除夕红灯高高挂起,赵明诚再一次回头看了看妻子,原来二十多年的欢愁里,她一直都在。他,辜负了那一份认认真真的心意。

自那以后,他待李清照好了很多,常常与她相坐,对《金石录》也渐渐用心起来。在他们的共同编辑整理下,《金石录》终于装卷初成。赵明诚再一次笑了,笑得真心,笑得坦诚。他自己也觉得这是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次笑。

李清照也莞尔一笑。她知道此时的赵明诚笑得不虚不假,可她也明白,这一笑之后,又会是天高云淡。

他来过,留下那些贴心情意;他远了,却留下了金石之欢,成了她心里的至爱。

爱了曾经的人,远了当下的心。她的笑,只是对于书成的安慰,也是对赵明诚还有这学术之心的一点欣慰。

那年,是宋徽宗宣和五年(1123),她整整四十岁,是真的不惑了。风花雪月,不过是云舒云卷。于她,至亲是金石之爱。景多美,宴席多丰盛,她也独自存在,面若秋水,心如止水,她似那清影临碧池。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王安石懂了梅,可谁又懂了李清照的心?

芸芸众生,谁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呢?哪怕寂寞如深冬,亲情在海角,友情在天涯,也依然会是心中的暖。谁来呢?只等得酒冷灯昏黄。可多想多念也只是心中的浮光掠影,唤不来,挽不住。我心寂寞,繁花落尽,还好还有那一树梨白,在夜里摇曳。纷纷落下的,是词人的心。

那一池芳草相围的水,那一院浓凉匝地的阴凉,都是再难回的遥望。

那时,那里是多么的美,芳香盈袖,直逗引了多少轻车慢马画中游。这盛景,是京都汴京城的大相国寺、各色商贩的喧哗、各种人等的嘈杂,还有那钟声里飘来的经歌以及不知哪位高僧的禅说。小路的拐角处,当年卖玉壶的大爷还在那里吗?想来又带来了什么宝贝等我去淘。唉,钱箱里又是空了,再买那宝贝,又得当了自己的一件花衣裳。当哪件呢?翻翻这个,翻翻那个,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哪能行?迟了,那宝贝怕就成了一辈子的错过。还好,那个他还算有心,当了他前几天才刚买的新袍子。得了宝贝便是好,刮大风下大雨怕什么,呼将几个良朋好友,点一炉火,烧一壶水,泡几杯茶。

这一切都是烟云,词人已经在当下的寂寞里,纵然他也有些许的好,却不再是那旧时的真。莱州四年,李清照在情感的浮浮沉沉里煎熬着,她每日期待着离开这座城,期待着能向西,不再向东。

宣和六年(1124),任期已满的赵明诚接到了皇帝的诏令,向西调任。李清照高兴得不得了,欢快地想收拾一下行囊,这是常人搬离一个地方的自然心境。可她四下望了望,实在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这里,本就是一座空空的城。她苦笑了一下,就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吧,明明媚媚,好赶路。

向西,向西,她在曾经停下车马写信的驿馆停了一下。一个年轻的女子迎了上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别样的花枝招摇。听说这是老板新纳的妾。满心回忆的李清照,一下子没有了心情,硬说天还早,催着车夫赶了一程路。

再向西,车过青州。赵明诚执意要停,李清照却说别误了就任的期限不好复命。于是,几辆马车在那天的青州长街上,留下了几道零乱纠结的车辙。

青州,她不爱吗?不,她爱得太深太切。但她怕刚从那寂寞里走出来的她,一踏进这曾经的温暖会受不住,她怕自己再没有力气面对依然难料的另一座城。

青州轻轻过,心也慢慢碎,撒一地闪闪烁烁。真想又真怕会有曾经的姐妹从哪个巷子里一下子闪出来,看见了她,看懂了她,看透了她。

向西,向西,终于到了,那是淄州,赵明诚新的任地。

许是车过青州也忽然唤起了赵明诚的青州记忆,他念起了李清照的好,他对她多了许多的体贴。她新的舍居里,虽不似归来堂,却也多了许多她的爱。倚了墙,是几架书;檀香木的多宝格上,也放满了文玩古物。

淄州,安闲远过莱州。东是她爱的青州故宅,西是爱她的章丘老家。这一前一后的暖,让她无比心安。

她心安,便更安心于金石之爱。她和他,忙碌于查证古器的年代出处,补订古籍善本的残破。两人配合得自然娴熟,似那时的青州,却没有那时的谈笑。

偶尔她停下来,擦一把泪,念起她的家乡,想起她的青州,而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