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凤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菩萨蛮》
这词,开句就是如此的悲,那是一个残秋,亦是一个乱世。
莱州四年的忐忑,终得淄州的小憩。赵明诚从那时的狂欢中,渐渐收了心,归于金石学术。她和他,又宁静相对。
清人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里记载,赵明诚在淄州得白居易手书《楞严经》,并书跋云:“淄川邢氏之村,丘地平弥,水林晶淯,墙麓硗确布错,疑有隐君子居焉。问之,兹一村皆邢姓,而邢君有嘉,故潭长,好礼,遂造其庐,院中繁花正发。主人出接,不厌余为兹州守,而重余有素心之馨也。夏首后相经过,遂出乐天所书《楞严经》相示。因上马疾驱归,与细君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便下笔为之记。”
意思是,赵明诚得白居易手书的这本《楞严经》后,大喜过望。此间至乐,谁知,谁懂?唯有那个她。赵明诚立即纵马狂奔回到家中,与李清照分享此乐。一时间,有酒有茶有歌。
岁月永远如此也好,他还是那个他,她也还是那个她,二人还赌书,还泼茶。
许多的美,常是昨夜昙花。一念之间,却是无可追寻的曾经。
宋朝那时,重文轻武,多少能征善战之士,或弃或废,导致军力庸怠,无力举兵边陲,攘国祸于外。最可叹大宋名将狄青,以百战之功,终得高位。原以为可勇可谋的他,振展军威,涤**夷蛮,然不幸陷于流言蜚语,为朝廷猜忌,终被放逐于荒城,年仅四十九岁便抑郁而去。大宋从此国势愈颓,也只好以金银绸缎之岁币贡敌,换得一夜一夜花好月圆的美梦。
秋凉了,李清照的心凉了,大宋的江山也凉了。
北宋宣和七年(1125),金人挥戈南下,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宋徽宗慌慌张张脱下龙袍,交给了儿子赵桓,遂定年号为靖康。如此四面楚歌之时,还乞求什么安康、享乐?真是可怜、可笑、可叹。那种唯唯诺诺的心态可见一斑。
赵桓,一个哭哭啼啼坐上龙椅的人,又如何指望他统领江山?
翌年,那是一个秋,金兵一举攻克了北宋的都城汴京。这一击真是透心的凉。
靖康二年(1127),那本应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金人掳去徽、钦二帝,宣为庶人。百官众人竟然噤若寒蝉,唯李若水挺身而出,痛斥金人,骂声不绝,终被割喉而亡。泱泱之国,竟至碎若残瓷,而这一腔热血,是那国之残片上难得的忠义之花。
风,吹过那个春天,是国的凉,也是赵家的凉。
那年三月,赵明诚远在南方的母亲病故。国祸家难,也许让赵明诚失去了许多的理智,他竟然独自南行吊孝。在刀剑声声中,他让李清照负责断后,而且为他押送金石之辎重。
千年之后的世人,心寒了。
那时的清照,心可寒?
李清照更多的是无奈。好在这些文物也是她的心爱之物,也可以说是她此时心灵的寄托:“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李清照在赵明诚那渐渐远去的车马声里,依照两人的谋划,收拾家中的这些珍藏:“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
四围刀光闪闪,杀声阵阵,能在山河如此零乱之时,还有如此周详的安排,着实难得。想那赵明诚以母丧之事,先避难而去,后又有畏兵乱之祸,弃城而逃,看来是少有冷静之思,没有智谋之能。此文物南运的计划,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想来多半是出于李清照的考虑吧。
只可叹她生逢旧时,只能尽女子之事,这般心智,实在是可惜了。若无惊艳辞藻之能,怕也只是荒草之影,泯然众生矣。让天下我等,哪里去寻李清照?
尽管有了周全的策略,然岁月却不想周全李清照,让她徒唤无奈。建炎元年(1127)十二月,青州突遭兵乱,他们存于青州的文物“凡物十余间,已皆为煨烬矣”。
兵荒荒,马乱乱,能周全了谁呢?不过实在可惜了那些文物,或毁或失,不得影踪。传当下的青州博物馆馆藏巨丰,不知可藏有那时赵家散失的一半古物?若如此,也算是给一代词魂的一丝宽慰。
李清照顾不得太多伤心,收拾起所余,在刀枪的缝隙里,翻山越岭,心惊胆战地向南曲折而行。太阳是白天的祷告,月亮是夜里的祈求。一路上几遇困局,几遇盗贼,几遇兵匪,但还好,虽然散失了些银两,但总能化险为夷,保住了那金石之物。
人常说“盛世文玩,乱世金银”,那是个乱世,歹徒多也就夺了钱财扬长而去,对于那些破书、破坛坛、破罐罐,那些歹徒也怕是没有多大兴趣。
其实,这些古物,对懂得的人,那是至宝;对不懂得的人,那就是路边荒草,实在惹不得他们正看一眼。
建炎二年(1128)早春,李清照携十五车文玩书画终于抵达了江宁。赵明诚急急地迎了上来,竟然是语不成声、热泪横流。
可这泪,多少为物,多少为人?
李清照也流下了泪水。那泪,却很凉,为自己,为家,更为这个国。一路的饿殍遍野,断壁残垣,让她明了,她的青州,她的明水,她的稍得安稳的淄州,甚至曾让她心茫茫情惶惶的荒城莱州,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春暖花开,大雁北归,而我们的女词人,却翻山越岭,背井离乡南去,身后是无涯无际的硝烟。那是一种怎样的悲怆?
那天,是新年的正月初七。窗外,春雪飘飘,不敢看,也不想看。清坐室内,围一炉火,看那烟直直而起,像一炷香,不知为谁祈福。在这天下苍生共同的节日里,祝福也该是给天下苍生,可这祝福又能救得了谁?北方在那零乱的窗外。一夜很长,也很短,还没打理好心情就这样过去了。毕竟这是春天啊,春暖,花就开;花开,蝶就来。如此,多美。
天亮了,身前的炉火不知何时已经灭了。急急地开了门看那春,可这浅浅的春里没有花开。一阵风吹来,好凉,李清照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南宋,也并不是一个春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