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初夏,区上决定调胡兰到区妇联当干事。调她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区妇联人少事多,忙不过来,需要增加帮手;另方面是区干部们都认为胡兰不只工作积极负责,而且品质好,思想开放,有培养前途。

胡兰乍一听吕梅说要调她到区上去工作,心里感到很恐惶,她觉得自己文化又低,经验又少,当村干部都很吃力,怎么能当得了区干部呢?那不是白吃公家的一斤二两小米当时是供给制,凡区以上干部,生活均由公家供给,每人每天一斤二两小米(包括副食在内),一年一套单衣,三年一套棉衣。吗?她再三请求吕梅不要调她。后来经吕梅说服动员了老半天,并告她说这不是她个人的意见,而是组织上的决定。胡兰听了,虽然对这工作还是有点怯阵,但觉得既是组织调动,自己不好再讲价钱,也就只好同意了。好在上级并没有让她独当一面去工作,她还兼任云周西原来的职务,仍旧住在家里,工作重点还是在本村,只是让她抽时间到附近几个村跑跑,了解点情况,和妇女干部们交流交流经验,而且多半是跟着吕梅或苗林之一块儿去。胡兰觉得这倒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她处处都留心向吕梅和苗林之学习,而吕梅也在有意识地帮助她。平素除了谈些工作问题,也常常给她讲一些革命道理。这期间,吕梅还辅导她读了一本油印小册子《怎样做一个共产党员》。这本油印小册子,给了胡兰很大启示。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好像亮了,觉得活得也更有意义了。

六月间,全区在大象进行土地改革试点,大部分区干部都集中到了大象,胡兰也去了。在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中,胡兰受到了一次更加实际的阶级教育。可惜在土改快结束的时候,胡兰害眼了,两只眼肿得像红桃一样,干部们都忙着搞分配,整顿组织,顾不上照顾她,就决定先让她回家去休养。

家里人见她害着眼回来,都很关心。妹妹忙给她收拾开西下房。妈妈张罗着要给她熬绿豆汤,说是败败火就好了。爷爷要她多睡觉,说是“睡好的眼,挣扎好的病”,多睡睡就会见轻。爹不声不响地用破席子在她窗前搭了个小凉棚,挡住太阳,晒不进去,屋里也显得凉快了。

胡兰吃过午饭,刚睡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院里有个男人大声问道:

“听说胡兰子回来了?”

只听在院里洗衣服的妈妈小声说道:“嗯,害眼哩。睡着了。快进来坐会儿吧。”

“不坐了,回头我再来看她吧。”

胡兰听见说话的声音像是石五则,忙起来向院里招呼道:

“是五则叔吗?”

“嗯,怎么?把你吵醒啦?”石五则说着走进屋来,看着胡兰,关切地说道:“哟,看样子还不轻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瓶来,又道:“我给你送来点眼药。这是我以前害眼时候用剩下的,还是日本占领时期托人在城里买的哩!”

胡兰奇怪地问道:“五则叔,你怎知道我害着眼回来?”

石五则忙说道:“我听街上人们说的。来,来,我给你点点药……你自己点也行。这样,把这个小皮头拔了,对在眼上,按后边这个大皮头……对,对,就是这样。”

胡兰点过眼药,只觉得眼里凉飕飕地,非常舒服,心里不由得想起了她和石五则之间的一些事情:以前石五则对她倒也不错,自从为军鞋的事闹了一场之后,听说区上批评了石五则,他也做了检讨。可是胡兰总感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见了面非常冷淡,工作上碰到一些问题找他商量,他也是爱理不理。如今石五则忽然这样关心她,胡兰感到有点奇怪。暗自想道:“也许五则叔以前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是自己太多心了。”这时只听石五则说道:

“这药很灵,点上几回就会好。你留着用吧!”

胡兰忙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石五则连声说道:

“没啥,又是街邻街坊,又是革命同志,阶级友爱嘛。小意思,没啥。”他说着坐在炕沿上,一面掏出烟袋来点火抽烟;一面向胡兰问道:“大象土改结束了?”

胡兰道:“没有哩。这几天正在搞分配,最后结束大概还得十来天。”说到土改,胡兰的情绪也高了,她激动地向石五则说道:“五则叔,这回参加土改,我觉得受到了很大教育,真正是上了最深刻的一课。这些封建地主,真是可恶极了,要不把这些剥削分子打倒,贫苦农民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接着胡兰就对石五则讲开了土改开始后,她怎样跟着石世芳和吕梅他们访贫问苦,怎样打通他们的思想,怎样组织贫农团,向地主算账诉苦。胡兰讲得很兴奋,可是石五则好像不感兴趣似的,不住地抽烟,有时也“嗯嗯”两声。后来他忽然打断胡兰的话问道:

“你在区上听说来没有?咱们村搞不搞土改?”

“那还能不搞!要彻底打垮封建地主,迟迟早早哪个村也得搞。”

“你听说了没有?咱村啥时候开始?”

胡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看也快。”接着她又说开了大象土改的事,说斗出了多少土地,多少金银财宝,多少粮食。她兴奋地说道:“这一下,贫雇农把自己的血汗钱都收回来了。我正盼不得咱们村里马上就土改哩。”

石五则忙说道:“咱们村土改不土改也扯淡。大象是个肥村子,有的是大老财。咱们村有啥?把首户挑出来也比不上大象的中农。”

“石玉璞家还不算大地主?”

“地主倒是地主。不过说老实话,也是徒有个虚名。树大荫凉大,出项多,进项少,这些年家里也空了。”

“这样说,咱村就没有斗争对象了。”

“要在筷子里选旗杆,也能选出几根来。不过像石玉璞这样的地主,斗争也是白费气力,不会弄出多少油水来。”

胡兰本来想问问石五则,大象土改后本村地主的动向,可是听石五则这么说,她觉得他的看法不对头,就不再问他了。这时只听石五则叹了口气,又说道:

“你进步快,几个月工夫就熬成区干部了。”

“这也是打着鸭子上架哩!我应名是区干部,实际上能力又差,水平又低……”

“那没啥,慢慢锻炼提高嘛,再有几年就上去啦。”石五则停了一下,又笑着说道:“你从训练班回来的时候,代理妇联秘书还是我提的哩。不是五叔当面捧你,那时我就看出你是个好材料,我常常向区里反映你的工作成绩,总想培养你提高。”

胡兰听了他的话,心里觉得很别扭,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话回答他。石五则说了一阵他对胡兰的关心,又嘱咐她好好休养,然后就走了。他一走,爱兰忙跑进来催促姐姐睡觉。胡兰要妹妹去叫玉莲来,想问问村里的情况。但是爱兰不去,她说:

“你养不好病,我哪也不让你去。我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让来。”

胡兰没办法,笑了笑,只好躺下睡了。她在家里躺了一天一夜,上了几次药,喝了些甘草水、绿豆汤。第二天眼睛就大大见轻。吃完早饭,妈妈和妹妹又逼着她睡觉。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爬起来,悄悄溜了出来。她本来打算去找陈玉莲,一出街门,只听井台那里有两个人热情地向她招呼道:

“哟,胡兰,甚时回来的?”

“怎么?害眼啦?”

胡兰听出了说话的是金香和她妈。她一面和她们答话,一面走了过去。当她走到井台跟前的时候,才看清金香和她妈正在井上打水哩。胡兰觉得非常奇怪。素平常,一般人家的女人都不挑水,怎么金香母女俩忽然干起这活来了?她正要问问她们,只听李薏芳叹着气抢先说道:

“唉!胡兰,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那个挨刀子的把我母女们撵出来了!”

胡兰惊问道:“真的?”

金香忙说道:“我们已经离开他家,搬到后街里啦。前天把手续都办了:一刀两断!”

胡兰问她们是怎回事?李薏芳又叹了口气说道:

“唉!说起来话长。走吧,到家里再慢慢和你念叨。”说完,和金香抬起水捅,一摇三晃地向后街里走去。

胡兰用两手护着眼睛,一面跟着她们走,一面暗自思忖:以前她就很讨厌金香这个家;不过那时候她只是觉得她这个本家哥哥不是个好人,行为不好,心眼也不好。自从读了《怎样分析农村阶级》那本小册子之后,特别是参加了大象土改试点,她对刘树旺的认识也更加清楚了。她觉得刘树旺不仅仅是个流氓、赌棍,而且是个地主,至少也是富农。他家养着牲口,雇着长工。刘树旺一年四季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全靠坑、蒙、拐、骗,剥削别人过日子,还能不是地主富农?昨天她还想到过这码事,自然也就连想到了金香身上。金香是妇女干部,又是从小的好朋友,她了解金香母女俩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也很同情她们的遭遇,可是不管怎么说,金香总是地主家的女儿。在即将开始的土地改革斗争中,金香究竟会怎样呢?还有,现在应该对金香采取什么态度呢?这两天,胡兰正为这事发愁,没想到金香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虽然还没弄清楚其中的原因,但她觉得她们和刘树旺脱离了关系,总是件好事情,无论对金香还是对李薏芳,都有好处。

胡兰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金香家。

金香和妈妈住在后街坐北朝南的一座院子里,这是临时租赁的一间北屋。屋里没有什么陈设,只是放着一些日常用具。地上堆着几个破旧的米面缸,灶台上摆着一些锅、瓢、碗、筷,炕上扔着两卷行李和几个包袱。东西不多,可是放得乱七八糟,看样子一切都还没有整理就绪。

李薏芳一进屋,放下水桶,也顾不得让胡兰坐,一把拉住胡兰就喘着气哭诉道:

“胡兰子呀!你走了二十多天,我可活得不像个人了。你那个挨刀子的本家哥哥,真正是坏了良心啦!把我母女们逼得简直走投无路了!”

金香忙说道:“妈,你说的是些甚?你就不看胡兰害着眼?也让人家坐下歇一歇呀!”

她边说,边灌了一汆壶水,提着出去了。李薏芳苦笑着向胡兰说道:

“唉!这些天真把我气糊涂了。”

她忙把炕扫了扫,让胡兰坐下。她自己也坐在了锅台上,一面用手揉肩膀,一面就向胡兰诉说开了。她告胡兰说,最近一个时期,刘树旺在外村勾搭上了个年轻女人,对她母女俩比以前更坏了,整天起来故意找岔子,指名道姓骂她,指鸡指狗骂金香,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一天不骂三五次黑不了天。金香受不了这份气,和他吵了几场。刘树旺就要赶上她们走。有回把她母女俩的行李也扔到院里了。她们看看实在过活不下去了,这才告到庙上。她原打算要和刘树旺分家产,刘树旺则是要空身子赶上她们走,而且还要向金香算饭钱。后来经过石五则调解,算是给了几亩坏地,拿了点日用家具和行李衣服,就这样算是一刀两断了。

李薏芳哭着说道:“这可算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啦!那个不得好死的,就是要逼着我母女们离开那个家哩!”

胡兰劝道:“你别那么伤心。我看和他脱离了关系倒很好,早该这么办了。”

李薏芳道:“好多人也都这么说。唉!可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呀!金香要是个男的,我也不愁……以后这日子可怎过呀?”

这时金香正好提着一汆壶开水进来,接着她妈的话说道:

“人活得要有点骨气!以后就是讨吃要饭,也要隔过他那个门门!”

胡兰听金香这么说,心里感到很高兴。她忙向李薏芳劝道:

“金香说得对,人活得要有点志气。你们新安家立户,困难一定很多,生活也一定比以前苦。不过,靠自己劳动过日子,就是天天喝米汤,也是光荣的,心里也是舒畅的。”胡兰用手绢揩了揩眼,继续说道:“你们在他家的时候,倒是不愁吃不愁穿。可是过的那是种什么生活呀!村里人背后谁不骂那是个赌博场,是非坑?以前,要不是有咱的地下工作人员隐蔽在那里,好人谁去啊!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为我常去你家,不知生过多少回气了。你们的苦处我知道,在家受刘树旺的气不要说,出来,村里人都小看三分哩!刘树旺家生活过得是好,可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还不都是坑、蒙、拐、骗、剥削来的?与其跟上他受气吃剥削饭,当剥削阶级,倒不如这样清清利利过活好。树旺……”

她本来想称“树旺嫂”,一想不对,忙把“嫂”字咽回去了。她接过金香递给她的一碗开水,喝了两口水。然后这才又向李薏芳说道:

“你别犯愁,把心放宽些,不要只看眼下困难,要往前看。如今咱们是活在解放区,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只要好好劳动,生活总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那些靠剥削过日子的寄生虫,以后再也吃不开了。迟迟早早都得把他们打倒。你们和刘树旺脱离了关系,我看是再好也没有了。不光生活上和他一刀两断,思想上也应当和他划清界线……”

不等胡兰讲完,李薏芳就抢着说道:

“胡兰子呀!你这一席话,可算给我开了窍啦!这些天,我简直像闭着眼瞎活一样,分不开个东南西北……”

金香打断她妈的话说道:“胡兰,你说得太好了。对,一定要和狗日的刘树旺划清界线。咱们村甚时开始土改?非好好斗争狗日的不可!”

胡兰忙向她说:“土地改革并不是报私仇,而是要打倒整个封建剥削,让所有的贫苦农民翻身作主。”

接着她就讲开了为什么要进行土地改革等问题。正说着,爱兰猛然撞进来了,一进门就抱怨姐姐偷跑出来,非拉上她回去睡觉不可。李薏芳和金香也劝胡兰回去休息。胡兰笑着向妹妹骂道:

“你呀!你简直要把我禁闭起来了。”

胡兰和妹妹走到院里的时候,只听李薏芳感叹地说道:

“你看人家胡兰,进步多快,怪不得当区干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