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来坚持工作的区干部,编成了几个小组,分头进行活动。胡兰和吕梅算是一个组,她们的主要任务是到各村督促、检查备战工作;动员群众埋藏公粮;说服“红”了的干部往山上撤退;安排坚持地下斗争的一套人马……工作很多,任务很重,而这时情况也一天比一天更紧张了。敌人不断往文水平川调兵遣将。除了原先的七十二师之外,又调来三十七师的一部分,别外还调来了保安一团和保安六团。十一月中旬,敌人“水漫式的进军”“水漫式的进军”系阎锡山提出的口号。意思就是要集中大批兵力,同时行动,像洪水漫灌一样,企图一举“淹没”解放区。与此同时,阎锡山还提出要在解放区建立“满天星的地下组织”,“河塌式的人心政权”。开始了,驻在平遥的四十四师,驻在汾阳的七十四师,也向文水平川漫过来了。

胡兰和吕梅她们,开头还可以公开露面,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在各村进行工作。和区上的负责同志也可以取得联系。在敌人开始“水漫平川”那几天,就和区上失掉联系了。这时候,一些暗藏的特务分子、反动地主富农、流氓地痞也都活跃起来了。他们和阎匪军互相勾结,成立起反动武装,到处作威作福,搜索革命干部。环境虽然这样恶劣,胡兰她们仍然坚持工作,白天躲在野外,黑夜摸到村里去找村干部们了解情况,研究对付敌人的办法。

有天夜里,她们在去南庄的路上,和小杜他们那个小组碰上了。小杜他们也和区上失掉联系了。小杜劝她俩赶快撤到山上去,留下的工作由他们负责。吕梅和胡兰商议了一下,觉得只要再坚持三五日,就可以把任务搞完;如果把自己的这副担子也压在小杜他们身上,工作时间必然要拉长,对应付当前的紧急情况不利。她们谢绝了小杜的好意,继续坚持到各村去进行工作。

十一月十五日晚上,她们到了贯家堡,事先就打听到这村没驻着敌人,农会秘书李宝荣还在村里坚持工作。她们进村后,直扑到李宝荣家里。

李宝荣年纪有五十多岁,一条腿有点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是抗日时期的地下党员,多年来一直担任农会秘书,并兼任党支部书记。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同志。他的家庭也算是个革命家庭。他家里人口不多,除了老两口,只有一个大儿子和一个四岁的小女儿。儿子叫李明则,是个年轻党员,在村里当基干民兵。老伴叫韩桂英,是抗日时期的老党员。那时候,她常常装着走亲戚,进西庄、信贤敌据点去侦察敌情,给部队送情报传消息。这一家人,胡兰去年在贯家堡学习时候就认识了,并且还听过李宝荣的报告。今年夏天在区上开会,也见过几次。至于吕梅,和他当然更熟悉了。

这天,李宝荣忽见来了区上的两个女同志,真个是又惊又喜。一见面就连声说道:

“哎呀呀,真没想到!情况这么坏,你俩还没上山?从哪里来?一定是野地里,对吧?冻坏了吧?快,快先到炕头上暖和暖和。”

他老伴儿韩桂英寡言少语,却是个热心肠人。她不等丈夫吩咐,就忙着烧水做饭。李宝荣笑着向吕梅她们说道:

“你们是检查备战工作来了,是吧?”接着他就汇报开了情况。他说公粮、账簿已经埋藏了;地下斗争的一套人马都配备好了;应该撤走的“红”干部,也都动员走了。

吕梅质问道:“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李宝荣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吗?还有些工作没搞完哩!撤走吗?来得及。”

胡兰道:“老李同志,你是这村的第一个‘红’干部,情况愈来愈坏,我看还是早点撤到山上去好。”

李宝荣笑着反问道:“怎么你们还在这里,嗯?难道说村干部的命比区干部的还值钱?老实向你们坦白吧!我根本就没打算上山。多走一个人,就少一个人在这里坚持工作。勾子军还没来村里,地主富农们倒挺着脖子走路了。再说,我要一走,群众情绪也会受影响啊!”

吕梅和胡兰劝他说,坚持工作当然重要,可是保存干部也重要,他的名声大,行动又不方便,还是早点上山去好。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服动员了好半天,李宝荣还是抱着个老主意。他说他早已盘算好了,敌人来时出去躲上两天,在村里实在待不住的时候,就领上民兵去打游击。总之一定要坚持到底!

李宝荣是个非常有风趣的人物,谈笑风生,好像对他个人的安全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当他知道吕梅她们和区上失掉联系的时候,却不由得担起忧来。他皱着眉头沉思了半天,然后认真地说道:

“情况这么坏,你们不能到处去跑了,万一跑出个事来,这损失就大了。我不能放你们走,你们暂时先住在这里,我给咱派人出去打探一下,先和区里联系上,然后看该回区里,该回县里,还是该到哪个村,咱们再说。说老实话,你们是区上的,担负的是全区工作。你们不同我,我是个村干部,即使出点事,关系也不大。”

胡兰听了李宝荣的话,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她深深地体会到这才是真正同志的热爱。

李宝荣招呼她们吃完饭以后,又向她们说道:

“你们今晚就先住在我家吧,反正我父子们也不在家睡觉。”

他说近几天来,他和他儿李明则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和民兵去巡夜。他说完,披了件皮袄一跛一拐地走了。

鸡叫时分,胡兰忽然被一阵低低的讲话声惊醒了,忙睁眼一看,只见屋里点着灯,李大嫂站在炕沿跟前,正在和吕梅说话。看样子吕梅也是刚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边下炕穿鞋边问道:

“听得清楚吗?”

李大嫂说:“隐隐忽忽能听见。”

胡兰急忙爬起来问道:“怎么样,有情况了?”

李大嫂道:“说不来。刚才我在院里好像听到南面响枪了。响了好几阵子。”

吕梅一面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来,插到腰里;一面向胡兰说道:

“你先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到外边去看看。”说完跳下炕来跑出去了。

胡兰连忙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几本文件和随身换洗的几件衣服之外,再就没什么了。这时李大嫂一面捅开火烧水,一面嘟嘟哝哝地骂道:

“唉,这个老不死的卖国奸臣呀,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没见到你的一兵一卒,如今刚刚太平了,就又回来糟害老百姓来啦!害得人白明黑夜不得安生。啊哈!”她说着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胡兰扭头一看,只见小女孩睡得很熟,李大嫂的那卷行李却根本没有打开,看样子,李大嫂为了她们的安全,一夜都没有睡觉。胡兰心里很感动,也很有些过意不去。她想向李大嫂说几句感谢的话,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她觉得说几句空话有啥意思?很显然,李大嫂并不是和她两人有什么私人感情才这样做,而这是对革命干部的关怀,是出于对党的爱护。

胡兰正想得出神,忽听院里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讲话声。李大嫂忙向窗外问道:

“谁?”

“我,还有老李。”

吕梅说着走进屋里。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是李宝荣。

李宝荣脸冻得通红,胡子上结着白霜。他一拐一拐地走到炉灶跟前,边伸出两只大手烤火边说道:

“昨天晚上我就派人出去和区上联系,找了几个地方都没有,都说前几天来过,不知道转移到哪里了。”他说着搓了搓手,又有点不安地说道:“情况有点不大好。刚才派出去的人回来说,祁县的敌人半夜偷偷过河来了,如今正在南胡家堡做饭吃哩。弄不清这狗日的们要做甚?”

屋子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李大嫂急得满地乱转,拍着手说道:

“南胡家堡离这儿七八里地,敌人抬腿就来了。这可怎呀?”她对吕梅和胡兰说道:“我看你们还是快躲躲吧。”她转身又向李宝荣说道:“孩子他爹,要不让她们躲到套间里吧?”

李宝荣笑了笑说道:“别忙,来得及。”

吕梅沉思了片刻,忽然向李宝荣说道:

“你说敌人到南胡家堡企图是什么?是要扎据点?还是有别的阴谋?”

李宝荣道:“这事就说不清了。半夜时分,咱们的文交支队文水、交城两县联合组成的地方武装。来了两个侦察员找我。我给他们派了个向导到前边去啦。刚才打枪,也许是和敌人的哨兵接火了。”

吕梅一听说有文交支队的侦察员,忙问道:

“你没问他们吗?文交支队在哪个村子?”

李宝荣道:“听侦察员说,如今在南白家庄。”

吕梅觉得在这种混乱情况下,一时和区上联系不上,不如先跟上文交支队活动好些。他们共同研究了一下,觉得这倒是个办法。怕走得迟了,文交支队又转移地方,于是她们决定马上动身去南白家庄。李宝荣要派民兵去送她们,吕梅婉言谢绝了。李大嫂见她们立意要走,连忙拿出几个干饼来,让她们带在路上吃。她们没有推辞,把干粮包到包袱里,告别李大嫂,然后匆匆走了出来。李宝荣一直把她们送到村外,指给她们去南白家庄的道路。她们顺着小路往北走去。

这时虽然是初冬时候,但夜里天气十分冷。天快明了,可是夜色反而更暗,这正是所谓“黎明前的黑暗时期”。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四周也看不到一点灯光,到处是黑乎乎一片。好在吕梅对这条路并不太生疏,而且前几天落的一场雪还未消净,借着雪光,模模糊糊还能辨清道路。

夜很静,可以听到东边汾河里的流水声,偶尔还可以听到同蒲路上火车的长鸣声;车头上的灯光像萤火虫似的,有的往南飞,有的向北窜。那是阎锡山在连夜调动队伍的兵车。

一路上她们谁也没有讲话,只是快步赶路。正走着,忽听身后隐隐传来一片紧密的枪声。两个人不由得都扭头看了看,只见天边升起一颗蓝色的信号弹,看样子是在南胡家堡一带上空,许是南胡家堡的敌人出发了。她们不由得更加快了脚步。这时胡兰忍不住向吕梅问道:

“老吕,万一找不到队伍怎么办?”

吕梅不假思索地说道:“找不到也没关系,只要能找到村干部,能找到咱们的基本群众,就有工作可做。”

胡兰没有再吭声。她觉得吕梅同志讲得很对,她们并不是为找队伍而找队伍,主要任务是工作,找到队伍只不过工作更方便一些罢了。

她们快走到南白家庄的时候,天已亮了。临进村,吕梅迟疑不决地停下来。她们向村里望了半天,望不见一个人影。吕梅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胡兰说道:

“怎么看不见队伍上的哨兵呢?”

情况这么复杂,她们不得不提高警惕啊!两个人坐在路旁土堰上,一面休息,一面等村里有人出来好问问情况,可是等了好一阵也看不见个人影。吕梅把小包袱递给胡兰说道: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进村去看看。”

胡兰争着要去,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上级去冒险。可是吕梅说这村的情况她熟悉,大小干部她都认识。说完她就大踏步走进村里去了。

吕梅走了不多久,就听见村北边响起一片枪声。枪声愈来愈密,喊杀连天。胡兰不由得吃了一惊,忙站起来向村中张望,隐隐看见街道上有人奔跑,接着就看见有些人跑出村来,有男有女,有的提着包袱,有的拉着小孩。胡兰忙迎上去,急忙向他们打问是怎回事。人们一面惊慌失措地向南跑,一面告她说勾子军来了。她又问文交支队在不在村里?人们告她说文交支队昨天后半夜就转移走了。胡兰听了,心里急得直跳。她不顾一切地向村里跑去,想赶快找到吕梅。跑了没多远,迎头又碰上几个逃难的群众,内中有个老汉,气喘吁吁地向她喊道:

“你是想找死呀!怎么故意往浪里扑哩!”

其余的人们也乱纷纷地告她说,勾子军已经进村了,劝她赶快走。胡兰没了办法,只好转身跟着人们跑出村来,躲到了一片坟茔里。

这是一座古老的大坟茔,有大大小小成群的坟堆,长着高高矮矮许多树木,有粗壮的松柏,也有落掉叶子的其他杂树。坟墓和树木之间罗列着许多石碑、石桌,看来这是大户人家的老坟。在平川里,这就是最好的隐蔽场所了。

胡兰向所有的人打听吕梅的下落,谁都说不清楚。胡兰急得真不知该怎么才好。她趴在一个最大的坟头上,两眼一眨不眨地向村里望着,她多么希望看到吕梅从村里跑出来啊!可是望了好半天,也看不到吕梅的影子。后来看到村边上站上敌人的哨兵了。胡兰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她一扭头,忽然见从南边开来了一批队伍,虽然离得较远看不真切,但从服装的颜色上也能认出那是勾子军。紧接着,西边大路上也发现了敌人。这两股敌人,都向南白家庄奔跑。这时忽听南白家庄村里响起了号音。号音刚落,路上的敌人也吹起号来,大概是在联络。看样子敌人是企图围歼文交支队。胡兰知道文交支队已经转移了,不由得暗自庆幸。后来的两股敌人都进了村。一会儿村里冒起一股股浓烟,不知道敌人是在烧房子还是在烤火。

这片坟茔离村不太远,躲在坟地里的人们都不敢行动,怕暴露目标引来敌人。太阳已近正午,还不见敌人有啥行动。胡兰跑了半夜路,直到现在还未吃东西,肚里早就饿了。她解开包袱,拿出昨夜李大嫂给她们的干饼,刚咬了几口,忽见几个小孩子眼睁睁地望着她,还有的倒在妈妈怀里直喊饿。胡兰再也吃不下去了,就把几个干饼取出来,全都分给了孩子们。大人们谁也没说什么感谢的话,可是每个人都用尊敬的眼光望着她。

胡兰惦记吕梅的心情,使她坐卧不安。她躺在乱草中,想睡一会儿,脑子里乱极了,一会儿出现吕梅被敌人捉住拷问的情形;一会儿又出现吕梅相随老乡躲出村去的影子。有时她想起了石世芳,不知他病好了没有;有时又想起了王根固,要是他带着队伍在这里多好。

半下午,有个老汉装着拾粪来到这里,说敌人保安六团在村里驻下了。胡兰问他见到一个大个子妇女没有?老汉说敌人进村的时候,她混在老百姓当中跑了。

大家听了这情况,有些老老少少准备回村,有些外村有亲戚的年轻人就投奔亲戚去了。胡兰考虑了好久,决定先回云周西再说。